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丹青这种年纪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灭,人忽在忽亡,没有应付无常的经验,反应过激,亦值得原谅。
可怜的小女孩。
怎么样同她家人联络,来把她接走呢。
乔立山走出去观察丹青。
她沉沉入睡。
象牙色皮肤光洁润滑,整个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层细细茸毛,象一只桃子,少女给人的感觉,永远似可爱的水果。
他不希望她在这里过夜,太危险了。
乔立山尝试回到书房作业,却完全写不出一个字。
他呆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过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撑不住,靠着垫子睡着。
反而是丹青先醒来。
一睁开眼,不知身在何处,一有知觉,所有悲苦纷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她已经镇静下来,到厨房斟了水喝,然后淋一个浴,拉开衣柜,挑乔立山的干净衬衫与裤子穿上,才觉得饥肠辘辘。
活着的人,还是活下来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
放下食物去找,发觉他躺在安乐椅里。
天色已近黄昏,丹青内心闷郁,万念俱灰,这就是著名的黄昏恐惧。
幸亏有乔立山在。
她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睁开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没事?”
丹青点点头,“好得多了。”
他抚摸她头发,“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我猜想是的。”
“还在下雨?”
“淅淅悉悉。”
“夏天已经过去?”
“已接近尾声。”
“对我们来说,这个夏天既长又苦。”
丹青把头伏在他膝头上,他们两人都失去所爱的人。
过一会儿,乔立山问:“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这里?”
丹青厌恶的答:“他们从不关心我何去何从。”
“这并不是真的。”
“你要我即刻走?”
“别多心。”
“你喜欢我?”
“非常喜欢。”
“带我离开,我们走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
乔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绪正处于最波动时刻,一言一动,少不免乖张。
丹青见他没有反应,便说:“现在不决定,你会后悔。”
乔立山温和的说:“我看到我会。”
听他这样讲,丹青又有点高兴,微微牵牵嘴角。
乔立山轻轻说:“我经验比你多许多。”
“又怎么样呢?”
“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
“你太过狷介。”
“或许是,这样吧,为求补救,我让你躲在我家休息。”
“谢谢你。”
“对了,你肚子饿不饿,我的在咕咕叫。”
乔立山这样替自己解了围。
他有点惆怅,时间不对,同样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在这一刻,丹青分明想寻找更大的刺激,来盖过失去阿姨至大的悲伤。事情一过,后悔是必然的。
乔立山有他的骄傲,他不会乘人之危。
他到厨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湿衣服洗掉。
乔立山乘她不觉,再拨一次电话,她家仍然没有人。
或者丹青是对的,独立惯了,家人觉得她能力强,便任她自由发展,不甚关注。乔立山十分怜惜她。
她过来看他做牛肉,他便问她:“你那些小男朋友呢?”
丹青板着脸,“我没有男朋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乔立山有点感动,他相信她,再过几年,她长大了,势必不能维持这样的天真。也许这个夏天并不算太坏,阮丹青的清纯,会留在他心底许久许久,可能直到八十岁,假如他有八十岁。
他以为丹青已经控制情绪,晚上陪她看电视,一转头又看到她泪流满面。他叹口气,把她拥在怀内。
乔立山在深夜两时才找到丹青的家人。
“你是谁?”接电话的男人非常不客气,“谁找葛小姐?”
“我是丹青的朋友。”阁下又是谁?
“丹青此刻在哪里?”男人问。
乔立山沉着气,不去理他。
那人正是阮志东,见得不到回覆,便扬声叫葛晓佳。
“丹青有消息?”她匆匆忙忙取起电话,“哪一位?”
“葛小姐,我是乔立山,记得吗?”
葛晓佳顿时松口气,“我知道你,丹青没事吧?”
“她在我家,你不必担心。”
葛晓佳深深太息。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过遗憾。”
葛晓佳忍不住饮泣。
“我的电话是三五七七一。”
“麻烦你照顾丹青,我们天一亮还要出去办事。”
“我能帮忙吗?”
