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佣人们都晓得开信箱一事是夫人的专利,大家也乐得少走屋前的大院子一趟。
陈若歆在沙发上坐下,娴熟地用拆信刀把那封航空信件拆开。她每日盼的就是映雪的信了,虽然她一个月顶多才写一封信来,但陈若歆总固执地以最快的速度看到她的信,然后再一遍一遍地慢慢温习,直到收到下一封信为止。
比起子衿和静言,映雪贴心多啦。她那两个小孩超级独立,和他们讲电话,不出三分钟,电话彼端就会传来语气急促的声音,“妈,越洋电话很贵,没事了吧?没事我挂断了。”一气呵成,完全不给她说“有事”的机会。
唉,电话费是她付耶,她一点也不在乎每个月多花个几千块呀。
要不是映雪功课忙,不好意思耽误她念书的时间,陈若歆倒比较乐意和她通电话。
“真的?”曹苇杭边嚷边从三楼慌慌张张地跑下来。他刚和同学打完网球回来,在浴室淋浴时便听见妈妈兴奋的呼唤,头发还来不及擦干,就一口气地直奔客厅。
陈若歆扬了扬手中淡蓝色的航空信封,“一起看吧。”
说来,苇杭这个小子还真有心,怕映雪嫌麻烦而不回信,他每次写信给她,都不忘附上写好地址并贴好邮票的航空信封。嘿嘿,可是映雪都会把收信人的姓名改为“陈若歆”。
依她看哪,她三个小孩中,稳是这个老123<<最早成家。
陈若歆待儿子坐定,两人一块看信。
曹妈妈:
最近在准备模拟考,所以迟至今天才回信给你。我很认真哟,我想曹苇杭的程度大概落后我一截了吧。哈哈!
你上回提到,希望我考完联考到南非一游,信里附的旅游数据和风景明信片都很让我心动,尤甚是那张普勒多利亚林荫大道两侧开满紫花的照片,好象是在马路上才挂了张淡紫色的毛毯。我也不会形容,但那肯定是我看过最漂亮的紫色。不过,我可能没辨法去了,一来,我爸妈不会答应;二来,我很想到北部念大学,但爸爸不赞成,他说我要走坚持念北部的学校,就得自己付学费,因此我已经计画好考完联考后到补习班打工。
对了,曹苇杭申请大学的事有着落了吗?帮我问问他现在好吗?
最后,祝你愈来愈漂亮!
映雪“哼,好嫉妒喔!人家那么关心你的事呢。”陈若歆皱了皱鼻子,吃醋地对儿子怪声叫嚷。映雪不能来南非玩,实在让她好伤心。
“哪里。”曹苇杭已经是个一百八十公分的大个儿了,被妈妈一取笑,还是不免难为情地傻傻笑着。“妈,你都这么漂亮了,她还祝你愈来愈漂亮,那怎么得了?”
