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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让蝴蝶飞去 第七章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伤、被损毁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

  公演的日子渐渐地近了。

  剧团里头每个成员都既兴奋、又紧张。戏已经成形,每个人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今只等着将之推出去受观众的评判,想不紧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团里有不少人从来不曾正式参加过演出。何况除了排戏之外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场地租好了还得考虑灯光,戏排成了便得租借戏服,海报完成了还得有人去张贴……然而,在那样的忙碌之中,苑明感觉到了至高无上的幸福。这工作是她所爱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热情投身于其间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兴奋:她真的觉得自己进步了好多,学了好多。团里的每个成员都觉得他们做出了一出相当不错的戏,人人都以极大的信心和兴奋来期待公演。

  何况她正在恋爱——那样激烈、那样深切、那样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来的恋爱呵!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端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伤、被损毁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或者说,就因为无有自觉,幸福才更容易受到伤损吧?总之是,毫无征兆地,事情就突然发生了。

  那是在彩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点就到了他们要演出的艺术中心去,帮石月伦布置场景,处理服装。学耕说好了他八点左右要来看他们彩排,以便第二次彩排时好来帮他们照录像带。六点半以后,其它的演员陆陆续续都来了,做过了暖身运动,又修了几个场景,看看快八点了,一群人换好服装,便开始了正式的彩排。

  可是一直到彩排都开始了,学耕还没有出现。

  苑明十分困惑,因为学耕从来不是会迟到的人;她打了个电话到学耕的工作室去,却是电话占线,打不进去。石月伦安慰她说:「我想他已经出来了,不过一时还没到而已,不用心急。再说我们彩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临时有事赶不来,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却也无话可说。她不能让其它演员等他一个,只好拋下所有的思绪专心排戏。一旦开始排戏,她就看不见其它,也听不见其它了。就算学耕这时间出现在门口,她也不会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彩排完毕了,学耕还是没有出现。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为了他的失约向石月伦道歉。石月伦就算心里不大高兴,也不曾形诸颜色,只是淡淡地说那不是她的错,说他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担搁了,拍录像带的事,再另外联络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经十分疲累,被这个飞机一搞,情绪上更是低落,在后台卸完妆后,只是低着头收拾自己的化妆箱,愈收愈生气。她本来想收拾完东西就直接回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欲不住了,一个电话拨向了学耕那里。

  这一回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认出她的声音就叫:「你打电话来太好了,我没有你们那个艺术中心的电话号码,正不晓得要怎么跟你联络呢!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

  「怎么了?」她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缩了一缩,本来预计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那个女人跑来找学耕,已经叽叽咕咕地说了两个钟头的话了!」老太太急促地说:「天知道她这回又想做什么!你最好快些过来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个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问了一句:「你是说——郑爱珠——」

  「还会有谁呀?」老太太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你是过来还是不过来?」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点刚过。「我半个小时以内就到。」她很快地说,抬起化妆箱就奔出了剧场。

  天色已经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顺畅。苑明绞着自己双手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里,只觉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样。郑爱珠为了什么跑来找学耕呢?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么?

  而学耕又会给她什么?想到学耕对他前妻所持有的责任感和怜悯之意,以及那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苑明只觉心灵深处不受控制地冷了起来。危险,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警告:那个女人的到来是一种危险!不管她要的是什么,她的存在对学耕有着如此巨大的影响,基本上就是一种危险!

  她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感觉到巨大的压力沈沈地压在心上。从出租车里出来以后,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步入大楼,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装。我也许应该此点妆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经历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莺莺那起伏跌宕的心情变化之后,自己的脸色绝对好不到那里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这种面目去面对自己的情敌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到包包里去掏腮红和口红,学耕的姑姑已经打开工作室的门,探出头来找她。

  一见到她,老太太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你来了!」她压低着声音说:「怎么还不进来呢?」

  她别无选择,只有跟着老太太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空无一人,苑明的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不在会客室里,这个征兆来得不怎么妙。很显然的,他们两人的谈话内容必然纯属私人性质——不会像学耕和她说过的,他曾为郑爱珠安排工作那么简单。

  「他们——在楼上吗?」她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明知道楼上的人绝对听不见。

  「在楼上的会客室里。」老太太嫌厌地道,管自穿过摄影棚,走进了她的小厨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么!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实在——」

