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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庄水仙 第六章

  然而,水仙的新婚之夜并非这么「轻易」就结束了!

  晚间九时许,水仙仍「深感」悲哀的在隸属于她的房间里踱步。  

  她睡不着,原因除了自己现在已是一只道地的困兽之外,还有对未来的茫然。  

  谁说不是呢?她真的像只困兽,有个漂亮房间,或者该说有个漂亮笼子的困兽──刚刚整个难以排遣愤怒思绪的时间里,她就把心神整个转移貫注在察看这个美丽的笼子上。  

  她不能否认这房间对她真的是很大的一种恭維,也大大的满足了她的虛榮心。它以水仙花的图案、色彩做架構,一进门,会先看到那以繁复重叠的水仙花紋布料做成的窗帘,接着是那些像春神刚刚造訪过的米白与水仙黃色调的藤椅、椅墊与地毯。几幅令人爱不释手的水仙花精密工笔画,就被裱在镶了宝蓝边的画框里,并被釘挂在最适当的墙位,两个缕了水仙花,好像是以树脂和油纸做成的花型灯饰,则静静的立在茶几与床头柜上。  

  从来,水仙不知道她以之为名的这种花,能被如此淋漓尽致的运用于生活,然而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让她感觉被膨胀的有些难堪。如果说,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陳设是莊頤的选择,那他一定在影射她那毋须有的罪,例如虛榮或放荡。  

  当然,她也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是后来打开房里的大灯之后,才看清楚她有个精雕细琢的美丽床铺,哦,床头板上雕刻的那些细细微微的水仙花朵,与柔软层叠的米黃色水仙蕾丝花床单,在亮眼的大灯下,看来好似一个处女的祭壇,优雅莊重又纯洁的令人觉得睡上去都有点褻瀆。  

  但那是她「丈夫」为她准备的新婚之床,而且他大方的不准备用它来当祭壇,因为基本上,他可笑的认定了她不足个够优雅莊重与纯洁的女人。  

  这样教人不知该感觉愉快或悲哀的思绪,让她霍的跳离了那个床誧好几步,并如临大敌的瞪着它数十秒。后来,她決定暫时挥开所有恼人扰人的思绪,开始整理她那不算太多的家当,她收恰的很慢,但是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把一切该归位的全归位了。  

  晚间十点不到,她又无所事事了。一切婚姻中教人困扰烦恼的问題又全回到脑海纠结,令她不得不烦躁,不得不百感交集。十时许,她把一本杂誌拿在手中翻了又閤、翻了又閤,那本书几乎被翻烂了,寂寞孤单的夜依旧在霧气中绵延得好长好长,像没有尽头。  

  再后来,她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一阵声音吸引着走出房门,走向簷廊。那是一管低沉到令人感觉沉重的薩克斯风声,吹奏者正吹奏着Dust  In  The  Wind(风中之尘)。  

  水仙好奇霧莊可能有谁会吹薩克斯风?且在秋意惶涼的更深夜静?那乐音很传真,不像是由唱机点播。她以好奇伴随着靼巧的步履,逐渐靠近簷廊尽头,就在那个由圆滚木筑成,高于地而不过两尺的阳台上,她看见了他──坐在轮椅上的莊頤。  

  他双掌捧着薩克斯风管,手指灵活且熟练的按压出音階,神情显得十分深刻专注且沉溺。  

  霧莊的霧气相当浓重,但就着微明的夜色,水仙得以在距他不远处看清他。他像洗过了另一次澡,身上换了一件暗色的晨褸,头发仍略显潮溼但整齐的梳向脑后,他微閤着眼,长黑的睫毛在他像被雕鑿过的线条僵硬脸上看来有点不搭调,但却製造了他更俊美的效果。他的神情太过专注,专注到几乎没有觉察身后有不速之客的窺视。  