“我想不必了,谢谢你。”葛晓佳挂上线。
乔立山转头,看见丹青站在他身后。
“看见没有,我告诉你他们不关心。”
乔立山不以为然,“他们信任你,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当子女似贼,步步为营,你情愿那样?”
丹青不出声。
“你心情欠佳,戴着有色眼睛,此刻无论看什么,观点都不可能公正,现在上床去睡觉,别多说话。”
丹青靠在陌生的床上,一时睡一时醒,当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满凄苦愁恨。天亮了,乔立山进来,轻轻吻她的脸,丹青闻到剃须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极了,真没想到,太阳还会照样升起来。
丹青紧紧闭着眼睛,希望这一天会自动消失。
乔立山低声劝慰:“我们总会失去所爱的人。”
丹青惘然看着自己的手,这种沉重的打击逼使她迅速成长。
“葛小姐过一会儿来接你。”
“什么时候?”
“十一点多,她先要跑几个地方。”
丹青一直低着头。
“你准备好应付今天没有?”
丹青深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掀开被褥下来。
“好女孩。”乔立山赞赏她。
丹青苦笑,“人必须面对他必须完成的事。”
“说得好。”
“谢谢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飞。”
“我还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赠送。”他有心逗她笑。
“不必了,方渡飞,送上门都不要,我心中有数。”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辈子。”
丹青成熟的说:“你太客气了。”
他一怔,细细端详丹青,她昨天进来时还是个小女孩,今天,镇定而沉着,态度似大人。
葛晓佳按铃时,丹青已经完全准备好,母女一见面便情不自禁拥抱。
阮志东在楼下等她们两个。
乔立山说:“假如方便的话,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
葛晓佳尚在犹疑,丹青已说:“让他去吧。”
葛晓佳点点头。
阮志东开了车来,让一对年青人坐后座。
丹青许久没有与父母同车,百感交集,恍如时光倒流,无限感慨。
她问:“为什么,我们明明是相爱的,平常太平无事时却不知如何表达,一定要到患难时才见真情,错过最好的岁月。父亲,亲告诉我为什么。”
乔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葛晓佳听见女儿这么说,眼泪簌簌而下。
“不要在斗了,”丹青恳求,“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亲,母亲要你改,你都答应了吧,母亲,可以忍耐的话,请你包涵。”
乔立山递手帕给丹青。
一路上再也没有人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葛晓佳说:“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给你。”
丹青没有表示。
过一会儿她问:“有没有遗书?”
“没有。一封信怎么说得尽她彼时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没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费,”阮志东沉痛的说:“她无论写什么,我们都不会原谅他,”声音哽咽了,“这么多人爱她还不够,她仍觉得不满足,出此下策,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轻轻的问。
“不是。”
丹青没有再问,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经失去。
葛晓佳问:“你手上拿着什么?”
“呵,”丹青低下头,“是一方头纱。”
“是——”葛晓佳问。
丹青点点头,“我可以留着作为纪念吗?”
“当然。”
乔立山紧紧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东说:“丹青,我们知道这件悲剧一定会震撼你,希望你能坚强应付。”丹青说:“昨天,我曾想过逃跑。”
她父亲问:“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亲说:“别催逼她,让她慢慢腾出空间来安置悲伤。”
丹青看着街外。
乔立山在她耳畔说:“看你父母多么文明。”
不错,可惜很多时候,他们待对方,无比原始凶残。
无论感情上怎么处理这项悲剧,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丹。
阮志东在这件事上一柱擎天,办得非常妥贴,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丹青从没见过父母如此合拍。
乔立山也一直陪着丹青。张海明与宋文沛上飞机那日,他俩一起去送别。沛沛对丹青悄悄说:“上次乘飞机,苦也苦煞,旁边坐一个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湿粘粘捱了十多小时。”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总会熬过去,飞机一定会到,海关一定能过,但逝去的人,想再见一面,永无可能。丹青已不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小节。
她耐心聆听沛沛唠叨,却已失去共鸣,两个少女心态相距甚远。
丹青抛离了宋文沛,她们已经背道而驰。
时间终于到了,握手,拥抱,道别,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镇静地问母亲:“有见过胡世真吗?”
葛晓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反问:“不再恨他了吗?”