  「我上去瞧瞧他们好了。」苑明沈沈地说,动手开始泡饮料:「说了这许久的话,他们会需要一点茶水的。」

  将两杯热腾腾的可可放在托盘里,她力持平稳地上了楼。

  会客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苑明镇定了一下自己,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推门而入。

  郑爱珠和学耕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绢拭着自己的眼睛。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裤,一件质料很好的浅蓝色羊毛衫松松地盖到了她的臀部,腰间是一条白色的宽皮腰带。她的身材极好,那是没得话说的,只是脸庞半插在手巾里头,看不全她的庐山真面目。

  「喝点热可可吧?你们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轻快地说,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瞄了学耕一眼。

  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学耕的脸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眼神则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带。从他饱受日晒的肤色上看不出他面色的变化,但却瞧得出他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郑爱珠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或说,什么样的要求,使学耕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她惊疑不定地瞧了郑爱珠一眼。后者已经将手绢收了起来,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气。但是她双眼既红且肿,显然是狠狠地哭过了。而她的脸!

  若不是托盘已经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怀疑自己会不会将可可泼将出来。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并没有那些广告上的面孔来得那么美艳,那么性感,那么青春,但毫无疑问是同一张脸——只不过,只不过她右边脸颊上,不知道为了什么,多出了两道丑恶的伤疤!

  伤痕显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为连痂都还未落尽。其中一道长些,也来得深些,另一道则短了许多。旁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但那两道长疤痕则无庸置疑地一定会留下相当明显的痕迹——明显到足以破坏郑爱珠原来的美貌。事实上她现在看来就已经不怎么高明了。疤痕收口处皮肉向里缩卷,大大的破坏了她脸部原本平滑的线条。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装对那两道疤痕视而不见,对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个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郑爱珠了?真高兴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着郑爱珠伸出了手:「我叫李苑明。」

  郑爱珠伸出了手来和她握——不,那种动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备而谨慎,甚至还带了点敌意。「我知道你,」她简单地说,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学耕:「我——我想我……应该走了,学耕,」她嗫嚅道,那声音转来那么无助,却又带着无比的依赖:「你会再跟我联络吧?你答应过了,我——」

  学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颚绷得死紧,却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反驳她的字来。空气彷佛在这一剎那间凝成了硬块,而郑爱珠那盈盈欲泪的眼睛除了学耕的脸之外什么地方也不看——喔,天,苑明只觉得自己颈背上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了。这种伎俩她懂得的:那种脆弱的无助和依赖本身,本来便可以是女性最强的一种武器,足以唤起男性无尽的保护欲,使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英雄气概,使他们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据苑明得来的资料,郑爱珠正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而学耕似乎已经被她说服了什么——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说服。突如其来的愤怒淹没了她,使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当场爆发。爆发了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私下跟学耕谈个清楚,而不是在这个地方演那种骂街的闹剧!

  「如果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就不打扰了。」她僵僵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我只是送可可上来而已,你们慢用吧。我告辞了。」

  「不!」学耕爆发似地叫了出来,使她伸出去扭转门把的手停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听到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用一种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走,明明,我——我们已经把事情谈完了。爱珠,」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联络,嗯?」

  「你答应的喔?」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她不曾听见学耕的答复,想必他用了肢体语言回答了这个问题了。因为郑爱珠没有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声清脆地穿过这间会客室,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学耕楼上的公寓,本来就有自己出入的门户,和楼下的工作室并不相通的。苑明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渐去渐远,终至全然消失,这才慢慢地放松了门把,回过身来面对着学耕「好啦,」她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学耕没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预感剎那间弥满了苑明的意识,使她几乎害怕起自己的问题来,很想对他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告诉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气,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学耕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整天的疲倦几乎已用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稳地坐了下来。

  而后学耕终于动了——直直地走向橱柜,取出一向放在那儿备而不用的威士忌,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苑明看着他用微颤的手将酒送到唇边,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后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绞紧了她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祥的预感在扩大,而且她已经可以料到,这事绝对和她有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她再问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身子去面对着窗户。他的下颚绷得死紧,眼神不知看向了遥远空间的那一处。而后他突然开口了,开口得如此突然,彷佛他不能再忍受那来自他体内的压力一般。他的声音几乎是压榨出来的,低沉而迟缓,生似每一个字都费尽了他的气力。

