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
若不是上回丢了一把琉璃珠让某个人念到耳朵长茧,她也不会勤快地留下来找。
‘那是人家亲手制的,续日怎幺忍心丢弃!’
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他就忍心教她不顾性命安危地一颗颗捡回来?还给她‘人家’哩!哪有皇帝不自称‘朕’,反而在姊姊面前撒赖,自称‘人家’的?
一想起她那个‘不肖’皇帝义弟,续日不由得摇起头来。
别人家的弟弟十一、二岁便不缠姊姊了,她的弟弟今天都过十六岁生日,还赖着她,要她陪他一块坐着,接受朝臣的祝贺。
‘上回多亏有慧姊姊陪着朕,不然续日玩得乐不思蜀,终于愿意回京了,会因为见不着朕而掬一把伤心泪吧。’
提起去年生日宴会上遇刺的凶险,皇帝还会吸着鼻子,露出一脸余悸犹存的可怜相,存心要他们父女内疚!
果然父亲大人立即攒额蹙眉,今年便决定留下来参加皇帝的寿宴,将回乡祭祖的日子往后延。
‘慧姊姊如今已是朝表哥的妻子,不方便陪在朕侧保护,要是再有刺客……’
怎幺可能!瞪视着身体发颤、嘴角却有可疑的斜上抖动的皇帝,她在心里嘀咕。有她父亲坐镇,别说刺客了,连苍蝇、蚊子都不敢找上他!偏偏众人听皇帝这幺讲,全都忧心忡忡了起来。
‘要是续日可以陪伴朕,以续日得自叶师伯真传的一流身手,一定能在紧要关头保护朕。’
咧──怎幺不索性叫她爹陪他一块坐就好?!
她很明智地只在心里嘀咕,明白要是说出口,准会得到不少白眼。
‘皇上的提议太好了。朝阳公主是皇上的姊姊,她伴在君侧,旁人不至于说闲话。’
勇王伯伯居然好谄媚地附和,要不是念在他是长辈,每年都给她不少压岁钱,她就翻脸。
‘寿宴当晚,续日会陪伴皇上。’雄浑的美声出自她敬爱的、亲爱的父亲大人,她的笑容垮了下来。
父亲一言,拍案既定,纵使她舌粲莲花,亦翻案无望,只能奉命行事,陪皇帝正襟危坐一整晚,坐得她屁股发麻,坐得她全身僵硬,也坐得她一肚子的火气。
幸好皇帝在她耐心告罄前,说要端酒去敬太后及太皇太后,她才能乘机去解手。找尽借口就是不让宫人跟随,因为她打算顺便散个小步,看心情好不好再决定是否要回寿宴,若让人跟,这如意算盘不是都要被拨乱了?
幸亏如此,不然唐雅静和李芸芷就惨了!
她是在如厕时,听见芸芷的高谈阔论,这小丫头完全不记得上回的教训,没提防隔墙有耳。不过,若不是芸芷要雅静猜那晚与她在会英楼听说书的重要人物是谁,她也没兴致听她们讲什幺。
她是好奇芸芷是不是聪明到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事实证明,这丫头果然是个鬼灵精,居然真猜出她口中那位重要的人是皇帝。佩服之余,又听见她提到父亲,然后是母亲,再然后是雅静对她父亲的一片痴心。
虽然在会英楼相遇那晚,她隐约感觉得出雅静对父亲的好感,稍早之前在左丞相席位上碰面时,也看到雅静投向父亲的痴迷眼光。只是这种眼神她从小到大看得太多了,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雅静的迷恋会那幺严重。
看着她在芸芷的刺激下,备受打击地狂奔离去,她在幸灾乐祸之余,又有些不忍心。矛盾、复杂的心情促使她悄悄跟上,发现她被天仲谋欺负时,她便想出手,但芸芷抢先一步,及至听到芸芷抬出她与皇帝,天仲谋依然凶性不改,仍要侵犯她们,她忍不住替天行道,用弹弓打出琉璃珠给他一点教训。
但最后吓走他的人,却是唐劭杰寻妹的呼唤。
这个天仲谋也许皮厚不怕疼──早知道她就手下不要留情,狠施杀手,却怕自己的丑事被揭开,才会趁着东窗事发前,夹着尾巴逃走。否则事情传扬出去,就算国法能宽容,皇室的家法也饶不了他,轻则挨骂,重则削爵。他成天都担心皇帝借机整他,自然不想留给人话柄,但偏要做坏事,真是不懂他。
唐劭杰也很奇怪。
听完芸芷说明经过后,不赶快把人带离是非之地,却用那双可以跟鹰隼比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害藏在树上的她都不敢喘息,担心会被他发现行藏。
咦?她干嘛怕他发现?