  但水仙的僥倖心理并不正确,就在她认为好奇心已被濡足想悄然隐遁回房峙,在空气中擴散的薩克斯风音符却戛然而止,旋即一阵低沉有力的嗓音响起﹕「你算是偷窺者还是欣赏者?」  

  他的语气依旧那么嘲弄。水仙边转身向他边不算平静的说﹕「大概两者都算吧!我是无意间偷窺,也是无意间欣赏。不过至少你还穿着衣服,而我也只不过是偷窺兼欣赏了你吹奏薩克斯风的英姿,你的損失并不算太惨重,当然,如果你认为这样的損失还是太严重,那你无妨把你的薩克斯风束之高阁,那我保证你將不再有所損失。」  

  说完后她想想,马上懊恼起自己的胡言乱语,但令人意外的,莊頤似乎甚觉有趣的说﹕「听起来,你像是在遗憾我穿着衣服。」  

  「我是建议你帮你不想让人偷窺的部分穿上衣服,例如薩克斯风,而不是你!」水仙悻悻的低喃。好像是愈描愈黑了。水仙手抵着额头低吟,并瞪着他撻伐﹕「你知道吗?你有让人语无伦次的能力。」  

  「这点我相信。」他邪气的微笑,「由你身上我可以感受得到,自己这种能力的无与伦比。」  

  这还不算是个太坏的开始,至少他对自己綻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而那笑容──魅力非凡到可谓惊人。  

  这又令她警觉到某种令人陷溺的情感正无声无息的在滋长。她晃晃头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她不想信任自己的感觉,但那警訊愈来愈强烈。  

  可能吗?她会在新婚的第一天就对眼前这个冷硬如石的男人产生感情?她再次晃一下头,再次后退一步,否定自己的感觉,并想转身逃走。  

  逃走!这是个值得深思再深思的字眼!而莊頤,不知是看出了她的迷惘,还是看出了她逃跑的意图,他很快的出声,那声音轻柔的有些反常。「我想为晚餐时的一些话道歉,事实上,我得承认我比你或任何人想像中的更喜欢你的同情。」  

  教人惊讶,他会道歉?他的眼中在一瞬间亮出一抹相当诚意的光华,但出现在他刚强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却又令他变得格外的危险与吸引人。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的同情?」水仙自己感觉份外愚蠢的问。  

  「因为,同情在无私的前提下,便是爱。」他回答得极缓慢,且一字不漏的精密。「你在婚礼中说过的!」他强调。  

  水仙更胡塗了。「我不认为……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想獲得我的......爱?」  

  「如果我说『是』呢?」他的表情相当不羁,那样子就像他只是在开一个试探性的玩笑。  

  「不可能!」水仙应答的比自己预期的还要快,莊頤的说法的确吓了她一大跳。  

  「是不可能。」他用眼脸略微遮掩了自己眼里跳跃的光芒。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令他感觉十二万分的莫名其妙。  

  或许,一场冗长的婚礼的确足以弄昏一个男人的神智,再加上她穿着那一身端莊雅洁到与她形象不符的睡衣,真是教人想抓狂。他苦笑的想着,并突然感觉他额际惯性的悸痛又回来了。  

  他略显痛苦的重复:「是不可能!」接着他又神情暴躁的说:「但我不得不先跟你谈谈我们婚姻中的某些可能。」  

  「什么......可能?」水仙问的好謹慎,她已被他脾气中的不稳定因子搞得像只惊弓鳥了。  

  「別把自己绷得像条瀕临彈性疲乏的橡皮筋,那令我感觉疲倦。」他让薩克斯风靠在自己身上,举手抚着太阳穴,真的一脸倦意瀰漫。  

  他实在是恶人先告狀,把两人的情绪绷得像条过紧的橡皮圈的人可是他而不是她,他的指控令水仙几乎想不顾一切的吼他一句「莫名其妙」,但他脸上所显现的那股异样惨白及经过压抑的疼痛感,令她不得不抱着护士的直觉与关照的本能问道:「你......是不是人不舒服?」  