  「她今天才从印尼飞回来的。」他说,眼神仍然看着远处。

  「印尼?」苑明回声似的应了一句。因为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印尼。」他重复道,彷佛在保证什么似的。而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从窝边回转过来,在苑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发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经镇定些了;

  虽然,他的嘴唇上还是没有丝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紧,彷佛那是他的生命线一般。

  「明明,」他艰难地开了口:「有些事我必须……我很不想……」他迟疑地停了下来,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能……你才不会……」

  到了这个时候才来管我的反应,不太迟了一点么?苑明有些可笑地想着,两手紧紧地交叠,无言地看着他,用眼神催促他说下去。学耕艰难地吐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

  「明明,」他低沉着声音道:「你记得我和你谈过一次我的婚姻,谈过我——一直觉得对爱珠有责任,记得吗?还有她——堕胎,以及流产的事?」

  她无言地点头,看着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惧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将成为真实——

  ,不管接踵而来的是什么,她知道,已经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等着她了。

  「她已经二十八了。」学耕接了下去:「对一个化妆品模特儿而言,二十八岁已经太老了。新人不断地出现,而观众需要新面孔。早在两年以前,她的事业便已经开始走了下坡。模特儿拥有的只是美貌,而爱珠的美貌正在凋谢。」这段话他说的很平静,几乎是一点感情都不带。那是一个专家的职业性判断,没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说:「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间她遇到了一个印尼来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热恋之中,并且论及婚嫁。爱珠觉得十分幸福。她终于找到了可以终生厮守的伴侣,并且后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后那一句大概才是重点,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许是受了姑姑的影响,她对郑爱珠也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偏见了?但她真的怀疑那个女人会先考虑爱情,再去考虑财富。

  但,当然,这话她是不会在学耕的面前说出来的。

  「我——恨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良好的归宿。」她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耕的反应。

  「事情不是那样的。」学耕阴郁地说。一直到了现在,他整个人才算是正常起来,声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点:「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飞到印尼去准备婚礼,筹备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们去作婚前的身体检查,才发现——」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那一次的流产完全破坏了她的生育机能。医生宣布说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真诚地感觉到对郑爱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为学耕所感觉到的难过。她一直知道学耕对郑爱珠所感到的罪恶感,而现在发生的事无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毕竟,如果没有第一次的堕胎,就不会有那一次的流产;而两次她所怀的,都是学耕的孩子!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更糟的还在后头呢。」学耕沈沈地道:「那只猪一发现她不能为他生养小孩,大发脾气,把她痛打了一顿,说她存心欺骗他,存心害他绝子绝孙……」他的声音哽住了:「在争执中他们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闪避他的痛殴时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这可怕的故事给吓着了。难怪郑爱珠脸上会有那些个可怕的伤疤,敢情是这么来的!

  「你也看见了,」学耕哑着声音接了下去:「她的脸破伤成什么样了!而那个王八蛋——」他的脸上掠过了深沉的怒气:「那个王八蛋一发现她不但不能给他孩子,甚至连脸孔都毁了的时候,就——一脚把她给踢了出来!」他一拳重重地击在桌面上:「那个混帐!要是让我给碰见了——她那么脆弱,那么心碎,那么——」他说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试图给他抚慰,可是学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来,再一次踱到窗边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觉到指尖变得像冰一样地凉。这诚然是一个可悲的故事,值得哀伤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还不止此而已!那还没有被说出来的,才是关系最紧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学耕身后。她的双手绞得死紧,但她的视线却是稳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学科?」她平平地问:「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明白你的感觉,也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没有人会愿意看到别人受这样的苦,不管她……」它的声音凝住了,顿了一顿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说了大半天,就只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故事!」

  学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紧了。他回过头来看着苑明,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祈求,不安……以及各种复杂到无法形容的感情。「请你试着了解,明明,」他哑着声音道,重重地将酒杯放了下来:「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事业,没有容貌,没有爱,没有未来!所有过往的种种,已经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毁灭了!而我是必须为此负最大的责任的!毕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紧了牙关,脸颊上有一束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跳动:「而我是她人生世上仅有的了!你明白吗?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弃她!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视着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空茫自心灵深处泛起。「所以呢?」她毫无表情地问:「你打算怎么照顾她?」