因为他瞪她的眼光像火般危险、炙人,仿佛想要把她看透?
无礼的家伙!
她是公主耶,当着众人面前,也敢用那幺大胆的眼神看她,不怕她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吗?
她再度摇头,是懒得治他的罪,不想理他啦!
弯腰将最后一颗琉璃珠给捡起,放进随身的腰袋内,没提防到身后会突然传来醇柔悦耳的男性声音,她吓了一跳。
‘这里还有!’
一只厚实有力的男性手掌朝她摊开,在粗糙长茧的表面上躺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绿色琉璃珠。续日按住激烈的心跳,顺着连接那只手掌的手腕、手臂朝上看去,对上唐劭杰极为男性化格局、年轻俊朗的脸庞,及那双锐利且炽热的眼眸。
有短暂的片刻,她觉得被他如火的眼神给困住了,但她很快摆脱这个念头。
堂堂的朝阳公主怎能被一个眼神困住!
她定了定神,‘你怎幺会在这里?’
‘这也是我想问公主的。’他收敛住滚滚涌上眼眶的热切情意,但双眸仍贪婪地汲取她美好的身影。
打从在宫里巧遇她那天开始,她的身影总会在他最没提防的时候迸上心头,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的生命里,从未有过的经验:头一次将女子的倩影时时萦绕心怀,明知道两人身分悬殊,明知道不该想她,还是情难自禁,不时想起她艳丽有如天上朝阳的美貌,挺直的瑶鼻上端相连的眉形似轻柳妩媚,掩映着她深若寒潭般的眼眸里难以揣测的情绪。
就像会英楼那晚,她那番话是针对唐家而来的吧?她眼里的情绪是嘲弄、讽刺、不屑?对他的敌视又是从何而起?
还有今晚,当她端坐在皇帝身边,柔美的樱唇牵起端静的笑意,注视着皇帝的眼神显得柔情万种,真的应了那些夫人所猜测、议论的,她跟皇帝是──
‘皇上要朝阳公主侍坐在侧,是不是有什幺特别意思?’
‘这你就不知道了。宫里的人都在传言,皇帝很喜欢这位义姊呢。两人自幼一块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还不水到渠成吗?’
‘他们可是义兄妹呀。’
‘贵妃都可以变义姊,义姊不能成为妃子吗?’
‘嗯,有道理。’
这些话像无形的细针刺得他心上阵阵疼痛,她谜般的心思,与皇帝之间的暧昧关系,混合著诸多的猜疑教他百转千回。若不是人豪发现雅静和芸芷许久仍未归来,心急地想去寻人,他仍陷在想她的心情里。
然而,找人时的万般焦急,在人找到后,萦绕胸怀的情绪竟不是为妹妹差点出事而衍生出的自责、内疚或愤怒,而是发现琉璃珠,及她隐身在树荫里的身影,勃发出的万千惊喜与理不清的思绪。
虽然他无法肯定出手救雅静和芸芷的人是朝阳公主,却按捺不住满心的期待,希望是她,才会在离去后返回,为的是确认她便是救雅静和芸芷的人,也是当日以琉璃珠阻止莽国士兵暗杀他父亲的人。
只是得到证实后,盘据在他心上的疑惑并没有减少。
如果她对唐家心怀嫌隙,何以愿意一再出手救人?
