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前天少夫人突然不告而别,少爷疯了死地在街头到处乱闯找人,却遍寻不着,回来后又摔尽东西,倒在碎物上干嚎,被劝上床睡一觉后,整个人便变得不再有表情,而且动不动就发怒,使慕容世邸上上下下都陷入恐惧之中。不过,他们都颇能体谅,因为他们也一样为少夫人担心,更何况少爷呢?
他听到少爷唤他进去的声音,战战兢兢开门进去,畏怯唤道:“少爷!”
慕容云樵没有回话,但从他渐缓的动作中,阿初知道少爷正等着他继续开口。
“外面有个人要见你。”
慕容云樵抬起眼,神色冷漠地看着阿初,示意他说明来客是谁。
“他说是你在江都认识的朋友,姓赵。”
“赵?”慕容云樵扬起眉,努力思索江都都何来赵姓友人,却苦思不得。自从怜幽出走后,他一直很难撇开想念她的心情而静下心做事,他厌恶自己这般懦弱,却又无能为力。
“我没有江都的赵姓朋友。”他冷冷说着,摆明了拒绝见客。
“可是……”阿初感到相当为难。“他说他是带口信来的。”
“口信?”
“他是这么说的。少爷,真的不见他?”
慕容云樵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向窗外,缓舒口气,缓缓点一下头。
“带他进来见我。”
“是。”阿初急忙走出去。
莫非是他想念怜幽太深,朵朵蓝云皆是他的娇美笑靥。唉!想来不过离别三日,却思念他思念得紧,不知他现在可好?从没有一刻停止过找他的欲望。但,现在是慕容织坊的转机,如何能放纵自己追求个人私欲,而枉顾大家的期望呢?勉强压抑寻他的强烈心焦,先解除慕容织坊的危机,相信这应该也是怜幽所希望的。
一声轻咳打断了慕容云樵的思绪。她有些着恼地转身望向来者,却望见一双带笑的星目。
“你……”慕容云樵有些愕然。
“难不成慕容公子贵人多忘事,连我也不认得了?”
慕容云樵不禁笑了起来,要阿初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该跪下来叩见圣上,抑是搭你的肩膊道声:兄弟,久违了?”
赵煦不禁朗声大笑起来。“基本上,我比较喜欢后者。”
“好!果然豪爽。请坐。”
赵煦谢过,在她面前坐下,一双犀利的眼神诉说着惜才的心志。
“有事?”慕容云樵坐下,斟上一杯茶,问道。
“我想,我不是个昏愚的君王,也不是个会遭佞臣左右的傀儡,更不是道听途说的市井小民。一句话,怎么回事?”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熟稔的至交的对话。
慕容云樵一脸茫然。“我不懂你所谓何事?”
“好吧!简单说明,慕容织坊的事,怎么回事?”
慕容云樵嗤哼一声:“这等小事,恐怕不劳皇上费心吧!”
“如果不是了解你是个人才,我会以为你在嘲讽我。撇开那些繁缛的君臣规仪,这不过是兄弟间的关怀罢了。我是个惜才的人,也是个重友的人,知道朋友有难,伸出援手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是一椿家贼难防的闹剧罢了,我可以撑得过。”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只是我不懂为何事情会演变至此?”
“我在等待反击的良机,这其间难免会有些混乱。”
“嗯!”赵煦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但随即又现出疑惑的眼神。“那,赵亚婉呢?”
“她?”慕容云樵也糊涂了,他现出一个和赵煦一样的狐疑眼神。“我不懂,你为何突然提及她?”
赵煦一听,低头沉吟:“那么,显然我冤枉你了,以为你欲利用裙带关系翻身呢!”
“裙带关系?”慕容云樵脸色一变。“我真是搅糊涂了。我真的听不懂呢在说什么?”
“那么,你不知道她三日前进宫去了吧?”
“皇上的义妹进宫,是很寻常的事,不可能弄得人人皆晓吧!”“没错!皇上的义妹进宫没什么稀奇,但如果是为了某位男子,那就很不寻常了。”
慕容云樵微眯起眼,那神情正是动怒的前兆。他冷冷问道:“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
“你果然聪明。”赵煦还有心情同慕容云樵开玩笑。还好,他还以为慕容云樵真怯懦至此呢!
“为什么!”慕容云樵低吼出声,无法抑制怒气。该死!赵亚婉趟这浑水干什么?她凭什么多管闲事?