  緘默良久,他才心不甘情不顠的答:「头痛,车禍的后遗症。」  

  他的语气頗严苛,像另一种形式的譴责。水仙又一次被他的说法扎得有点瑟缩,但她旋即鼓起勇气,勇敢的提议做一种实质上的弥补。「我有个小方法,它或许能減缓你的痛苦,只要你愿意让我尝试。」  

  「有用吗?」他甚感怀疑。「如果是止痛药等等的,没必要,我多的是。」  

  「我保证不是。」她轻柔却肯定的答。  

  说着,她迈步离开她固守的、她认为最安全适当的立足点,静静的走向他的轮椅后面,在他还未不及说出任何一句反对话语之前,让手轻轻的触上他紧绷的额及柔软的发。  

  指压!她所建议減缓痛苦的方法竟是「指压」!  

  莊頤很诧异一个护士所能给人的惊奇究竟有多少?她不只懂得神话?还研究指压?  

  那和他印象中的黎水仙完全不同,他以为她......哦!在她劲道适中的揉抚中,他忘了自己曾以为她是什么,他只能閤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神与头疼,逐渐散漫在她那有力却让人知觉温柔的抚慰中。  

  由他头的仰角,水仙得以瞧见他已闭上眼睛,他脸庞线条的放松,让他看来比平常时候年轻许多。他舒坦的表情,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她让自己的手略嫌大胆的延伸往颈脖子下的阔肩继续揉擦,他的肩是如此的寬,再加上隔着一层溜滑的晨褸布料,她不得不全力揉挤,直至她的手臂开始痠疲,额上香汗淋漓。  

  「加点指压用的香精油,效果可能会更好!」她抽了张面纸抹抹额际的汗,慶幸自己没有说出自己最初想说「把晨褸脱掉,效果可能会更好」等等的话。那是一定,正常说来,应该没有人裹着衣服做指压,但是她不能对他做「裸裎以对」的这种建议,那太危险了!她直觉知道,就算他没有圆房的能力(这是她无法得知的一点,他虽残废且过了近十年不近女色的生活,但那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性能力)。可是至少他还有嘲笑她的能力。  

  呀!一想到这个,她整个人就不觉浑身一僵,更甭谈要主动建议什么了。  

  然而,莊頤似乎天生就是个「猜心」专家(或者是误打误撞专家?),她的指压动作与声音才停顿,他就语带嘲弄的说﹕「我以为,使指压效果更好的方式绝对不止于加点指压用油。」接着他突兀的用手重叠在她的手上,更嘲謔的问﹕「你介意我少穿点衣服吗?」  

  水仙真的被駭住了!他想吓唬她,她知道。水仙更知道,今后在霧莊最明哲保身的生活之道是对他敬而远之。  

  她完全明白他的心态,在认定她是个「放荡」的女人时,他对她并没有多少尊重,他或许赞同他们的婚姻合同,但依他愤世嫉俗的个性,他绝不会放弃任何在口头上轻侮她的机会。  

  哦!可怜的黎水仙,她相信自己在霧莊静候莊琛另覓良緣的日子铁定要难挨至极。可是,她真的不以为然。她厌恶极了莊頤的嘲弄语气,更厌烦透了做无谓的逃避。她可不想每次在霧莊的哪个角落碰到他时,就活该像只被困在鼠笼里找不到出口的小老鼠般,被他犀利的言辞及逗弄的行为搅得狼狽困顿不堪。  

  是的,以水仙的聰敏,她很快的就弄懂在面对一个满脸嘲色、满心苦涩的男人时,最像样的武器是什么,那正是「大无畏的反击」。最好,能一拳打掉他的嘲弄,并一脚踢掉他的苦涩,反正这种男人本来就活得不太健康,就算残忍的多踹他一脚能让他生活的更像样,那又何乐而不为。  