他想找她问个明白,但一与她面对面,脑子便被她艳丽、动人的存在占得满满,哪里还能正常思考或言语。他只想看着她,任心跳随着她耀眼的风采跃动,让记忆珍藏她的一颦一笑,直到永远……
‘是本宫先问的。’
但他或许不介意立如不动的巨石直到永远,续日却不想被他瞅得头皮发麻,好象自己是某种集新鲜、肥美、芳香于一体的猎物,暴露在他贪婪的目光,等待他随时扑过来享用。这意念令她火冒叁丈,不客气地摆出眼高于顶的公主气焰教训他。
唐劭杰俊挺的浓眉因此而挑起,眼里热烈燃烧的情感迅速熄灭。
他怎会忘记两人身分上的悬殊差距?
她是公主,他不过是名御林军副统领罢了,有什幺资格用平等的身分质疑她?
可是……他不想矮她一截,就是不想。那会消减他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让他连尝试性地朝前跨一步都不能,便坠入身后的绝望深渊。
他不能!
‘本宫问你话,你不答,还大胆地瞪视本宫?’
那双秀眸因愤慨的情绪而闪闪生辉,光滑的曼颊泛起红潮,艳丽的模样看得劭杰心跳如擂鼓,目光不自禁地落向她微微撅起的红唇。
那诱人犯罪的唇瓣令他心猿意马,让他无法视她是公主般地敬畏,只能当她是一名他所倾心的女子般爱慕。然而,爱慕只能放在心里,回笼的理智警告他,莽撞地示爱只会引起对方的反感,何况当务之急是澄清心中的疑惑,不是追求佳人。
他深吸口气,脸色一整。
‘公主请息怒。臣无意冒犯,只是被公主的美貌震慑住,一时间忘了回答。’
她怔了一下,芳心深处骤然涌出甜蜜的喜悦,但她立刻斥责自己,阿谀的话不知听过多少,岂可以被这家伙不甚高明的奉承话给打动!何况他喊她公主时,好象在喊阿猫阿狗似的,根本听不出任何敬意来,她要是还好脸色对他,岂不是贬低自己!
‘本宫没空听你说废话。把珠子交出来,本宫就不计较你的无礼。’
‘臣手上的琉璃珠是公主的吗?’他故意合起手掌,将绿色琉璃珠握住,放在胸口。
莫名其妙地,她竟觉得自己好象是他手上的琉璃珠,被他珍爱地放在心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暖意与臊意同时冲击着她,续日的心跳急促了起来,颊边泛了红。
她连忙垂下眼睫,暗暗调匀急促的呼吸,清亮的嗓音略显喑哑。‘当然是本宫的。不然本宫跟你要干嘛?’
‘公主就是用琉璃珠打跑了恶贼,救了我两位妹妹?’
续日杏眸一瞪,没好气地道:‘好呀,你套话!’
‘臣不敢。只是想找出恩人致谢罢了。’那双时而热烈,时而冷锐的眼眸,闪漾着一抹狡狯。
‘哼。’续日瞪他,‘说得好听。你想谢,本宫还不屑给你谢呢。’灵动的美眸接着一转,嘴角噙了抹调皮的笑意。‘不过,你敢骂孝亲王是恶贼,倒是有胆量。’
‘那恶贼是孝亲王?’劭杰眼中没有任何惊恐,像是早猜到对方的身分。
‘本宫亲眼所见。’这提醒了她,回头得跟花朝说,要他派人加强巡逻。
虽然没几个人敢在皇帝寿宴上胆大妄为,但得提防有人像天仲谋这样的色胚藉酒装疯,危害妇女安全。
‘多谢公主告知,臣会小心防范。’他慎重地点头道。
咦?她什幺时候提醒他防范孝亲王来着?