“自古女人为了男人,除了一个‘情’字,似乎找不出更适当的理由了。”
“她可是我的堂弟妹。”慕容云樵冷冷地说。语气中的冷漠明白表现出不愿与赵亚婉有所牵连。
“但她愿意这么做呀!说是一厢情愿也可以。”
“如果一厢情愿演变到令对方不耐,那就是伤害、多管闲事了。”慕容云樵仍是气愤难当。
赵煦沉默下来,心中已明白大半,于是他告诉慕容云樵事情的来龙去脉。
“亚婉三天前进宫求见,哭诉着,要我帮你,要我处置锦兴布坊的宋贾、慕容义飞,及他身旁的侍妾。听了,我觉得很讶异,有些不可思议。所有趁着出巡,过来查明清楚。”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她不是个知足的女人,她的请求动机,真的只是要你整顿慕容世家,援助慕容世家?”慕容云樵嗤哼!
“于情于礼,尽管赵亚婉没上宫求情,无论如何我也要帮你一次。更何况,我惜你这个人才,而慕容贤臣更是为我大宋王朝尽力不少。没错,她另有要求,她要求以‘长义公主’的名分,要求慕容世家还她个公道,以慕容义飞不善待她为由,重新下嫁于你。”
“荒唐!你不要告诉我你答应了。”
“你说呢?明间女子即使死了丈夫,也得紧守贞节,安度一生,更遑论她是一个公主,我可没脸陪她演这出闹剧。”赵煦的表情正经,摆明他也不欣赏赵亚婉的作为。
“那你打算如何?”
“慕容织坊这件事,怎么说我都是管定了。但你放心,我不会碍着你。宋贾这人,野心一向不小,与邻邦诸蛮一直有不法的贸易往来,趁了这个机会,我可以以他不法勾结外蛮、动摇杭州经济逮捕他,这个罪名虽不致死,但对风烛残年的他,就是一大残罚了。至于另一共犯,是你慕容家的事,我自不过问。”
慕容云樵仰天一笑,问道:“你要我跪下来叩谢皇恩吗?”
“不!”赵煦摇头笑道。“我宁可你为了谢我帮忙,而与我痛快畅饮一番。在后宫,皇后禁止我喝酒,我很痛苦哪!”
“这有什么问题!”慕容云樵豪爽笑道。
“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咱们就来个不醉不归。”赵煦将手搭上慕容云樵的肩头,两人朗声而笑,所谓知己、好友,就是这般吧!
※※※
身为大夫,悬壶济世,拯救人命是莫大的喜悦。本来,见一个个生命在自己手中被挽救过来,该是种喜悦的感觉。可是……唉!范明磊叹了一口气。见多孱弱垂死的人,见他们无依挣扎的样子,那种人生无常的感觉,是相当深刻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一直不争什么,既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何必痴恋太多?
这年头,内忧外患频仍,杭州城内的慕容织坊被打击的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大话谈。在此种不祥之兆的阴影下,但求自保就行。
“范大夫,你辛苦了,喝杯热茶!”病患的家属感激地捧呈一杯茶,范明磊谢过,朝他感激一笑。
“哦!不用谢了。要不是范大夫您妙手回春,仁心仁术,我家那口子又岂能幸运地活下来?说谢的,应该是我。”
“老伯太客气了,范某只是尽力罢了。夫人平日积善无数,这次必能逢凶化吉,老伯自可不必担心。”
“是生是死,全由天定,我只是不想让她那么劳苦,如果老天执意要带走她,那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近年来,政治社会不安稳,让人觉得心惶惶,无所定,也许,生命的结束,未尝不是种解脱。”老伯说道,自个儿倒了一杯茶,也啜了起来。黄昏的霞晕,总是有种浅闷之感,就连他一介草民,也不免唏叹。
“您太悲观了。”范明磊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可别这么说。你瞧瞧,连咱们敬畏了大半辈子的皇帝,都不免臣服于那些杀人不眨眼、吃人肉喝人血的蛮贼,还有什么事是可以抱着希望去看的。这年头啊!还是但求一生安安稳稳就够了。”
“也许。”范明磊深有同感。
“再者,你看,连慕容老爷这等好人,也不免遭算计,你又怎能相信老天必会庇佑善人?连慕容世家都被拒绝,我们更是无法得到上天的宠幸了。”