“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还得生活。”
葛晓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过一会儿,她答:“见过。”
“他悲伤若绝,抑或照原意同顾自由小姐结婚?”
葛晓佳沉默。
“告诉我,母亲,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击。”
“两者都有。”
“什么?”
“他无限哀伤,但同时决定带顾小姐回巴黎结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见你,我认为不适合,没有答应他。”葛晓佳停一停,“说真的,丹青,生活是这样的累,漫无目的,也许娟子只想早点永息——”
丹青打断她,“母亲,我不准你这么想。”
葛晓佳怔怔苦笑。
丹青说:“情况不是好转了吗,章先生呢?”
“我们仍处于‘先生贵姓,到哪里玩多’的阶段。”
“假以时日,你们会得熟稔。”
“但在我们这种年龄,就是觉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开导母亲。
“你打算如何处理娟子咖啡室?”
“毕业回来,我亲自打理它,把它改为一个沙龙,让文艺工作者在那里聚集。”“娟子会赞成这个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
母女俩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亲不胜烦恼,频频说“难怪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出外旅行,连水都带着走”不过也不简单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亲,经过这么多磨难,仍然孜孜不倦,会不会是嘴头上埋怨诉苦唠叨,帮她发泄内心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从来不宣泄情绪,更加难以化解心结。
“两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难。”葛晓佳还在喃喃自语。
也好,不能怪社会,不能怨命运,拿睡袍来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许多从前没有看到的底蕴。
她约了乔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见面。
她做咖啡给他喝。
想起来他们第一次见面,也在这间咖啡室。
丹青说:“我知道你要写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说。”
乔立山扬起眉毛,“你怎么猜到的?”
“记得那几箱旧画报吗,你说那些资料有用。”
乔立山笑一笑,默认。
“那么你应该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将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转小唱片取出来,放在唱盘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声这样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乔立山记忆中从没听过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与歌词都单纯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这本小说还怎么写,他无法模拟当时年轻人的心态及价值观。
丹青说:“还有呢。”
她换上另一张唱片,歌词说:“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你用最温柔的姿态,爱我及吻我,虽然你或会离开我,在我心你将永留,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会记得今日。”
丹青摇摇头。
乔立山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说,母亲那一代多难做人,她们小时候对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风气剧转,不能适应,也不稀奇。”乔立山点点头。
丹青低低的说:“娟子阿姨,就没能转得过来。”
乔立山连忙岔开话题,“我还是量量力写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没有人会来挑剔你,彼时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经老得只眼开只眼闭,随得你胡吹。”
乔立山忍不住笑,“你来写,你深谙写作之道。”
丹青点点头,“你最爱打趣我。”
乔立山说:“笑人,也被笑,苦中作乐。”
丹青抬起头,“三年后我回来,会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继阿姨的事业,你要看我的话,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乔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说:“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们才不会作空白的允诺,费时失事。”
乔立山放下一颗心。
丹青解嘲地说:“你可以带你的妻子或女友来,无任欢迎。”
乔立山凝视她,“如果我仍然独身,你的丈夫或男友会否赶我出门?”
无论怎样,季娟子的故事不会重演。
丹青低下头,忽然听得乔立山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看见胡世真推门进来。
丹青一惊,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没料到自己会这样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着他,胡世真又长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许多,但一双眼睛,幽幽发光,如一只野兽。
终于,丹青沉着应付:“你还没有走?”
胡世真声音极之沙哑,“刚才……我恍惚看到她进来。”
丹青与乔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丹青说:“你看错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门进来,所以尾随,她很年轻,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打扮,白裙子,红鞋儿……丹青,请她下来。”他恳求。
丹青与乔立山震惊之余,维持缄默。
过一会儿,丹青说:“我没有这个本事,我请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见她。”胡世真喃喃地说。
“你看错了。”丹青再说一遍。
胡世真颓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赶他走,被乔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着,丹青这时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顾自由跟着来了,她去扶起他,一边说:“再不去飞机场,就赶不上了。”她看到丹青,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丹青说:“你赢了,还不快带走你的奖品。”
顾自由拖着胡世真出去。
过了很久,乔立山才问丹青:“你必需要那么说。”
丹青反问:“为什么不,我才不要讲风度讲修养,我爱一个人,会让他知道,恨一个人,也让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
乔立山沉默一会儿,回答:“我想你是对的。”
“谢谢你,方渡飞。”
丹青关上咖啡室内所有水电煤气总掣。
乔立山忽然问:“你有没见过她?”