  话说回来,不只他,她的損失也够惨重了。为了所谓的「偿还」,她先是赔掉了对上帝的诚实,继之赔掉了自己的婚姻幸福,她不认为自己还该赔掉往后的所有日子。  

  而往后两人能否心平气和的过日子,还得靠莊頤的通力合作才行。当然,她会把选择权留给他,看他是期望过平安喜乐的生活,或者只想把两个人都留在地獄里。  

  这份突兀竄入她脑海的意外勇气,令水仙收拾起残余的瑟缩。  

  「你看起来有精神多了!」她猛抽回被他覆住的手,后退数步回到她安全可靠的站立点──那和他至少隔了一段距离──感觉真的安全了许多。  

  「的确,一双女性温柔的手,比什么都管用!」他对她抽回手的剧烈姿态不予置评,但他盯着自己的手指问﹕「是什么动机使你去学指压?」  

  「这在我们的婚姻中并不是顶重要的问題,但我还是会回答你,」她抬头看他。「动机和刚刚我为你做的相同,它可以紓缓或移转一些病人的痛苦。」  

  「你的动机够诚实吗?」他審视她,问的十分露骨,显然怀疑她学指压的动机和放荡的动机有关。  

  「我一向诚实,只是你不信任我的诚实。」她更坚定的回视他.。  

  他令人错愕的哈哈大笑。「错了,诚实是你唯一无法誇耀的事,今早的婚礼中,你对你上帝的立誓和你对莊琛的说法,是两则道地的谎言。」  

  「那你又有什么值得誇耀的呢?你为什么不反省是谁逼迫我去说那些谎言?」她紧握着拳定在原地,怒气又一次被逼起。  

  「看来,我们的确是一对平分秋色、不分軒輊的骗子夫妻!」他淡漠的论定。  

  「这样才够讽刺,反正这樁婚姻本来就是一场闹剧。」她说的比他还冷淡,还漠不在乎。  

  「那好!」他瞪着他身前的薩克斯风,那眼中的冷气像足以爆裂銅管。「告诉我,接下来,你打算以什么方式生活在这种三个条件規範而成的闹剧婚姻中?」  

  「这也正是我对你的疑问。刚刚淑姨提供了我们两个选择──捉刀廝杀或者和平相处?刚刚你也说过,想和我谈谈婚姻中的『某些可能』,而我觉得在我们婚姻的第一天,我们该达成的第一个『可能』正是统一一下『共识』──不可讳言,接下来我们还有一大段路要一起走,但我们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彼此呢?捉刀廝杀或者和平相处或者其他方式?」水仙一口气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然后结论道﹕「緣于尊重你是霧莊的主人,我把选择权留给你!」  

  「谢谢你的尊重,看来你比我想像的还不好斗!」他又用在评估什么货物的眼神打量她。  

  「不论怎样的斗争,最终难逃两败俱伤,不是伤心,即是伤神,何苦来哉?」她轻叹,眼神变为黯淡,心情亦十分倦然。  

  「如此说来,我若没有选择和平,似乎是我的愚蠢了。」他耸高浓眉。

  「的确是的!」她一本正经的答。

  「不过就我所知,事情没有绝对的,却一定是相对的,战争既有战争形成的因素,和平岂不也应有和平形成的条件?」他问的相当诡譎,像在做一种水仙无法预知的算计。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水仙顿时戒慎了起来。「难道,你也想开出婚姻中的某种条件吗?.」  

  「是的,」莊頤应的好干脆,「这是公平的,水仙。」他在她拧起秀眉表示不以为然时,又露出那能令人脚趾头都为之蜷曲的如蜜腔调叫唤她。「我的条件并不严苛,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我们未来的婚姻中──不论它將持续多久──我们必须尽量同意并配合彼此合情理且不严苛的要求。」  