续日一脸莫名其妙,板起脸道:‘本宫该说的都说了,你也谢过了,快把珠子还来。’
‘臣手上的珠子并不是公主掉的。’他狡猾地一笑。
‘你说什幺?’这家伙敢戏弄她?续日气呼呼。‘好大的胆子!珠子分明是本宫掉的,你敢占为己有?!’
‘公主息怒。这颗珠子的确不是公主掉在这里的,而是两个月前臣在沛绿草原与莽军对阵时捡到的。除非公主去过那里,不然怎会是公主掉的?’
续日语塞,若坚持珠子是她的,不就要承认……
可是他脸上那副‘谅你也不敢承认’的可恶表情,让她怎能吞得下这口闷气!反正被他知道她去过那里,也不会少块肉,她索性豁出去。
‘这还是本宫掉的没错。当时,家父亲率天朝大军与莽军对阵,本宫和家母难耐思亲之苦,结伴前去探视。本宫从来没看过人打仗,才会央求大哥带本宫前去战场,碰巧遇到莽国的刺客,危急中便以随身所携带的御赐的琉璃珠救人。’
听到‘御赐的’,看你还敢不敢不还!
‘果然是公主。’证实了心中所想,劭杰眼中一阵激动,朝她一拜。‘公主云天高义,先是救了家父,后又对舍妹施予援手,劭杰不知该如何报答。’
既然有人要报答,续日自是乐意领受,‘你不知如何报答,本宫一时间也想不出来要你如何报答。这两条恩惠先欠着,等到本宫需要时,再向你取吧。’
‘臣遵命。’他恭敬地道。
这才是当‘臣’对主上该有的态度嘛!
续日满意地颔首,‘现在可以把珠子还来了吧?’
‘是。’他诚敬地奉上。
续日出手如电地取回,指尖可以感受到琉璃珠上残留着的属于唐劭杰的体温,那令她心情怪怪的,方寸间像有几百只蝴蝶同时鼓动翅膀,扑得又急又快,脸上烫热了起来。
可恶的唐劭杰还盯着她不放。
他的凝视炽热锐利,像是能够看透她方寸间的慌乱,深邃的目光里隐隐烧着烫人的火焰,汹涌的热气仿佛随时向她袭来,慌得她不自在地旋过身,有种想逃跑的冲动。
逃?从来没人能教她逃的!
即使是皇帝的权威也吓阻不了她,这家伙当然也不能!
但为何她的心跳得那幺快,甚至感到呼吸困难,全身发热呢?
在答案浮现之前,她理智地切断思绪,气闷地命令道:‘你可以走了。’
‘臣有事请教。’
‘什幺事?’她的声音透着恼怒。这家伙好烦喔!
‘臣想请教,公主现身会英楼那晚……’
‘你是担心令表弟那番大不敬的议论,会招致皇上怪罪?’
‘臣倒不担心这点。’他稳重地回答。‘皇上若要怪罪,早就怪罪了。’
‘你想问什幺?’
‘公主曾提到,有个人的义气表现比起定国公或是当今皇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呀,敢情他拐弯抹角,跟她闲扯这幺多废话,是为了这件事?
续日美眸一转,眼中闪烁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煞有介事地点头附和,‘没错。不过那是本宫见识浅薄,听过芸芷的见解后,方明白此人不过是个负心背义、贪恋美色的人,根本没资格与家父和皇上相提并论。’
她连珠炮似的回答听得劭杰句句剜心刺耳,虽然之前便猜疑到她的用心是在羞辱他,但证实之后,仍难免难堪,一张刚毅的俊脸不免涨得通红,眼中积聚起怒气来。
‘公主不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分吗?’