丹青答:“没有。”想一想,很遗憾地再说一次:“没有。”
乔立山说:“我们走吧。”
他们刚想离开,有一对年轻男女推门进来,“有没有冰茶?”
那女孩子一脸阳光,满面笑容,象是初夏的阮丹青。
丹青呆了数秒种才能回答:“我们已经不做生意了。”
女孩不以为忤,对男伴说:“我们到街头去,那里也有一家。”
两人跳跳蹦蹦的离开。
丹青终于把玻璃门锁上。
她问乔立山:“她会不会回来?”
“我不认为会。”他温和的回答。
他送丹青回家,一路上把未来一年的计划告诉她。首先,他会与艾老会合,师傅将介绍一间出版社给他,让他尝试用英语写作。谈得拢的话,未来一年他什么地方都不用去,经理人会把他锁在黑牢里叫他写。
条件不合的话,他会继续写中文小说,熟能生巧,会得比较空闲,可抽空探访丹青。
丹青问:“方渡飞真的会来看我?”
“会,他同乔立山一起来。”
丹青想笑,无奈心怀重压,就是笑不出来。
他们交换了地址。
过了这个夏天,丹青想,各散东西。
只有她父亲似一只猫,抛在本市,动弹不得,因为要养妻活儿。
丹青莞尔,令周南南小姐觉得心灰意冷的,可能是阮志东对女儿钟爱远胜她所得到的。
这解释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时间便添一个孩子的用心。不是用来缚住丈夫,而是令第三者知难而退。
乔立山送小丹到门口,“我不进去了,记住明天晚上八点,我来接你去跳舞。”丹青点点头。
葛晓佳看到女儿怅惘的表情,便叹口气说:“准大学生,无论丢不丢得下,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你非得开始新生活不可了。”
“他会记得我吗?”
“谁?还没分手,就怕忘记。”
“乔立山,他会忘记我吗?”
“让他去担心这个问题,你比他年轻,较他容易忘记过去。”
“母亲,有没有办法把回忆过滤,不愉快的统统遗忘,甜蜜的全体留下。”葛晓佳说:“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我还在修练。”
丹青倒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
“你想忘记什么?”葛晓佳问。
“想忘记你同父亲已经分手,想忘记娟子阿姨的悲剧,想忘记有四年功课在前面等着我。”
葛晓佳不语,轻轻一下一下拍着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丹青喃喃说:“可以猜想,年纪越大,想忘记的事越多,将来说不定最想忘记事业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意,也许有一天,最好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一了百了。”“好了。”葛晓佳制止女儿,只怕丹青越说越灰。
但的确有若干早晨,葛晓佳希望葛晓佳不是葛晓佳,不幸被丹青言中。
“明晚我要去跳舞。”最后一舞。
“想问我借衣服是不是?”
“是的,那件黑色纱边细带最理想。”
葛晓佳本来要反对,怕那件衣服太过保留,后来一想,世上不如意事已经太多太多,何必为一条裙子去扫丹青的兴。
于是她说:“在柜里,你自己去拿吧,记得一早七点半要出发到飞机场。”“打到了才算,现在就开始挂虑,多划不来,”丹青说:“讲不定太阳黑子今晚爆炸,一切化为乌有,白担心一场。”
葛晓佳既好气又好笑,接着忍不住深深哀伤,清风明月,音乐舞蹈,都与娟子无关了,但她生前友好只不过哀悼了三天,又重新开始吃喝嫁娶,恢复正常。一定要走毕全程,葛晓佳握紧拳头,否则损失巨大,太不值得。
从该刹那开始,葛晓佳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到酒吧买醉。
第二天,丹青与母亲点算所有应带的证件,每隔一段时候,母女拥抱一下。丹青心底有点怯意,过两日她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再也不能趁现成,日用品得亲自上街购买,生病得撑上医务所,一切疑难,她只能左手同右手商量。一丝丝恐惧悠然而生。
整个暑假只剩下数十小时,非得善加利用不可。
第二天,阮志东来了,把一张本票交给丹青,一边笑道:“这张东西虽然不会讲话,声音最响。”
葛晓佳看了看银码,“你呢,你自己怎么办?”