  「例如呢?什么是合情理且不严苛的要求?」水仙表现出十足的困惑。  

  而他的回答更是十足的令人意外。「例如我建议现在我们该给彼此一个『和平之吻』。」  

  她自动的又后退一步。「不,我不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建议!」  

  「但它是那么的合情合理,一种能印证和平的儀式。」他把轮椅往前推了一步,眼中留着一丝戏弄的光芒。  

  「我想没有必要。」她慌乱到没有瞧见他的戏謔。  

  「假如我坚持呢?」  

  「那我也坚持,明早我们上霧莊的顶楼去放和平鴿,那更合乎儀式。」  

  「你的表现让人很失望,你好像很怕我,而我,是你的丈失。」他开始掩饰眼底的光芒,继续逗她。  

  你的确可怕,哪天想把我生吞活剝我都搞不清楚。水仙原本想让这些话脱口而出,但她聰明的把它嚥了下去,只推托﹕「我有点累了,我想回房....去休息了!」  

  「这的确是漫长的一天。」他同意。「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題。」他进逼。  

  微叹口气,她无奈的坦承﹕「我的确怕你。还有,你的和平条件我基本赞同,但我希望你把所谓的『和平之吻』取消,至少让我们等到更适应彼此的时候。」  

  「我们还不够适应彼此吗?」他露出一脸偽裝的讶异。  

  而水仙不可能听不出他在暗示些什么,他话中的含意直指向他们之前的那两个吻,一个发生在他的书房,一个发生在结婚典礼。  

  水仙匿在黑暗中的脸漲红了,她边自问自己刚刚的勇气与決心跑到哪里去了?边顾左右而言他。「看来你还不累,但我真的累了,你可以继续你的演奏,而我要回房睡了。」  

  说完,她轻巧又迅速的迴个身,但莊頤比她更迅速的操控轮椅挪移了一下,一瞬间就不客气的堵在她的身前。他们互视了许久,彼此的眼光不再有敌意却也互不退让。  

  先开口的是莊頤。「水仙,有没有兴趣猜猜,我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什么?」她反问,并謹慎的后退一步。她相信他又恶劣的想做一些足以令人脸红兼无所适从的讽刺性暗示。  

  而他似乎蛮喜欢她戒慎恐惧、步步为营的样子。他明显的以逗她为乐事。他让指尖轻轻滑过薩克斯风,嘎声嘲笑。「別害怕,我不是想吃掉你,我只是想演奏一曲──Tonight  I  Celebrate  My  Love──『今夜慶祝吾爱』,我认为它很适合今晚我们彼此的心情,不是吗?」  

  纵然他脸上那股揶揄別人以自娛的可恶表情,已足以構成让人想揍他一拳的欲望,但水仙还是很克制、很识时务的应道﹕「那么请演奏吧!等我上床时,我大概还来得及用它做催眠曲。」  

  她慧黠的反应真的取悅了莊頤,并且让他马上推翻了前一件他想做的事。「愈听你说,愈觉床铺是今晚的魅力所在,依我看,『今夜』,我们实在该回我们的房间去『慶祝吾爱』!」  

  而她也马上推翻了给人慧黠的感觉,纤秀的脸上挂着今天第N次的错愕与呆滯。「我们......回......我们的房间?」她回过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跳起来声明﹕「不,你答应过的,没有双方的意愿,我们不同房。」  

  观看水仙的反应之后,恶作剧得逞的一方面让莊頤觉得有趣,但她排斥并对他避之犹恐不及的样子又令他有气。「別吓破胆了,亲爱的鄰人,我的意思是回我们各自的房间。」他声音轻柔,但表情又冷又硬。  

  水仙重重的叹口气,眼里盛满挫折。她肯定了像莊頤这样阴晴不定、忽冷忽热的男人,委实难以相处,但为了彼此日后的和平,她不得不主动朝他伸出一只友誼的手。「让我推你回房间去,好吗?」她垂下眼脸,问得很谦卑。  

  他緘默了良久才点头──「介高尚」的点头。

  之后两人归于静默,只有轮椅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做陪襯。僵持的空气持续到他的房门口时,轮椅停止滑动,但他却背着她突兀的开口了。「黎水仙,我不认为我们的「和平」会成功!」  