‘咦?本宫不过是将芸芷的见解转述,过分之说从何而来?’她撇得可清呢。
‘你!’面对那张无辜的笑颜,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
‘就算你认为芸芷的话过分,也不用生气。她又没骂你。她说的是那个抛弃未婚妻子,迎娶美貌的寡嫂的负心背义、贪恋美色的小人呀!跟你没关系吧?’
她不但说得挺乐的,还故意以一种探究的眼神质疑地望着他,像是在纳闷他怎会替这种人说话似的。
‘事实不像你说的那样!’他沉住气道。
‘事实?’她讥诮地笑了出声,声音虽然甜美,听起来却格外刺耳。‘你又知道什幺是事实了?’
他一怔,五岁时的记忆早就湮灭在岁月里,成了一片连绵不绝的浑噩。印象中只依稀记得娘亲再嫁的那天很热闹,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外公向来严肃的脸也难得地露出笑容,还有满眼都是大红的色彩。
这些就是他所知道的事实?
‘至少我在那里。’在短暂的缄默后,他简单地陈述。
续日没有立刻回答,那张原本灿似朝阳的脸庞瞬间被乌云笼罩,显得阴晦。
她瞪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指责他是帮凶,令他难受得胃部疼痛了起来。
‘虽然那时候我只有五岁,但家父绝不是那种负心背义、贪恋美色的人。’他急急地解释。
‘本宫有说是令尊大人吗?’她若无其事地收敛住眼里的怨恨。
‘公主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本宫怎幺可能知道?’她别开脸。
她分明是睁眼说瞎话,但劭杰不急着拆穿她。
‘臣斗胆请教公主,是从哪里得知此事的?’
‘道听途说啰。就像你那个好表弟随便听人家讲的一样。’
这回答令劭杰心生狐疑,忆起人豪当日对定国公的诸多不敬言语,是因为这样,她才迁怒唐家?
说不过去。对叶智阳不敬的人是李人豪,她冲着来的却是他父亲呀。
‘既然是道听途说,公主怎幺可以认定事实就是如此?岂不是犯了和人豪同样的过错,人云亦云。’
‘你说本宫人云亦云?’她柳眉倒竖,锐声抽气,郁积在胸口的愤懑受到刺激而释放,怒视着他叫道:‘你告诉我,事实是什幺!那人没有抛弃未婚妻,迎娶当年镇守在石林关的曹大将军那个貌美如花且守寡叁年的女儿吗?当他的未婚妻跋涉千里来到石林关,迎接她的不是那人与曹将军女儿的婚礼吗?你知道那种新娘不是我,成了弃妇的凄凉悲怆是什幺感觉吗?当那位曹小姐在新房欢天喜地地等待新郎来疼惜时,那人的未婚妻却伤心欲绝的被赶出石林关,流落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饥寒交迫。这些事实你都知道吗?’
‘我……’她的每一句逼问都像落雷打向他,问得他哑口无言。
‘别告诉本宫,他抛弃未婚妻,不是为了美色,或攀附权贵,是为了兄弟义气。因为这种话连芸芷都无法相信!’
‘你……你……怎会知道这幺多?’他又惊又疑。
‘我……’这次轮到她被问住了,满满的愤懑全梗在喉头不上不下,她飞快别开脸,喉咙的梗塞化成苦涩的盐块硬生生地吞下,深吸口气,声音低哑地回答:‘不就是道听途说,本宫刚才说过了。’
‘如果只是道听途说,公主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如果只是道听途说,公主又怎可凭借着没有根据的道听途说诽谤家父?’
‘我……毁谤他?’她不敢置信地叫道,眼中再度燃上怒火,美丽的樱唇抿得紧紧,瞪视他良久,方自嘲的扬起嘴角,冰冷的声音如深夜里砭骨的寒风冲出紧咬的牙关窜流进他耳里,带来一阵刀割般的痛楚,‘你说得没错。本宫是不该只凭道听途说就诽谤那人,但此事是道听途说吗?事情的真相恐怕要问他自己吧!’
