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找的郑传书,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却忘了看自家脚底下。”
“干得好。”
“郑传书今年四十岁,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张董王工程公司转过来。”
我呆住,年龄背景全对,没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员不得已出来的,起薪点比较低。”
“他是否毕业自马利兰大学?”
“正是。”
是他了,我颓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属?”我问。
“正是,史蔑夫对他的报告不够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开屏,也不屑拍马屁,如非专业人士,早已危危乎,现在混口饭吃尚不成问题。
我说:“明天再说。”
“是。”
该夜做梦,竟看到衣衫褴褛的郑传书,拉着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还未上班,写字台上很整洁,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连小小的照相框也欠奉,自此可知,他不过当这里是暂来歇脚的地方。
这态度是正确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职业里。
有人认得我,“顾小姐,稀客稀客。”
“郑先生通常几点钟回来?”
“九点正。”
“史蔑夫呢?”
“这里都是九点,你们做京官,近大老板,当然吃力点。”他甚客气。
“我稍迟再来。”
“不送。”
我希望心头有一点点异样,但是扪心自问,却是涟漪都没有一圈,泡泡也不起一个。
那感觉不过似,对,象在文件柜中找旧年会议记录,当时我确在场参与那个事件。
秘书对我说:“老板病了。”
我笑,“这一天公司就白白损失两千大元。”
秘书咋舌,“是我半个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营生,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
她侧着头说:“总也要靠些运气吧。”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太敏感。
郑传书似在等我。
一见我便礼貌地站起来。
他胖了许多许多,额头是U字型秃发,但与我认识的郑传书扯不出关糸,他们是两个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郑传书永远是少年郑传书,这位先生却似当年的郑伯父。
“玉梨,请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涂,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进公司就认出是你,同你少女时期一模一样。”
“没有什么失态的情况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来往。”
“为什么不来打个招呼呢?”
“一切都有时机。”他微笑。
“有几个孩子?”
“三个。”
“哗!”
“你呢?”
“一个女儿。”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经辞穷,如何不着痕迹地请他去喝一杯呢,他会怎么想,如有误会,后患无穷。
他终于说:“很久没见了。”
真是,我欲惆怅问,我们会见过吗。
他突然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丢起书包来。
“没有啦,你仍然书卷气十足。”
真没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灵。
“几时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电梯口。
郑传书的衣着打扮丝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个人散发着七十年代初期的气息,那该是他一生最灿烂的一段光阴,所以他不愿离开它,要把它紧紧抓住,旁人即时感觉得到。
暮气沉沉的一个人。
年龄上区慕宗比他长一大截,活力上他却比不上区慕宗十分之一。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
与丽华谈起,她说:“还象男人算他够运,管是什么年代,我认得的几位中年男人,竟似老太婆,头发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齿也不镶,瘪嘴,身材发福,面白无须,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侠片里的公公。这种卖相怎么出来找生活,我真弄不明白。”
我一味骇笑。
丽华说下去:“近年来,中年女士不知保养得多好,这种事真要自己争气,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样子来。”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时髦。”
“你的老区也不错呀。”
我沉默一会儿,“丽华,你误会了。”
“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见得有那么多人误会你。”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丽华气恼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电话。
我叹口气。
当夜就约好郑传书到鸦片窟去找人。
重临旧地,了解年轻人泡酒馆的心情:气氛热闹,喜乐奔放,地方舒适,两杯啤酒,可以坐一个晚上。
躲在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噜嗦,暂离残酷的现实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装的少年下班来喝一杯。
坐下没多久,便有人来答讪,哼,宝刀未老。
“等人?”
我点点头。
“会不会是我?”
我摇摇头。
他耸耸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开,并没有瞎七搭八缠上来。
现代男女关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钟后,郑传书出现。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选这个地方?”
我颇为无地自容,只得尴尬地说:“人老心不老。”
“看样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处张望,少年顾玉梨还未到,是不是来得太早?记得我自己喜欢这个时候来吃客三明治。
郑传书当然认为是叙旧约会,尽说过去的事,略见暧昧。
“……后来奉双方父母命结了婚,他们支持这头婚姻,尽量在经济上支持我们,但我俩性格始终不合,你没有见过安琪吧,她喜欢把皮肤晒得老黑,眼皮搽银绿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忧郁的内心,陪着她的是几个男孩子。
郑传书并没有注意到四周围发生的事,继续诉心声。
“对不起,”我说:“那边有熟人,我过去一下。”
我挤在人群中,走到她身边。
“玉梨,”我叫她,“我有话同你说。”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随即不由自主的趋近来。
我握住她的手,“你还在这里,还没走?”
她睁大眼睛,“是你,又见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个角落坐下,趁着音乐没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头。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轻问:“他们没有明天,不负责任,你会吃亏。”
“其余的朋友都没空。”她无奈地说。
“当然,人家上课的上课,办公的办公,做正经事要紧。”
她不语。
“将来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点,提起劲来,不要踏入陷阱。”我双眼都红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轻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郑传书。”
玉梨动容,“不,那是他父亲吧。”
“不相信?过去,我介绍你认识。”
“他看上去似一个小老头。”玉梨表情古怪。
“时间是很残酷的,你将来也会变成我这个样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养得多好。”
“谢谢。”我笑。
我把玉梨带到郑传书的桌前。
原以为他看到她会吃一大惊,吓了大跳,掩着嘴巴叫出声来。
但是喝了两杯啤酒的郑传书茫然抬起头,看着我,又看我身边的少女,一点情绪都没有。
电光火石间,我与少年顾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觑。
当然,当然他没有感觉,他心中根本没有顾玉梨,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从未试过有,试问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俩多么相似。
售货员与银行出纳都可以观察得到的事,他不以为意,因为他这次出来,目的是诉苦,不是为了认人,他才不在乎谁长得象谁。
只见郑传书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们要坐一会儿吗?”他见话不投机,要先走一步。
我点点头,“明天公司见。”
“再见。”他蹒跚地站起来。
也没叫结帐,便离开了。
玉梨转过来看着我,双目充满惊惶、悲哀、失望、无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爱的人,若干年后,会如陌路人一般。
我搂着我自身年轻的拷贝,“弄清楚这件事,对我们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挂着跟他去美国,稍后可以专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学校,专修管理科,将来,做到我这样。”
玉梨凝视我,“你快乐吗?”