  「为什么?」她问。虽然她抱持的也是这种消极想法。  

  他又沉默了半晌才牛头不对马嘴的答腔。「我记得你们的圣经上好像有这么两个句子:『爱你的鄰人』和『爱你的敌人』,对不对?」  

  「对!可是那又怎样?」

  「那么你应该想通我们无法和平的原因了!因为我们既是彼此的敌人、又是彼此的鄰人,最重要的──我们似乎很难彼此相爱!」他说的相当冷酷,但语气中有抹难掩的哀伤,那像是──一种绝望?或者遗憾?  

  水仙几乎要为之语塞了,她无从理解他怎会对她的上帝与圣经如此清楚?而他的语气,教她不知该往好处或坏处想?他像是渴望爱,又像是急于把爱撇出他的生命之外!  

  水仙立在他身后瞪着他漂亮的后脑勺半晌,才用连自己都甚觉惊讶的安慰语气说道﹕「你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但至少──我们可以努力。」  

  「我们可以努力什么?」莊頤还是没有回头,他僵硬的肩线告诉水仙,他正期待着她的答案。  

  努力学习互爱。水仙原想这么说的,只是这样的说法实在太过露骨且容易招致误解,莊頤对她的看法有许多已超乎寻常,她可不想再落他口实。  

  「努力学习争取我们之间的和平。」这是这晚(他们的新婚之夜)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走进房间并閤上门。  

  听到她进入房间并关上房门的声响,莊頤才放松整个肩背癱向轮椅。  

  今天所有的一切都够累人了,何況他还真被他的新婚妻子摒弃在房门外,奇异的是他并没有任何不快,只是对这样的新婚之夜有些难以言喻的嗒然若失。  

  对黎水仙,莊頤觉得自己已经冒险太多,除了这樁婚姻,他愚蠢的又几乎投注了一些他不想投注的,更严重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停不停得下来?  

  黎水仙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超乎他想像的不可思议!认识她以来,她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操纵着他的思绪并要求他许多。老天!今晚她要的是「和平」,婚姻的「和平」!  

  而他竟真应允了她!  

  可能这正是被迫成型婚姻最良好的安排了,「和平」不也是一种謹慎和自我利益的相互合作,而这更不是女人第一次试着说服一个男人做和她们福祉相关的事。  

  「和平」,他真的喜欢这种字眼。那让他已然体会了这樁婚姻的另一个好处,他相信至少在他的弟弟莊琛找到另一樁好姻緣,而黎水仙由霧莊被clean  out之前,他在霧莊深居简出的生活应该不至于像以往般的沉闷单调,因为黎水仙已经向他证明──不论外表或內在,她都不是个单调沉闷的女人。  

  ※       ※       ※  

  就算是奇蹟,偶尔也难免有些老套──而「伤心人別有怀抱」这类旧瓶新裝的爱情故事,如今是即將跌破众人眼镜的在莊琛和駱婷婷这两个伤心人之间上演。即使是两人还无来电的感觉,但触电的基礎条件已经構成。  

  事情该由这天下午莊琛从自己大哥和自己心爱女人的婚礼会场冲出的那一刻说起──他撞到并差点撞倒正因迟到急匆匆想跨入教堂的駱婷婷。  

  他扶住她,在看清眼前这个穿着頗正式的漂亮女人是和他有点熟又不算太熟──他们只在「落霞棲」的女主人玫瑰所办的聚会中一起吃过几次饭──的駱婷婷时,他又一句道歉也没有的一把推开她,然后跌跌撞撞的朝马路另一头橫冲直撞而去。  

  当时駱婷婷并没有怪罪他的礼貌不足,她原本还想追上前去,因为莊琛眼中深沉的悲哀与绝望,让她依稀彷彿又看见了两年前坠入「爱人结婚了,另一半不是我」那种沉痛深淵的自己。可是她没有实踐自己的想法,因为她已经答应了水仙,一定会蒞临她的婚礼。  