说完,叶续日余怒未消地振了振衣袖,鹅黄色的身影迅如轻风般飘远,留下他满怀惆怅地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任清冷的夜雾逐渐深浓地包围过来,就像她留下来的疑云层层累积上他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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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窗外看去,一弯勾状新月偏了西,繁星点点闪烁在晴朗的天空,辉映着人间仍在灿耀的灯火。
叁更的更声刚过,深夜里的巷弄格外寂寥,劭杰却可以想象出闹市里的繁华。
从皇城回家的路上,朱雀大道上人车拥挤,西面的闹市聚满人潮,据说大年初一这晚,京城里的百姓往往是彻夜未眠,许多人都是在外游玩到天亮才会回家,热闹的情景跟位处北地的石林关直如天壤之别。
石林关夜深深时,人们通常也睡昏昏。太阳一落山,家家关门闭户,罕少在外逗留,平常时候如此,年节期间亦相差不多,哪像京里的百姓还在热闹的街道上疯似的玩闹,非得挨到天亮才甘心回去。
北方的冬夜就是冬夜,寒风寒碜入骨,唯有偎进温暖的被褥里方能度过,人们心里想着的、嘴里念着的,全是明日的温饱。而在京城里,富足的生活让人想得更远、更深,也招来更多的烦恼,思绪似风中的柳絮四散飞扬,被撩起波纹的心湖怎样都平静不下来,烦得他夜不能寐,心儿发慌发疼。
‘那只是道听途说吗?事情的真相恐怕要问他自己吧!’
耳边不时缭绕着朝阳公主尖锐的质疑,就算掩上耳朵,也无法将那道声音排拒脑海。尽管他不相信父亲是那种贪图美色、为了权势而抛弃未婚妻的男人,可是朝阳公主的每一句指控却让根深在他生命里的信念逐渐动摇。
毕竟,她有什幺理由如此诽谤他父亲?又为何会对这件沉埋了十七年的往事知道得这幺清楚,愤慨得似是个被害者般地提出控诉?
这些都让他想不通,而要解开这些谜团,就只能如她所说的,去问父亲了!
想到这里,劭杰一刻也无法待,快步走出房间,迎面吹来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冰冷,但还比不上在他胸坎里刮着的风般寒。
万一朝阳公主是对的……
他缩了缩脖子,不准自己往不堪处想下去,迅速离开居住的忘尘轩,朝父母住的东院走去。
沿路上但闻风声飒飒,冥冥夜色里只有星月照路,灯火已熄,宅里的人大都睡了吧!他来到东院,方觉得不妥。父母应该已就寝,难道能吵醒父亲相询吗?
为难中,劭杰的目光落向凄寂空旷的院落,双亲的寝居里仍有昏暗的光线,应是娘亲睡觉时的习惯,留一盏小灯照明。太晚了,不如明日……
他慢下脚步,意外发现父亲的书房窗户透着光亮,心喜之下,快步来到书房门口,举手敲击门板。
‘爹,是我。可以进去吗?’趁着勇气消失前,他一鼓作气地说完。
‘劭杰吗?进来吧。’威严低沉的声音响应着。
深吸了口外头冰冷的空气,唐劭杰搓了搓手,推门而入,顺手将门板带上,目光对上父亲眼中的探询,脑中纷乱的思绪更加的混乱了。
唐庆龄面向门口而坐,双手放在云纹书案上,坐在椅子上的高大身躯挺直坚定,黝黑的颜容难掩疲惫的神情,但眼神仍然炯炯。
‘坐。怎幺还没睡?’
‘爹不也是。’劭杰在书案前一张圆凳坐了下来。
‘我睡不着。’他淡淡一笑。‘与其在床上翻来覆去,吵到你娘,不如到书房把事情想清楚。’
‘爹心里有事?’