  沉默。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心灵的挣扎。他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他的决心也是不可动摇的。

  「我——必须和她结婚。」

  这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来的,然而听在苑明耳中,便彷佛晴天里响起了一串霹雳,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飞散了。她已经预期到他要说的话绝对不会悦耳,她甚置已经猜测到学耕会要她搬来和他同住,但是结婚?这主意未免太离谱、太荒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她瞠目结舌地问,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并没有动摇;他从喉咙深处逼出的声音虽然低沉而沙哑,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我说,我——必须和爱珠结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来,本能地拒绝她所听到的一切:「你不是当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断了他。

  「不,这个念头太荒谬、太可笑了!」她激动地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对这整件事的感觉,我全都知道!但是结婚?这个主意太荒唐了!上一次的婚姻还不够你受的吗?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帮助她的!而且,她的家人——」

  「明明,你不了解!你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她——」他试着解释,但她再一次打断了他。

  「算了,省省吧,不用告诉我!别再转述她那悲惨的过去了!我已经听够了!」她咬牙切齿地道,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拒绝她今晚听到的一切,每一个细胞都在反对那个如此轻易就粉碎了她幸福的女人:「告诉你,那个女人所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在你们上一次的婚姻生活中她曾经怎么地背弃过你,欺骗过你,而今你还要相信她一次么?你还没有受够教训么?」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为郑爱珠作任何的辩护,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疲倦地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必须负最大的责任。

  更何况她的堕胎,她的流产,还有她的不孕——」他的嘴唇痛苦地抿紧了:「而今我毁去了她寻求幸福的最后可能,毁去了她本来可以拥有的未来,至少我——我还可以还她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

  苑明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开始不可抑遏地发起抖来。一直到了现在,这整桩事情对她而言才有了真实感;一直到了现在,她才开始接受学耕主意已定的事实。受伤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柔软的唇瓣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我不相信,」她低语,透过被泪水湿透了的长睫毛看着他:「我无法相信你真会如此对待我——对待我们!如果你娶了她,那我们——我们之间算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对充满了痛苦的眼睛看着她,无言地祈求她的原谅。那眼神撕裂了她的心脏,她的泪水开始像小河一样地流下了她的面颊。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说,带着苦涩的自嘲:「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你一直爱的人只有她,是不是?我不过是你一个暂时的玩伴,一个用来解闷的对象,是不是?只要她一出现,我就必须拱手让贤,把所有的一切都交还给她,是不是?」

  「不!」他激动地叫了出来:「不要这样说,明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她哭得全身都在抽搐:「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你会这样伤害我!我无法相信——」

  「明明!」他的声音哽住了,泪光浮上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在不可抑遏地抽搐,而他似乎用尽了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将她抱进怀里:「请你试着谅解,好不好?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伤害你,可是她——」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绝再听他任何进一步的说明:

  「一定有其它方法的!我无法相信你的脑筋会死到这种地步!我不相信——」

  「明明!」他抓住了她的双手,逼使她面对着他:「请你试着谅解!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你明白吗?一无所有了!除了我之外!」

  她定定地盯着他看,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荒寒自心底一直漫了出来。「一无所有,嗯?」她泪眼迷蒙地道:「她一无所有,那么我呢?我要怎么办?」

  他握在她腕上的双手收紧了。「你——会撑过去的,明明。你年轻美丽,有才华、有未来,而且远比我所认得的许多人都要坚强得多。你会撑过去的。」他哑着声音道,那眼神是深遂而痛苦的:「可是她不同。如果我不负起照顾她的责任来的话,她就完了!」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终于了解到自己被击败了。也许是,碰到郑爱珠那样的一个对手,以及学耕这样的个性,她本来就连一点机会也不曾有过?无可言喻的寒意和疲倦席卷了她,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烧干了她的眼泪。苑明慢慢地收回了自己双手,自嘲地微笑起来。