“哈,你写情书时有现在一半俐落就行啦。”陈若歆明明乐得半死,偏要讥讽儿子一下。
“你偷看我的信?”曹苇杭脸色一变,不敢相信开明的老妈会做这种事。
苇杭也太后知后觉了,她偷鸡摸狗的功夫都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通常她都利用他早上到浴室盥洗时偷偷潜入他的房间,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看完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恢复原状。话说回来,苇杭真是太落伍了,情书写得像日记,比二十几年前曹亦修写给她的信还不如。
“喂,老妈我可是把每封映雪写给我的信都让你看喔。”陈若歆骄傲地抬起下巴,“这两年,我收到映雪寄来的信少说有你的十倍吧?”她不顾儿子铁青的脸色,故意掩口惊呼,“啊,我忘了,你好象只收到两张圣诞卡。”
曹苇杭看着无丝毫悔意的母亲,只能无言以对。他叹口气,伸手搭上她的肩膀,“妈,也许映雪上大学后,会有很多人追。”
他对她的心意纯粹得像是不搀水的蜂蜜,无奈远隔重洋,早被冷冷的海水稀释,映雪能尝到的或许只剩淡淡的咸味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我以前读大学时也有好多男同学追我啊。”陈若歆忽略了儿子的感伤,径自沉浸在往日的甜美回忆中。
“他们是看上外公的钱。”曹苇杭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盆冷水。
陈若歆被儿子的话激得恼羞成怒。“你才得安分点呢。那些什么苏珊、茱蒂的,妆化得又浓,衣服又穿得暴露,三天两头就来约你出去。我郑重警告你喔,我绝对不会接受一个洋妞当媳妇。”
“妈,我会体谅你的。年纪大了,再想学好英文和洋媳妇沟通的确不容易。”
“我要告诉映雪,你欺负我!”她敢打赌,苇杭绝对不会对映雪说出这么刻薄的话。
“喂,你别一点玩笑也开不起好不好?”曹苇杭有些紧张。
这时,曹亦修刚好进门,曹苇杭狡诈地想报一箭之仇。
“爸,你回来了。妈刚刚才说到你当年不屈不挠,击败无数仰慕她的追求者,好不容易才做了外公的东床快婿。”
“年纪大了,得了妄想症吗?”曹亦修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挂在客厅的衣架上,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睨着妻子。
一连被儿子和老公讽刺,陈若歆气得分不清敌我,也忘了先惹她的其实是儿子。
“啊,苇杭,你爸爸当年写给我的情书,我都还一一珍藏着呢。”她笑得好甜。“你要不要看看了文情并茂,很有参考价值哟。烈女怕缠郎嘛,或许你下次写信给映雪时就可以用上了。”
“你还在跟罗家那个女儿联络?”曹亦修不理会妻子的胡闹,严肃地盘问儿子。
“曹亦修,你又想从中作梗了吗?”愈是有人不赞成苇杭和映雪在一起,陈若歆愈发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哼,十九岁就献身给我的烈女,麻烦你闭上尊口。”曹亦修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
若歆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拚了命就是想凑合苇杭和罗家那个女儿。在南非大概是闲得发慌了,她竟把他们二十几年前的风流韵事都拿出来向儿子炫耀,害得他在苇杭面前尴尬不已。“如果罗映雪和她哥一样优秀,我没话说……”
“爸,映雪以前都考赢我。”曹苇杭不服气地打断父亲的话。
“那个女孩子莽莽撞撞的,不过是只上不了台面的丑小鸭,有点小聪明只会更惹人厌。”曹亦修语重心长地劝导儿子,“条件比你差的男孩子都不见得看得上她了,你何必纡尊降贵?”
“所有的男人都看不上她最好,这样就没人和我抢了。”曹苇杭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一句话说得陈若歆频频点头称是。
“曹苇杭,你有没有一点志气?娶妻娶贤,你喜欢一个野丫头,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曹亦修不悦地训示。男人的世界充满了斗争和掠夺,苇杭这性子迟早会吃大亏。
“爸,老妈也不是多端庄吧?”曹苇杭挑了挑眉,心里暗自发噱。老爸已不止一次质疑他挑女人的品味,他倒觉得映雪还比老妈稳重多了。
“至少你外公有钱,可以大力资助我。罗映雪那个丫头能给你什么好处?”曹苇杭的反击无疑是直攻曹亦修的罩门,逼得他顾不得妻子就在身旁,硬是说出伤人的话。
“曹亦修,你这个可怕的男人!”儿子拿这一点调侃她,她可以不当一回事,但丈夫当着她的面坦承不讳,简直想气死她嘛!