唐庆龄锐利地看他一眼,意识到他的语气带有探询的意味。
‘没什幺。赵丞相在寿宴上,随口问我对朝廷目前的兵力布置及兵制有没有新主张时,我发现自己连旧制度都没有弄懂,觉得汗颜,便临时抱佛脚,翻看部里的一些文书。你知道我心里挂着事情,就睡不着。反正这几天都毋需上朝,还有时间可补眠。倒是你,’他停顿了一下,眼中注入关切,‘明天不是一大早就得轮值吗?’
‘是呀。’劭杰苦笑,北风严峻的冬日早晨最残酷的事便是得一大早离开温暖的被窝了。‘但孩儿跟爹一样,心里有事便难以入眠。好在孩儿是习武之人,略做调息便能养足精神。请爹不必担心。’
听完他的话,唐庆龄已猜到儿子半夜来找他,必然有事商量。
‘你心里有什幺事,爹可以帮忙吗?’
‘爹……’他想说,然而脑中思绪纷乱,不知从何说起。
从晓事以来,他就只认得这个父亲,生身之父过世得太早,他完全没有印象。是这个父亲教他习武认字,为他排难解纷,为他立下端正严肃的形象让他效法。他从未质疑他,直到现在……
‘父子间,有什幺话不能讲吗?’别看唐庆龄治军严谨,外表严肃,平日与儿女相处时却极为亲和。
感受到父亲的鼓励,劭杰的勇气大增,很快整理出一个头绪来。
‘雅静和芸芷在宫里遭人调戏……’
‘什幺?!’唐庆龄脸色大变,一双虎目瞪如铜铃。
‘爹先别动怒。她们只受了一场虚惊,并无损伤。’
‘谁那幺大的胆子,竟敢……’
‘是孝亲王。芸芷说,两人原想顺便拐去灯廊,却迷了路,才会在树林里遇到孝亲王……’劭杰并不知道表妹隐瞒了雅静无法接受她的劝告,负气乱跑的事,照着芸芷的说辞禀告父亲。
‘她们如何确定是孝亲王?’唐庆龄怀疑道,雅静和芸芷应该不认得孝亲王才是。
‘朝阳公主证实了他的身分。’劭杰饶富深意地回答,‘多亏她出手救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朝阳公主?’唐庆龄眼皮一跳,脑中浮现出一张清艳绝美的脸容,与记忆里烙痕的云鬓花颜竟是那样神似,只是未经岁月风霜,显得更加鲜艳、稚嫩罢了。
‘就是定国公的千金,爹见过的。’
‘我记起来了。连同今晚,应该见过两次,对吧?’唐庆龄微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情绪。
‘不只两次。’
‘哦?’唐庆龄脸上浮现困惑。
‘爹可还记得在沛绿草原与莽军对阵时,您遭遇到埋伏的莽军,幸好有人出手相助的事吗?’
‘记得。’
‘事后,孩儿在附近捡到了十数颗琉璃珠,怀疑便是出手的人留下来的。’
‘你跟我提过。’
‘今晚,朝阳公主便是以相同的琉璃珠打跑孝亲王。’
‘啊?’唐庆龄在感到错愕的同时,方寸间一阵波动。‘你是说……’
‘孩儿已得到公主证实。爹在沛绿草原遇险时,的确蒙她出手相救。’
唐庆龄心情复杂了起来,救他的人真的是……
‘连同今晚,已是她第二次出手救唐家人了。如果包括上次在沛绿草原的惊鸿一瞥,爹和她算是第叁次见面,对孩儿却不是。’
唐庆龄抿着双唇,目光矍然地看进劭杰眼里,似乎想藉此看透他心中所想。
劭杰深夜来找他谈话,不可能是为了讨论见过朝阳公主的次数。他最初以为劭杰是为了雅静和芸芷遭遇孝亲王,受到调戏,气愤之下,急着跟他商议讨回公道,或是防范孝亲王会在恼羞成怒下,对唐家不利等等的事。
但他后来的重点并不在于此,而是放在朝阳公主身上。虽然公主对唐家人一再援手的恩惠也很重要,却不至于紧急到半夜叁更找他谈的地步。
唐庆龄看得出儿子还有话没讲,以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半个多月前,孩儿在会英楼见过公主。’他简要地将那晚会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唐庆龄听到后来,脸色越来越白,浓眉越蹙越紧,眼神也越来越黯淡。
‘孩儿同爹一样,越听越是惊心,觉得公主的话是针对爹而来。今晚再次巧遇时,孩儿忍不住就教于公主,她这次更是指名道姓陈述您当年抛弃未婚妻,迎娶娘的罪状。孩儿当然不肯相信,她便要孩儿来问您……’
说到这里,唐劭杰的心情直往下沉。从父亲脸上盛满的悔疚不已和羞惭,他已经知道朝阳公主的话并非无的放矢。
‘事实真的如公主所言吗?’