“月底发薪水,担心什么。”
丹青喜欢看到父母这样有商有量。
“今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顿饭吧。”
葛晓佳看丹青一眼,“她约了人跳舞。”
阮志东想一想,“丹青,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两人也假如行列如何?”“太好了。”丹青拍手。
“一言为定。”
葛晓佳却说:“开什么玩笑,我跳不动。”
“妈妈——”
“丹青,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她转进房间去。
阮志东无奈,她始终无法完全原谅他。
晚上,丹青打扮妥当,坐在客厅看杂志等乔立山来接。
葛晓佳一走出来,只看到一团艳光,眼前一亮,小小丹青根本不懂化妆,但一管唇膏已使她整张面孔鲜明起来,再加上找不到褶痕晶莹紧绷的皮肤,光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潜力。
“好,好。”葛晓佳点头。
到了一定时候,蝴蝶必然破茧而出,挡都挡不住。
葛晓佳笑道:“乔立山若果忘得了你,我送他一个奖状。”
“母亲总是看好女儿。”丹青笑笑。
门铃一响,葛晓佳去开门,来人正是乔立山。
他还老式地带着鲜花糖果,使葛晓佳觉得温馨。
“早点送她回家,明朝一大早她要出门。”
丹青却说:“母亲,别提明天,明天或永远不来。”
葛晓佳答:“放心,它会来的,它会来的。”
丹青握着乔立山的手,一起奔下楼去。
他们一整夜逗留在舞池里。
时间不晓得为什么过得这么快,时针发疯似转,一下子一个钟头。
小丹偷偷说:“时间大神最爱作弄人,看你高兴吗,他就拨快钟数,你痛苦,他就调慢一点,好让你渡日如年。”
乔立山从来没有这样不舍得一个人,说不出话来。
过很久他才说:“我会尽快赶来看你。”
“我最多灾叔叔家住三两个月就会搬走。”
“我们通电话。”
“我只是一个学生。”丹青坦白。
“我懂得,我打给你。”
他们一直跳到夜总会打烊。
乐队向他们鼓掌致敬。
乔立山拉着丹青向乐队一鞠躬。
已经清晨三时。
他穿着礼服,她穿着纱衣,两人在街上散步。
“要不要回家睡一觉?”
丹青说:“来不及了,只能洗个澡,换件衣服,反正在飞机上不睡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抱歉我没有遵守诺言,把你在十二点前送回家。”
诺言是用来打破的,十个当中履行一个,已经够好。
乔立山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夏天,丹青,因为我认识了你。”
“谢谢你,方渡飞。”
当丹青最后返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母亲在厨房做咖啡。
丹青推门进屋,葛晓佳看看她身后,问:“那男孩呢?”
“回家换衣服,一会儿在机场见。”
葛晓佳说:“他的确是更好的那个。”
丹青牵牵嘴角。
“你也准备准备吧,你父亲的车隔一会儿就到。”
丹青点点头。
回到房间,她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子,咬一咬笔杆,轻轻的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开的书,我,爱,没有人,除你。”
她翻到空白的一页,这样写:八七年的夏天,本市没有战争,亦无地震海啸,但,我失去最亲爱的娟子阿姨,以及自己的童真,得到了方渡飞,与艾老太太给我的表。今夏我个人的得失哀乐,长远来说,可能无足轻重,对整个宇宙来说……“丹青,出来吃早餐。”
“是妈妈。”
丹青把日记本子合上,收进抽屉,锁上。
葛晓佳探头进来,“还不快些,添件外套,天气凉多了。”
夏季很明显已经过去。
丹青推开窗子,她生命里无疑还有许多许多夏天,但肯定没有一个夏天,会如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