“你今天才认识我吗?”他冷笑了一声。话已经出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向她道歉,索性把话再说得难听一点。事实上,他之所以强烈反对儿子和罗家的女儿交往,家族恩怨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她大力支持他们两个。凡是和陈若歆投缘的女孩,绝对做不好曹家的媳妇。
“那我只能说,映雪将来会比妈幸福。”曹苇杭安慰地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淡淡地撂下具杀伤力的结语。看着她红红的眼眶,他晓得一场家庭纷争是免不了了,客厅就留给他们当战场吧。
唉,老妈傻气归傻气,自有办法整治老爸那个死硬派,不劳他在这个时候展现孝心。
他们两个二十几年的夫妻了,哪一次不是愈吵愈好呢?虽然曹家的摆饰汰旧换新的速度因此快了点,但换个角度想,也有刺激经济成长的效用。
呵呵,他还是赶紧回房间写信给映雪比较重要。这一次,他会记得把信藏在老妈找不到的地方。
罗映雪倒在床上,高举着成绩单左瞧右瞧,怎么看都不相信那是自己考出来的成绩。
天啊,她“失常”得好严重!曹苇杭出国后,她心里就少了那一股非把他比下去不可的斗志,自此再也没有上过荣誉榜,可是现在,她眼前的联考成绩每一科都比高标多了好几分,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放榜后,罗映雪果然上了第一志愿T大电机系。她洋洋自得了一个暑假,动不动就一个人傻傻笑着,打起工来也格外带劲,但一进T大,她就尝到苦果了。
不少教授都扬言要当掉某个百分比。她打量着满满一教室看起来就一脸聪明的同学,一颗心随即沉到谷底。唉,她若想顺利在四年内毕业,不就得一步一步地踩着别人的血迹前进?好端端的,教授们为什么非把校园搞得这么血腥不可呢?
另一方面,她的经济也陷入了困境。她老爸当真心狠手辣,一个学期只给她五万块钱,就盼她早些撑不住,转到南部的大学去。交了学费、住宿费,又买了一堆原文书后,她剩下来的钱实在少得可怜。本来她带着自已的积蓄上台北时,心情是很快乐的,她心想,最惨顶多去求罗映韬接济,法学院离校总区也很近嘛,没想到才十月底,家里就传来爆炸性的消息——水漾和哥哥解除婚约了!
事实上,她一点也看不出罗映韬喜欢水漾,而水漾曾开出的择偶条件中,罗映韬也是那种第一批就会被她刷下来的人。罗映雪高二时,祖母病重,为了就医方便,搬到他们家来住。因为老哥是她的长孙,也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孙子,一直希望能亲眼看他成家。
后来,罗映雪也不清楚爸妈是怎样和水漾的父母商议的,竟然安排他们两个订了婚。
她觉得好荒谬,甚至抗拒接受这个事实。但那一阵子,家里瀰漫着悲喜交错的气氛,喜事、丧事几乎是连着办的,因此她一个字也不敢说,一个问题也不敢提。
祖母很满意水漾这个孙媳妇,常把她叫到跟前问东问西的,水漾总是笑咪咪地陪着她老人家聊天,反而是家里的人,一瞥见祖母的病容,脸上总藏不住伤心,讲没几句话,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害得祖母也跟着频频叹气。她自知生命只剩最后几天时,干脆要水漾请假陪她,然后一古脑地把罗映韬小时候的事都说给她听。祖母合眼时还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彷佛是用生命为那对前程混沌不明的新人做见证。
这种迫于情势的婚约真要破灭了也不教人讶异,可是水漾毁婚的理由竟是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
从电话里听到母亲简短的叙述后,罗映雪只被动地应了声,表示自己收到讯息了。
她的脑子空白了好几分钟,双手反倒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地挂上电话。
那天晚上,罗映雪抱了一盒面纸,跑到椰林大道上掉了一整晚的眼泪。
巡逻的校警以为她失恋.好心地劝她想开些,深夜别一个人在校园里逗留。她愣愣地道了声“谢谢”,换了一处更隐密的角落继续哭。