唐庆龄别开视线,不敢迎视劭杰眼中的失望,过了许久,方哑声回答:‘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与负疚……’
‘我无法相信爹是这种人!’劭杰难以置信地低喊。
‘当时的情况迫得我没有选择……’
‘爹是被强迫的?不可能是娘强迫您的吧?难道是外公?’
‘不是那样的。’他苦涩地扬起眼,眸光里充满恳求。‘很多事不像你想的那幺简单……’
‘孩儿想知道有多复杂。’
‘我接到你亲生父亲的死讯后,赶回石林关,正好遇到莽军与我军交战,得知你娘出城探望一位表姑,在回程路上。我担心她出事,飞骑赶去,保护你娘亲的车队已经遭遇攻击,我只来得及救出她,逃到山林中,躲了一天一夜,才被你外公派来的援军所救。虽然我问心无愧,然而孤男寡女独处一夜,难免遭人议论。为了保护你娘亲的名节,我只好答应你外公……’
‘可是你已经有未婚妻了……’
‘我也跟你外公和你娘亲说明了。她们哪个我都不愿意委屈或辜负,便提议两头大。你外公和你娘亲后来也同意了。于是,我便依你外公的要求,先迎娶你娘亲,之后再回江南向未婚妻解释,带她回石林关。’
‘那怎会演变成……’
‘颜绫突然在婚礼上出现,我措手不及,没法丢下你娘向她解释。但我有拜托你表舅追上去,可是……’
‘可是什幺?’
‘你表舅说他追去时,颜绫已经不知去向。我也曾派人去江南找寻她的下落,但没找着……’
‘如果表舅曾经追出去,且追不到人,朝阳公主为何会说,那名未婚妻是被赶出石林关的?’
‘我不知道。’唐庆龄摇着头,嘴角是满满的苦涩。‘我一直以为……颜绫是因为不肯原谅我,才避不见面。我并不知道……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直到今晚……’
‘今晚?’劭杰警觉了起来。
‘我见着她了。’梗在他胸口的是种难以言喻、很难吞咽的感觉。
见到她有幸福的归宿,他应该为她开心,但涌上方寸间的却是难以下咽的苦涩。
是因为她眼里不再有他吗?
当属于她的明丽身影走来,她看到的只有叶智阳,那双曾经多情妩媚的眼眸略过他,当他是个陌生人。但他不是呀,曾经她眼中贮满的缱绻柔情都只为他,为什幺再度重逢时,她眼里已经没有他?
强烈的空虚和憾恨充满他,但他除了无言地看着她外,什幺都不能做。
‘爹看到颜绫?’唐劭杰搜索记忆,思索着今晚见到的贵妇人中,有哪位可能是颜绫。
‘她不但风采胜过从前,还贵不可言。我应该可以放下这些年来对她的愧疚吧?’最后一句话带着难言的苦涩和落寞,仿佛放不下的,不仅是愧疚而已。
畿杰却听得心头一震,眼中有抹恍然大悟。
他早该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