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少媚终于在凌晨三时偷偷爬起来,离开旅社,开机器脚踏车去到泰姬陵。那是一个满月之夜,太阴星似银盘般悬挂在宝蓝夜空上,雪白的泰姬陵静寂,美丽,
庄严,哀愁。
少媚陶醉在此良辰美景当中,不能自己,难怪导游要说,泰姬陵要看两次,一次要在白天,一次要在晚上。
她对此古迹有出奇好感——七岁时翻阅儿童乐园已认识它的故事,一直有心愿要亲自来见它,今天才如愿以偿。
夏夜,凉风习习——喧哗的游人与小贩都睡觉去了,少媚坐在大理石池栏畔,用手抱着膝头,心底无限满足。
忽然之间,她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她警惕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位老先生向她缓缓走来,她说他老,是因为他有一头银丝似头发,可是梳理得十分整齐。
那位先生在她不远处站住,看样子,他好像也是趁月夜来看泰姬陵。
他见到少媚,比少媚见到他还要意外。
少媚站起来,发觉老先生震荡地凝视她。
他衣着考究,看得出年轻时一定十分英俊,至今约接近七十了,仍然有一股轩昂气质。
他踏近一步,“你……也来了。”声音有点颤抖。
少媚一听,就知道他认错了人,朝他笑笑,“真难得,大家都有兴致半夜出游。”
老先生一愕,脸上迷茫的神色渐渐褪去,接上一个微笑,“我糊涂了,如果你是她,怕也早已满头白发。”
少媚恻然,他在等待故人?
在这样的月色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倘若时空可以兜乱,他或许可以见到少女时期的她。
老先生低头说:“她同你一样有精致的小圆脸。”
“你的女朋友?”
“不,萍水相逢,那一年,我二十二岁,留学伦敦。”
哗,半个世纪以前的事。
“大战快要爆发,家人召我返家,途中来到印度,向往月夜的泰姬陵,千方百计向英国朋友借了车子,前来此地。”
少媚微笑,他邂逅了她。
“在你站的同一位置,我看到了她。”
五十年前,年轻女子夜半单独出游,真是闻所未闻。
“看仔细了,发觉她是欧亚混血儿。”
“她一定长的很美。”
“是,在月色底下,清丽一如仙子。”
少媚觉得老先生感情丰富,在今日,男生可不会这样珍惜女生,少媚从未听过她那些异性朋友把她尊称为仙女。
老先生说下去:“我俩攀谈起来,她的声音低沉迷人,有股难以形容的魅力。”
少媚说:“让我猜,你们后来——”
“没有后来,”老先生打断少媚的猜测,“我们只见过那一次。”
“什么,你没有问她拿电话地址?”
老先生苦笑,“我多希望彼时有传真机与国际直拨长途电话。”
怪不得荡气回肠,原来彼此失去联络。
老先生说:“我们谈到了爱与恨,战争与和平。”
少媚惊讶,“没有提到泰姬陵吗?”
“有,我认为建筑泰姬陵的动力是爱情。”
“正确。”
“她认为真正的爱必须广泛施予,一个君主的首要责任是爱民若子,不应自私奴役人民费时耗力数十载为一妃子建造陵墓。”
“呵,”少媚更为诧异,“她竟有这样胸襟。”
“当时我亦十分惊奇,毕竟,在那个年头,一般女子甚少理会家庭以外的事。”
少媚起了疑心,“她是谁?”
老先生微笑,“你很聪明,你已猜到她一定是个人物。”
少媚问:“你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把姓名告诉我。”
啊,更加神秘了。
“我们谈到即将爆发的太平洋战争,她告诉我,她喜爱和平,她对战争厌恶之情毕露。”
少媚立即问:“她是哪个国家的人?”
老先生不语。
“她可是日本人?”
老先生低下头。
“怪不得你不去问她姓名地址!”
老先生颔首,“是,那时日本对中国的侵略野心已经表露无遗,我们是敌人。”
“既是日本人,有何资格谈到和平?”
“可是我却深信她的哀伤是真实的,她毋需骗我。”
“不予置评,我对这个民族有极大的偏见。”
老先生唏嘘,“天色渐亮,我们必须话别。”
是的,天色已露鱼肚白。
少媚终于叹口气,“你们有点难舍难分吧。”
“是,我们各有任务,她需要返回东京受训。”
少媚扬起一角眉毛,“这个少女,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她说,日后,我或许会听到她的名字。”老先生惆怅无比。
少媚有点不耐烦,她从来对日本人无好感,“她不是没有名吗?”
“她说她有个代号。”
“那又是什么?”
“东京玫瑰。”
少媚怔住,她虽年轻,也听过这个代号,二次大战期间,东京玫瑰不住以流利英语作无线电广播,劝盟军投降,盟军视她为头号间谍。
老先生这时说:“这位小姐,很高兴认识你。”他转身离去。
少媚忍不住扬声,“嗳,嗳,慢走,请问你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