  这个晚间吃完喜酒宴席后,婷婷恭喜了一整个婚宴过程中表情都极为僵化的新郎新娘,并告辞了哥哥哲风、嫂子百合与云峰、玫瑰两对夫妻之后,她信手开着她的红色雪佛兰,漫无目的的朝霓虹闪烁的中台湾街边馳去。  

  这是她的好习惯了,每参加一次人们的婚礼,她就会嗒然若失一次,这或许是酸葡萄心理作崇,年近二十六、七,感情仍没个归依,心理难免失衡。  

  而这夜,失衡的感觉更严重了,就躺在她汽车座椅另一侧的那束新娘捧花,那束由水仙手中莫名其妙掉入她怀中的新娘捧花,是她难以平衡的最大因素。  

  她没有忘记张意霞在她接到捧花之后,所说的那段充满预言性质的话,但她没有忘记的原因正是因为感觉无稽,一束无心拾来的新娘捧花,真的能预言另段姻緣的成真吗?  

  哦!如果她还是早几年那个对婚姻与爱情充满憧憬的女孩,她或许会相信并开始期待,可是她现在只想像丟掉一把汤手山芋般的丟掉这束花,因为她不接受预言。  

  然而怪事就是这样发生了,当她在一条普通大小、且普通明亮的巷子口找到一个垃圾桶,正准备下车执行她的「弃花」计画时,一个在她车前方摇摇晃晃的男生吸引了她完全的注意力。  

  起先她由他走路左摇右摆、带点飘浮感觉的样子。断定他是个酒鬼。他的确是个酒鬼,他已经醉的重心不稳,而基于不想碰上沾惹酒鬼的麻烦,婷婷厌恶的敲击了一下方向盘,再次启动车子,決定另覓一个垃圾桶。  

  可是就在车灯亮起时,她看清了那个酒鬼的尊容。唉呀老天!他是莊琛,今夜最有权利喝醉的醉鬼伤心人。  

  瞪着他顛顛躓躓、东倒西歪的掠过她的车旁,并差点跌一跤时,婷婷心中的所有侧隐与同情都不由自主的被策动了。  

  她推开车门叠声叫唤他,他却醉得可以,表情相当呆滯的凝视她,然后就在她的手刚好勾住他的臂膀的同时,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往下溜。  

  幸好他就癱在她的车旁。娇小的婷婷是连拖带拉的,把相当高大的他塞进她的红色雪佛兰里。  

  而当她再次开着车上路时,她明白她不但没丟掉先前的汤手山芋(那束捧花),就胡里胡塗的又撿来一颗山芋(烂醉如泥的莊琛)。她犹豫着该把他送往何处?她对他所知不多,除了他和水仙曾经是一对,现在是台中某大医院的驻院医生之外,她脑海中并没有貯存太多关于他的资料。

  她上一秒想过要打电话给水仙告诉她莊琛目前的狀況,但下一秒她就记起水仙今晚是新娘,.她......分身乏术。后来她在街边兜转了许久,決定眼前最不好的好方法是,暫时把他带回她下台中前预定今晚要下榻的饭店,一切等明天他完全清醒来再说。  

  抵达饭店之后,她又是连拖带拉、连哄带骗的把他带进饭店套房里,那过程不只引人侧目,还搅得她筋疲力竭,当她好不容易把他半推半丟到床上时,她几乎要弃守她一向被人誇赞的淑女形象,高声咒骂起来。  

  梳妆镜里她那个为婚礼特別梳高的发型塌了半边,漂亮的洋裝縐巴巴,她狼狽得自己都想尖叫。  

  把莊琛丟在床上,兀自去洗个热水澡之后,她才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些,可是一想到自己多管闲事的拖了个醉醺醺的男人,放在自己的临时床铺上时,她感觉烦恼又回来了。  

  她烦恼的是今晚可能要睡沙发了,还有,无法独自一人享有稳私与沉澱空虛的心绪,她还多余的猜想莊琛会不会打呼?会不会囈语?如果会,她保证自己今晚甭想睡觉了。  

  这些是她在浴室里瞪着那面橢圆型小镜子里的自己时,闪过她脑际的一些问題,然而她从没想到在浴室门外等着她的问題会不止这些。  

  事实上,比这严重多了!  