“慕容世家在杭州一向积善无数,我想,老天爷并不会真正遗弃他。”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总教人担心啊!前几个月,慕容少主得了怪病,好不容易娶了房媳妇冲冲喜,才硬是治好病。如今,慕容织坊又面临危机。唉唉,多难之秋,上天要我们亡,我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老伯,别嗟叹了。上天要罚戒世人的,既是无法避免,何不正心志,说不定,可免去一场灾厄。”
“话虽如此,但慕容世家真是积善之家呀!如今,却落入这田地……”
范明磊淡淡地笑了。“看来,咱们杭州百姓可真是受尽慕容世家的恩惠。”
“可不是吗?你看,杭州城内,大伙儿不也仔细搜索任何一个可能是慕容少夫人的女孩吗?帮不了慕容老爷什么忙,这点小事也可略尽一点心意,可怜慕容少主,传说他与妻子感情好得很,如今……唉!所以,能帮的,我们自然是尽力了。”
范明磊心一癛,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笑。
老先生没有察觉范明磊脸上的异色,继续说道:“只可惜,没人见过慕容少夫人,所以找起来相当困难。我们有这份心,但世事就是难尽如人意。”
范明磊点头,表示同感,若世事真能尽人意,他也不会在大雨滂沱中发现怜幽,看她为保住肚子孩子挣扎求生而感到心痛了。不知上天究竟要怎么折磨芸芸众生才会满意。唉!想来心不免下沉,像怜幽这么善良的女孩儿,上苍还是给了她悲剧,这尘世,果真觅不着真理?
范明磊谢辞老者的热情招待,回到位于杭州城内角,他那远离嚣杂的宅落--唯心药坊。药铺虽不起眼,但胡口自是不成问题。取名“唯心”,自是有别于争名夺利,唯顺心意罢了。
进入全然沉浸在黄昏霞晕中的“唯心药坊”,不意外地,范明磊在厅堂的一隅寻着了怜幽。她纤弱的模样,让人好生不舍。
几个月来,从发现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心疼到现在。是什么缘由,会折磨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自此,是爱情吗?他曾问过怜幽,但答案总在怜幽泪流不止的情况下,明显成为两人刻意不去探索的话题。心疼她,所以不忍再问她。但,望着她辛苦挺着隆起的腹部及深锁的眉头,就更想找那个罪魁祸首。
孩子的爹是谁,他不是没有过滤过。从怜幽的服饰打扮看,应是从豪门出走,而慕容少主又丢了媳妇,这就不得不引起联想。如果真应了他的臆测是慕容少主,那,可真又是月老的糊涂帐了。两个云泥之别的人交集,自古总是徒留心伤呀!
“怜幽。”范明磊轻声走到怜幽跟前。
“范大哥!”怜幽抬头,朝范明磊一笑。这笑容让他看了心碎,她明是心中一片愁苦,为了不让人担心,强颜欢笑,他真宁愿她哭出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些事我来做就行了?你有孕在身,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捣药草的工作你怎能做?”范明磊佯装不悦地说道。
“没什么大碍,动一动也好。整天躺着,也不好受。看看,我都胖了不少。”
“这是正常的!你要想想,一个生命在你体内,哪有不胖的道理?你啊!找藉口脱罪。”
怜幽听了,调皮地眨眼笑着,面对此,范明磊还是不免傻眼。她,依旧这般美丽。
“我已经好多了嘛!我照你的吩咐服了药帖,畅快许多。范大哥不必担心,为了孩子,我会坚强的,绝不会倒下去。”
范明磊点头称许。“这样我放心多了。怜幽,我发现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人总是成长的。”怜幽淡淡一笑,含了些许哀伤。
“成长的路程并不好走,我了解你必定受了不少委屈。往者已逝,来者可追,观瞻前方,不要再去回想过去了。”
“我了解,谢谢范大哥的关心。想想,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让我能在有生之年……碰上孩子的爹。这已很足够了。”想起慕容云樵,怜幽依旧心疼,不知他近来可好?