从小到大,不管是被爸妈责打、被同学欺负,她通常掉几滴眼泪就算发泄完了。这一次,她掉的泪简直比过去十八年来掉的还多,就连国二时校运会赛时跌倒、高一时曹苇杭出国去,她都没哭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永远记得听到妈妈在电话那一头刻意轻描淡写的口吻时的心情。那一刻,她知道水漾这辈子毁了,她们两个多年的交情也毁了。
再大的意志力都无法遏止她决堤的泪水,她深刻体会到命运的无情,有笑有泪的纯真岁月一过去就不会再回头,而刻骨铭心的伤痛却会残留在记忆的最底层,如影随形地伴人一生一世。
一切来得这么早,根本不是她一颗未经磨难的心承受得起的。
和水漾相识六年来,每当她心情低落,只要水漾晓得了,都会义无反顾地陪在她身旁,为她加油打气、听她啰哩啰唆地抱怨,甚至帮她报仇雪恨。她常想,如果水漾有需要时,她一定也要做个同样贴心的朋友,然而,当水漾真有需要,她却帮不上忙。
第二天,罗映雪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干脆不去上课。后来,她一跷就跷了好几天的课,心神一直恍恍惚惚的,连饭都不想吃。从不写日记的她,在笔记本里写了满满数十页和成水漾相处的点点滴滴,总是边写边掉泪,任泪水模糊了字迹。
“复出”上课的第一天,她的模样引来不少同学关切,她一概推说重感冒,懒懒的不想理人。不过也真巧,那一天她第一次在校总区遇到罗映韬。
下午两点左右,她从图书馆借了几本教授指定的参考书籍出来,准备回宿舍把上一堂课荒废的进度补回来。她边走边把书塞进背包,一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罗映韬,他手上拿了一本德语课本,脸色阴沉得吓人。
她朝他挥了挥手,开口想说些话时,喉咙却像真得了重感冒似的无法出声。
罗映韬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在和她擦身而过时拋下一句话,“这辈子千万别在我面前提起成水漾。”
他的声音好冷、好远,像是来自幽冥,不带感情的警告彷佛咒语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际播放。
在流苏树下,罗映雪停下了脚步,回头呆望哥哥渐行渐远的背影,泪水不争气地成串滑落。她明白,她和哥哥之间已多了一道没有办法跨越的界限——有着水漾的过去被封在界限的那一端;而有着水漾的未来,不知会遗落在何方。
大一新生无论在系上、社团里都万般受宠。和颜悦色的学长姊不时嘘寒问暖,生怕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当然,绝大部分的目的都是为了从年幼无知的新鲜人身上榨取经费。
罗映雪一连数天接到一位自称是南友会学妹的电话,殷勤请她参加迎新茶会。她晓得已经大四的罗映韬不可能在那种场合出现,因而放心地到会场晃晃。
迎新茶会上,有不少男生虎视耽耽地寻找目标,自然也有很多女生尽情展现她们的魅力。罗映雪只随便穿了件棉质T恤和运动裤,在一堆光鲜亮丽的女孩间并不起眼,连一个过来招呼一下的学长姊都没有,她只好百无聊赖地在角落里的一张空椅子坐下,觉得自己被那位热情的学姊骗了。
她坐下后,突然看到隔壁坐的竟是她国中同班三年的同学,吓了她好大一跳。
“嗨,桑小娴。”
在桑小娴面前,她从来不敢放肆,本来习惯拍拍别人肩膀表示友善的手也硬生生地在半空中缩回来。桑小娴堪称广达中学继罗映韬之后的金字招牌,她以第三类组的榜首考上T大医学系,成了校方今年招生的宣传重点。巧的是,她和罗映韬都生了一张明星脸,为广达中学的招生简介增色不少。而他们两个,一个是社会组的榜首,一个是自然组的榜首,中学六年都就读同一所学校且未上过补习班,洋洋得意的校长因此大言不惭地宣称广达的师资不论在文科、理科方面皆是全台湾第一,嚣张的程度让罗映雪都深感羞愧。
桑小娴也很惊讶,愣了会儿才济出一丝生涩的笑容。
罗映雪和桑小娴同班了三年,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此刻,在闹烘烘的气氛下,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沉默格外显得突兀,时间一久,罗映雪不免感到有点不自在。