我最恨人家问我这个问题,“看着我,你认为我会有什么理由要不高兴?”
她狡狯地笑,“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女孩不简单,我怜爱地看着她,不要紧,她会熬过黑暗期,闯出一条路来。
世人全离弃她也没干系,她有她自己,一关又一关,她会征服所有的山。
“这一次短暂的见面帮不什么。”
“不,你使我认识自己,请告诉我,今后我会怎样?”她迫切地拉着我的手。
轮到我滑头起来,“你想知道什么?”
“未来,人类都渴望知道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睁大眼睛,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我笑,“你以为人到中年,就不再调皮捣蛋?”
音乐开始,舞池中年轻人甩手甩头,快活地运动。
“我们散散步。”
她与我离开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车虹彩,两个人都没有伞。
我不忍把将来的荆棘告诉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过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担子一日当,算起来,有限温存,无限心酸,恐怕她预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没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当作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过是实验室辑录的一卷立体纪录片,在这个时空播放出来。
我竟关怀她,爱护她,与她发生了感情。
“你几时走?”我问她。
“我不知道。”
“约什么时候?你总不能一直在这里游荡下去,直到永远。”
“我有种感觉,就是这一两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嗳?”
“年轻时总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认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母亲。”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认。”
“我认,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肤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来我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青春过漂亮过,直到你出现,发觉上主确是公平,现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来这是我出现的目标。”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脚。
“我们在这里分手吧。”她说。
“你有一只皮夹子在我这里。”
她不经心地说:“我不要它了,送给你做纪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摇摇头,“我要的,你不能给我。”
“仍是郑传书?”
她无奈苦笑。
我们在雨中紧紧拥抱。
“别玩得太疯。”我说。
“我不会的,”她说:“否则也不能够成为你。”
“再见。”
她朝我摆摆手。
我拉拉衣襟,雨丝渐急,面孔濡湿,头发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只见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转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来,一大班人,呼啸着离去。
我以无限留恋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时的顾玉梨。
并没有叫车,我踯躅回家。
“玉梨!”
我转头,是区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汤鸡。”
我傻笑,很久没有人以这样琐碎的事为题来责难我,分外温馨。
他说:“我与咪咪谈了一阵子,一老一少,倒没有鸿沟。”
“要不要继续话题?”
“快回去沐浴睡觉,当心着凉生病。”
“很久没有人把我当小孩子。”
区慕宗凝视我,“要是你愿意的话,让我来照顾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楼去。
咪咪替我开门,“咦,这一阵子你神出鬼没,那位区先生来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时候,让他等。”
“哗,风骚。”咪咪笑出来。
我坐下搁好双腿,态度有点洋洋洒洒。
女儿端详我,“你恋爱了,妈妈,本来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这一两个月,生命又似复苏,嘴角时常带个神秘的笑容,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诉我告诉我。”
“我勘破了过去未来,大彻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过不久就把款子还我,再三道谢。
“我很惭愧,”他说,“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肯帮我。”
他说得对,再早半年,我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大方,但如今,我体内每个细胞都已放松,心中再没有仇恨。
其实每一个不愉快的经验皆因我自己错误的决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齿。”
“现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对一位前夫来说,这可真是至大的赞美。
我有点啼笑皆非,始终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个藉口,把他送走。
尘埃落定了。
先一阵的烦躁不安都改过来,性情开始乐观,遇到难题,以游戏人间,幽默的态度来应付。
秘书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对人说:“原来男朋友有这么大的效用,顾小姐自从经常约会之后,整个人舒泰温和,她一放松,连带我们手下人也得益不浅。”
她说错了,这里头,还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然,我没有解释。
当日下班时分,老板走进我房间,面色惨绿,双目无神,魂不附体的模样,愣愣地坐在我对面,象是有话要说,更象无从说起,看得出是非说不可,否则压力无法渲泄,会要她的命。
我当然不是她倾述的好对象,那又有谁是呢?
“玉梨”,她开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还是选了我来做听众,可见实在是没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为她轻轻叹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经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这么严重,我的神经也不禁谨慎起来,静静地等她开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双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哑的声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见了自己,与我的经历不谋而合,看样子将来还会有很多人有机会看到自身的过去与未来。
但是她的反应与我的完全不一样,她害怕得似见鬼一样,额角布满豆大的汗珠。
“一个人怎么会见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这纯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丢不开老板身分的气焰。
我斟一杯冰水给她,温和地说:“我真地了解,因为我也见到了自己。”
“什么!”她讶异地跳起来。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伟略才会在街上遇见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为那不过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证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别人所说的话。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称天下第一乐事,你听我慢慢解释,这不过是未来世界的科学家同我们开的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