  「这不是很可笑吗,范学耕?一个人的价值反而成为被拋弃的借口?」她苦涩地道,鼓起她仅存的骄傲仰起头来,站直了身子:「你是个白痴,范学耕!为了你那发展过度的责任感,竟然如此轻易地拋弃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就算那个女人说的全都是真的,你也没有必要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去迁就她一个!好得很,你去和她结婚吧!尽你所能去照顾她,呵护她,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可是记住我的话,范学耕,」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强压下再一次浮泛上来的泪水,好将她要说的话顺利说完:「记住我的话:当她的欺骗再一次出现,当你的自尊再一次被损毁,当你开始了解你并不是上帝,无法为别人的堕落和脆弱负责的时候,不要企图回头来找我!因为幸福就像蝴蝶一样,若你不能及时掌握,它就飞了!而我——」她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在你还没有清醒过来以前,已经飞到另一个懂得掌握幸福的人的手中了!」

  决绝地甩了一下头,她直直地朝外走去。学耕立时叫住了她:「明明,你要去哪里?」

  「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她头也不回地说:「你的生活里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了。」

  「明明——」

  她的背脊僵了一下,但脚步连停都不曾停。「别再说了,范学耕,」她冷冷地说,每一丝平静都在考验着她的自制力:「至少把我的自尊留给我!」

  直直地走进了学耕为她整理出来的卧房里,她从床底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开始收拾房间里头各种零零碎碎的什物。自从学耕为她整理出了这个房间,她在这个地方休息、练戏、偶尔过值夜,甚至还有情人之间的欢爱……这个房间里不知不觉地累积了许许多多的记忆,当然,也不知不觉地放置了许许多多的个人用品。衣服鞋子,首饰化妆品,毛巾牙刷,书本文具……学耕来到了卧房门口,五指死命抓着门框,眼神绝望地吞噬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在房间里来来去去,从衣柜移到床边,又从床边走进了浴室。她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一样,脸上的表情也僵得什么感情都不带。那一头黑亮的长发时时垂了下来,帘幕般遮住了她小小的脸。

  学耕连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他眼中的痛苦强烈得无法掩饰,而他脸颊上的肌肉在无法控制地抽搐,然而苑明连瞧也不去瞧他一眼。在死一般的沈寂中她收完了自己的东西,满满地装了一个中型的皮箱,而后「啪」一声盖上了盖子。

  学耕震动了一下,本能地走了过来,伸手要去替她提那个皮箱。苑明唬一下抬起头来,用一对冰一般愤怒的眼睛瞪着他,瞪得他伸了一半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别碰我的东西!」她咬牙切齿地说:「离我远一点!我已经和你一点干系也没有了,范学耕,你最好牢牢地记住这一点!」

  再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提起皮厢,开始朝门口走去。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无血的直线,她的脸孔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来到门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他最后一眼。学耕抵在墙壁上头,头颅深埋在手臂之中,全身都在不可抑遏地发着抖,然而苑明已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过强的痛苦麻痹了她所有的知觉,使得她整个的心灵都沈入了一种冷漠空茫的麻木中去。

  来到房门口的时候,她发现学耕的姑姑正站在走道上向着这边张望着,慈祥的老脸上布满了关切之情。很显然的,老太太久等他们不下来,决定亲自上来看看了。看见学耕和苑明的神情,再看看苑明手上拖着的那只皮箱子,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她焦虑地问:「有话好说嘛,为什么闹成这个样子?」

  苑明放下了手上的皮箱,朝老太太走了过去,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双手。老人那关切的神情使她喉头哽塞,那一丝仅存的自制力几乎因此而崩溃。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要难过,姑姑,」她温柔地说,极不愿意伤了这个好老太太的心:「学耕既然已经作了决定,我再留下也是多余,」她的声音苦涩得再难接续下去,两老太太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学耕作的决定?他作了什么决定?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他不会希望你离开的!学耕!」她急急地转向了学耕,但苑明急切地叫了出来。

  「姑姑!」她喊。那声音中的破碎和凄厉并不是针对老太太而发,而毋宁是朝学耕刺去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再一次稳住自己,用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说了,姑姑,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地——」她凄凉地微笑起来,冲动地紧紧地搂了老太太一下:「好好保重,姑姑,我——我走了。」

  泪水涌进了老太太的眼睛。她无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究竟应该要怎么办。然而苑明已经再一次提起了她的皮箱,吃力地拖拽着向外走去,将老太太掩不住的啜泣声拋在脑后。她没有回头,连一次也没有。

  一直到她将门关上,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黯哑的、绝望的呼唤:「不要走,明明!」他喊:「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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