“啊,我看到一个高中同学了,我过去打一下招呼。”她结结巴巴地道,比着远处一个短发女孩,心里明白桑小娴一定一眼就看穿这是她的借口,但两个人相对无言实在尴尬,她主动求去,或许桑小娴也松了一口气吧。
“喂……”桑小娴欲言又止地叫住她。
她颇为惊诧地回头,无言地询问她的用意。
桑小娴又犹豫了会儿,不知如何把话说出口。这时,一个高大斯文的男孩子朝她们走过来,成熟稳重的姿态迥异于一般的毛头小子。
罗映雪认得他,他们两个还挺“有缘”的。他是她在系上的直属学长,也是南友会的会长,而最不幸的一点是他姓曹。
“你是罗映雪吧?”曹静言明明确定她的身分,但今天是两人初次交谈,是以他仍用礼貌的疑问句作为开场白。“苇杭托我拿给你的。”他将一个精致的纸袋交到她手上。
说到他这个弟弟,到南非三年,其实已和他生疏许多。一个多月前,他看了系上新生的名单后,忍不住打越洋电话戏弄他。
“苇杭啊,我今年收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学妹喔。”
“我叫妈来听,她可能比较有兴趣。”曹苇杭闷闷地回了句。对于老哥、老姊当年陷害他离开台湾的事,他至今仍耿耿于怀,老哥一提到“台湾可爱的女生”更触痛了他的伤心处。
“那个小学妹叫作罗映雪,我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可是又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事实上,老妈八月初就千叮万嘱地要他去查查小弟的心上人考上了什么学校,谁晓得事情会那么凑巧呢?
“映雪?!”曹苇杭惊叫一声后,态度马上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话题猛绕着他的校园生活转,教他哭笑不得。
罗映雪打开袋口,好奇地翻了翻。纸袋里是一件手工刺绣的背心和一件同花色的长裙,带着浓浓的民族风味,大概是曹苇杭在南非买的吧。
“你是桑小娴吧,全南友会都在诉说你的光荣事迹,欢迎你加入。”曹静言撇下罗映雪,对桑小娴微微一笑,话里淡淡的调侃使他看起来多了份亲切感。
“我只是过来看看。”桑小娴敷衍地扯了下唇角。
“是吗?你似乎中途才进来,我为你补述一下我们这学期的活动内容好吗?”曹静言对她漫不经心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杵,依旧风度翩翩地笑着。
曹家的男孩子脾气倒都不错。被冷落在一旁的罗映雪心里暗忖,浑然没意识到自己是个碍眼的电灯泡。
“没兴趣。”桑小娴很不赏脸地耸了耸肩。她今天是专程到这儿来和罗映雪“不期而遇”的,要不然以她从小就称不上合群的个性,人多热闹的地方简直让她感到窒息。
“对不起,我有些话和映雪说。”她不客气地告辞,转头对罗映雪招了招手,“去外面好吗?”
“我还有事,你们在这里谈就行了。”曹静言吃了闭门羹,识相地把这一处角落留给她们。
桑小娴恍若未闻地直直朝外走,罗映雪只得对曹静言干笑几声,拿起提袋跟了出去。
“我上礼拜回台南,遇到成水漾。她拜托我有机会的话,代她向你说声对不起。”
桑小娴忍耐地咳了几声,勉为其难地继续转述一些肉麻话,“她说在她心目中,你永远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看着一向大剌剌的罗映雪竟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加重语气地强调,“我不认为她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罗映雪吸了吸鼻子,很能理解地点头。“她……她还好吗?”这个问题憋在她心里很久了,但是她怎么敢对爸妈问出口?
“没什么不好。”桑小娴事不关已般地挑了挑眉。
罗映雪稍稍松了口气后,一颗心却又为她接下来的话而紧紧揪起。
“据说被毒打一顿,逐出了家门。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她冷酷地下结论。
罗映雪困难地咽了口气,吃力地出声问道:“孩子呢?”