“如果你爱他,而且选择这种方式去爱他,那就不要亏待自己和孩子。你是聪明的女孩子,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怜幽,如果你认为,现在这个情况并不会折磨任何人,那就坦然接受,不要想太多。”
“我知道,我并没有后悔。做此选择,对他、对我来说,都是最好的。”怜幽眺眼望向远方,浓浓的情丝依旧深深盈绕在心房。爱得愈深就愈无悔,所以,她会坚持下去。
范明磊看她陶醉的神情,内心不免轻叹,但仍祝福她:“无论如何,曾经就是拥有,只要深情付出,时间空间并不会成为阻碍。怜幽,顺其自然,若是有缘,老天自不会遗忘你们。”
怜幽轻点下头,而后低头,轻叹口气。
“愿意和我谈谈……他吗?”范明磊小心翼翼地开口,怕惹怜幽伤心。
怜幽抬起眼,看不出情绪。“我只能说,我很幸运。”
“就这句话?”
“是的,对一对深爱的男女来说,任何形容的话语都不适用。”
“我想,他是个最幸运的男人了。”
怜幽浅笑着。“我也是最幸运的女人,只因,我们曾经拥有对方。”
※※※
一夜之间,杭州变色。先是赵相国因谋反罪名,全家被下令收押;之后,锦兴布坊的宋贾也以通敌罪名,被判诛杀九族。慕容义飞牵扯在内,但因是皇上义妹的夫婿,好歹也是驸马,罪名减轻,但仍不免被判刑,发放边疆。
罪名下来,玉萝见已无利可图,且急欲撇清两人关系,执意离去。慕容义飞深觉这一切灾祸都是玉萝带来的,争执中,忿而错手手刃玉萝。杀人偿命,即使贵为驸马,也难逃死罪。
地牢内。
胡氏边泣边诉:“我说过,别惹上烟花女子,你就是不听。”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想到死刑,慕容义飞不禁打个寒噤,但终究是避开不了了。为什么?到头来他仍是输了。
“可是,娘只有你这个儿子,要不要想办法把一切罪过都推到玉萝身上?娘再去求亚婉,请她看在夫妻一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可能吗?这整件事不就是赵亚婉的告发,而使他不仅到手的东西飞掉了,而且还赔上生命吗?她可能回头帮自己吗?
胡氏见他不语,忙又接口道:“不然,我和你爹去找你伯父,念在你是他唯一的侄子的分上,我想他会说动慕容云樵帮你的。”
“不可能!”慕容义飞马上否决这个想法。“慕容云樵寻隙报复我已经很久了,现在我这个样子,他高兴都来不及呢!怎可能帮我?”
“话是没错,可他们慕容家喜沽名钓誉,救了你,以显他们宽宏大量,他们未尝不愿意干。”
慕容义飞又再度沉默下来。想到要去求慕容云樵,他内心就一百个不愿意。他对慕容云樵的恨是一辈子了,只是,面对死刑,如果慕容云樵真能起着功效,那么先虚与委蛇,也未尝不可。
“娘,那就拜托您了。”
胡氏正想和儿子就此事商议一番,忽听到狱卒走近的脚步声,而后,声音停在慕容义飞的门前,后头竟跟着慕容云樵。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慕容云樵语带嘲讽地说。而今两相对照,他内心的不平衡更甚了。
胡氏忙扯了儿子衣袖一把。现在可不能得罪慕容云樵。
“我是代家父、家母过来探视一下,一会儿就走。”再怎么仁心宅术,慕容云樵还是很难对这个调戏自己老婆、勾结外人意欲打垮自己产业、且深恨自己的人施以好脸色。虽然看到他身陷囹圄的潦倒状,还是会有些同情。
胡氏感受到他们俩之间冷淡的气氛,于是,对着慕容云樵哀叹道:“云瞧,你知道义飞这个人从小就容易受人煽动……”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但没人叫他杀人吧?”慕容云樵刻意不提织坊的事,而提说与他全然无关的杀人罪,因为他并不想为慕容云樵的罪刑做些什么。
“我就知道他存心要我死!”慕容义飞有些歇斯底里了。
“若不是你犯错,谁能判你刑呢?为何你到现在仍不觉悟。”
“别这么责备义飞,人面对死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呢?云瞧,他不坏,就是少了你的聪明、理智呀!”胡氏犹想动之以情。
“但结局已定,谁也无法改变了。”慕容云樵的语气仍是淡漠。
“可是,云瞧……”
“娘,别再说了。慕容云樵你可以走了。”慕容义飞冷冷地下逐客令。
“没想到你死到临头,仍不知悔改。”慕容云樵摇头叹息。
“滚!”慕容义飞竭力大喊出声。在慕容云樵转身离去之后,他不禁跌坐在地,抓着胡氏,哭道:“娘,我好害怕,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只是,谁也救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