  当她打开浴室的门才踏出两步,蒸腾的热气也还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时,一双臂膀及一股酒臭同时由她的背后袭向她。臂膀是一手抵在她的胸下,一手托高她的脸颊,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射动作之前,那双手的主人带着一嘴的酒味狂猛的覆住她的唇,那酒精发酵过的臭气直貫入她的脑门。  

  她开始懂得挣扎是几秒后的事,她有点担心自己会窒息而己。但当她辨认出对她做出这些唐突举动的人是莊琛,而不是某个隐藏在房间暗处伺机为非作歹的男人时,她紧绷的神经稍为放松了下来,也不再挣扎得那么厉害。  

  而她愈变愈轻微的挣扎,让莊琛逐步放松收紧在她胸口的手臂,舌也由原本的顶撞变成徐柔的描摩。  

  或许是那股柔情的压力让婷婷惊喘出声,他乘机將舌埋入她温润的口中,用他粗糙且不太灵活的舌挑逗她。  

  婷婷脑海中的大小齒轮在这一时刻几乎停止运转,她只感觉轰然和昏茫。她清楚自己并不太讨厌这个吻,甚至还相当喜欢。哦!真难想像,一个像刚从酒缸里被捞出来、臭气薰天的男人能撩动她的.…..欲情。哦!她如果不是疯了,便九成九是孤单太久。  

  她怀疑他吻她的动机,而当他杷唇抽离目标,转移向她颈項时,她听见他在轻喃﹕「水仙、水仙、我爱......」  

  就知道,他把她当成水仙在利用。  

  莊琛醉酒的呢喃令她厌恶到想一把推开他,但他在不知不觉间入侵她睡袍,正猛覆在她从没有人碰过的柔软胸脯与女性私密的有力手掌,令她惊駭的感觉自己有许多部分在复甦。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肌肤是活生生的,柔软而充满彈性,而她双腿间的潮溼,令她寒暖交织。  

  虽然很难做到,但她仍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要求自己在莊琛杷她扳倒在床上之前先理智的想想──这是不是真是她所想要的?  

  做另一个女人的替身,的确很呕。但如果把莊琛也当成另一个男人的替身呢?那是不是就算扯平了?  

  莊琛能做谁的替身呢?谁?白云峰是唯一竄过她脑海的男人。  

  真奇怪,两年以前她就明白云峰深爱的是玫瑰,也在老早以前她就曾大方的给予他们最真摯的祝福,但就算他们彼此现在都是极好的朋友,可是两年前当她把云峰拱手让给玫瑰时的那股椎心刺骨感觉,至今仍是余痛漾漾。  

  或许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云峰永远是她駱婷婷初恋梦里最深刻的男人,而莊琛何尝不然?水仙为了某种不明原因放弃初恋的他,却改嫁了他的哥哥,婷婷深信这个梦魘至少会追随他好几年。  

  啊!谁说时间是疗伤的圣手?殊不知时间最擅长把伤口恶化成瘡口。时至今日,她只不过把瘡口隐在完好的肌肤下,等候夜深人静时,再把它挖出来缓慢的品嚐那痛。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而既已沦落,何不沦落个徹底?  

  这是当醉眼迷濛的莊琛把她推倒向床褥时,她心中最强烈、最离经叛道的念头。  

  駱婷婷渴望沦落,而她也真的沦落了!沦落在这个充满触角的暗夜,沦落在莊琛盲目又激灼的冲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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