“她要生。”桑小娴简短的回答比万年冰山更寒彻人心。
“那……孩子的爸呢?”老天,桑小娴将来绝对不能去当小儿科医生,否则她冷脸一摆,难保那些去看病的孩子们回家后不会病情加剧并作噩梦。
“谁知道?”她冷哼了声,不耐烦地结束这个话题,挥挥手道:“进去吧,听说待会儿有摸彩。”
“你呢?”罗映雪不服气地问。桑小娴还比她小,说话的口气却像那些活动是专为她这种幼稚的新生而举办的。
“回宿舍背我的生物辞典。”她的声音随着她的脚步消失在转角处的楼梯。
罗映雪扮了个鬼脸。她是真有点恨桑小娴,水漾那么惨,桑小娴居然无情地指责她活该?
念医学系有什么了不起吗?一副睥睨人问、唯我独尊的跩样,难道他们不用上一些有关职业道德的课程,学学史怀哲、南丁格尔悲天悯人的精神?
水漾一定很心酸,竟然得拉下脸去求死对头传话,还得忍受她轻蔑、嘲弄的眼神。
想着想着,罗映雪差点又掉下眼泪。水漾自尊心那么强,却肯为了对她说几句话而忍气吞声,可是,她就像只胆小的乌龟般,没有勇气见她一面。
哼,桑小娴要回去背她的生物辞典,那她就回去背她的英文辞典好了!罗映雪恨恨地握紧拳头,不想再回到迎新茶会上。
她踏着月色,脚步沉重地往宿舍走去。椰林大道两旁不时传来情人们的调笑声,让她的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走着走着,她无意识地低头瞄了眼手上的提袋。算了,回宿舍后,还是先洗个澡,然后试穿新衣服吧,刚好有件荷叶领、很秀气的白衬衫可以搭配……
对了,衣服下还压了一封信。突然,罗映雪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信里写了些什么。曹苇杭离得她远远的世界,似乎成了她心底仅剩的一片净土。
于是,她往一盏路灯下的草地一坐,把那封信的封口撕开。一打开信,曹苇杭兴奋的语气跃然纸上,好象是他考上大学似的,接下来的内容不外乎是要她乖乖念书、好好玩,有空多参加杜团活动之类的话。
曹苇杭是她的监护人啊,说得好象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经历过一样!罗映雪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内。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纨裤子弟!她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句。
不晓得为什么,一个奇怪的念头猝不及防地闯进她脑中,她好想看看曹苇杭。
三年了,男孩子在高中时期变化很大吧?如果曹苇杭没有通知她就回台湾,然后他们不小心在路上相遇,她会不会已经认不出他了?
虽然他的每一封信都惨遭她恶毒的批评,但她其实都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一个摆了防潮剂的木盒子里。每次一接到他的信,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挑他毛病,骂过一遍后,信里的内容总烙印在她的脑海里。事实上,她还常常懊恼地怀疑,是不是曹苇杭的信占据了她太大的记忆空间?
高中选了自然组后,她就再也没碰过历史、地理了,唯一的例外是她花钱买了本解说南非的书来看。南非被誉为“世界上最震撼人心的美丽国度”,但从英国殖民时代起,种族问题就很复杂,后来更实施了严格的种族隔离政策。书上只说,黑人在南非被视为次等人民,不知道黄皮肤的曹苇杭会不会被同学歧视?
她老是替他担心这、担心那的。唉,曹苇杭那个笨蛋大概被欺负了都不知道吧?可是,有时她又会矛盾地希望他别过得太快乐。由他的信上看来,他的生活挺无忧无虑的。
她一直不敢问他,是不是就打算定居南非,不再回台湾了。
罗映雪站起来,抬头望了眼天上的明月,不禁叹口气。
“曹苇杭……”她边踢着想像中的石头,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