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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难和 第十章

究竟
  
  
  究竟要过多久,
  究竟要用什么方法,
  你才愿意真正敞开心怀?
  不敢奢望你会爱上我,
  但至少,别再恨我……
  
  
  由于石黑贤一被一个鲁莽、酒醉的驾驶撞死了,情又再度沉默下来。“她把自己给囚禁了起来……”趁着情入睡,弘子夫人悄悄来探视,舍不得那好不容易养出一些圆润的脸颊又开始消瘦下去。“唉!她晚上又没吃饭了……”
  
  弘子夫人离去,西村难和却静静的留了下来。
  
  “你还没睡?”西村靖,这个家族的大家长,竟也来探望这名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
  
  “爸!”西村难和看着父亲坐下来。
  
  沉默先是在这对父子之间停留了一会儿,两人都很尴尬。
  
  西村难和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有一个能谈天的主题。
  
  “情失去的孩子是你的吧!”西村靖淡淡的一句话,仿佛炸出了一片令人晕眩的海啸。西村难和目瞪口呆地,将头别开,不敢对上父亲探索的眼神。
  
  “我就知道。”西村靖摇着头。“不是我发现的,是你母亲告诉我的。”本来他还不相信呢!“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事情复杂得难了吧?原来他以为是秘密的事,根本一点都不秘密啊!
  
  “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仍旧不肯公开说爱,这就是西村难和最委婉的表示。有时候,也许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
  
  但真的就够了吗?西村难和这句话才刚说完,该是入睡的情竟然流下了眼泪,睁开了眼睛。
  
  “情!”西村难和想抱住她、亲吻她,她却困难地抬起瘦弱的手臂,沉默地抗拒着,还偏过头,别开视线不想正眼看他。那姿态,是西村难和前所未见的柔弱,却又是前所未见的坚决。
  
  “情!”莫名的,他感到心惊胆战了,恐惧如潮水般拍打着他的身心。为什么他会有一种即将失去她的预感……
  
  因为她终于缓缓地看向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不再有孩子气的天真,而是一抹沧桑、早熟,以及哀伤的神情。
  
  “你恢复记忆了?”西村难和狠狠的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噩梦将要成真了吗?
  
  “我要离开。”情没有正式回答他,“我要离开,我要离开……”
  
  你以后想做什么?我希望能离开这个家。
  
  ☆     ☆     ☆
  
  “情,不要走好吗?”第N次弘子夫人旧话重提,希望能阻止这个女儿的固执想法。“没有人敢再欺负你了,真的!难和那小子如果敢再动你一下,我就罚他跪个三天三夜,好不好?”
  
  用力握着情的手,弘子夫人凝视着她苍白、仍未恢复健康红润的脸蛋,心痛又怜惜。
  
  “不,夫人,这不干任何人的事,而是我本来就一直想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会想去台湾,是顺便想找我爸爸,他现在应该还住在那里吧!”
  
  “但是……”弘子夫人说不下去了。
  
  她有什么立场可以留下情?太难了,连最重要的关系人都没有跳出来说话,她这个旁人又有多少立场?
  
  “那么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弘子夫人叹息的摇头道:“一定要跟我保持联络,不管你人在哪里,一定都要记得,在日本这里有人是以真心在牵挂着你。”
  
  所谓的“有人”也包括他吗?情含着笑看着弘子夫人,心却发痛地想着。
  
  点点滴滴几年算下来,依照佛门的说法,她和西村难和之间,是情还是缘呢?若是情,那就是苦的;若是缘,会不会就是孽缘呢?她不知道。
  
  ☆     ☆     ☆
  
  情要离开西村家的前一个晚上,夜是黑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安静得像是世界的末日。
  
  世界的末日吗?
  
  自嘲的讥笑两下,西村难和调侃自己的“多愁善感”,又将一支抽不到一半的烟捻熄在满载的烟灰缸内,里头已经有许多烟屁股以及一层厚厚的白灰。
  
  今夜睡得着吗?他深深地怀疑着。明天情就要离开了,而他却没有任何资格、任何颜面去留她下来。一个伤害她最深、最痛的家伙,恐怕最好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吧!
  
  他始终带给她的都是伤害,不像石黑贤一。
  
  他忽然有点羡慕起石黑贤—……
  
  去他的!这么想真是无耻卑鄙!
  
  对方人都死了,他居然还拿他做比较!西村难和,你是怎么了你?!他又燃起一支烟,狠狠地抽起来,尽情地吞吐白茫茫的烟雾。脚步声细细微微的在外头的走廊响起,清楚地传入这间和式的休息室,带着几分谨慎、小心,然后纸门被大剌剌的拉开。
  
  “你……”香烟从指间掉了下去,西村难和瞪着来人,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你来做什么?”
  
  情没有回答,只是合上门,娉婷的身子站得又挺又直,小手开始从容大方的脱起自己的衣服。
  
  前开式的浴袍穿脱只消一个动作,西村难和才眨个眼,一具纤细的胴体便裸裎在他的面前。
  
  “我不该渴望你……”她以那特殊的、磁性的低音,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似的告白,“但是,我的身子要你……只要你,现在。”西村难和感觉双眼一热,感觉双唇一颤,就连伸直出去的强壮手臂也都抖得不像样。
  
  他是想伸手去拥抱一个美梦,但是谁能给他保证,这个梦会不会如泡沫般的幻灭?
  
  反倒是情主动地走过来,主动地偎进他的怀。
  
  “啊!”好一段时间不会接触他,情觉得自己几乎被那股野蛮的纯男性力量冲碎;光滑的丝肤太过狭小地圈着他的欲望,仿佛是不自量车的绢绸硬是要去抱拢一块冷硬的岗岩……
  
  这一夜,两人纠缠的身子始终不曾分离。
  
  但是,天总是会亮。
  
  床褥上,他们背对背相互靠着……
  
  但为什么距离都已经这么接近了,还是得分离?
  
  他们没有看向彼此,却非常明白对方必定是眼睛睁得大大地迎接黎明。是的,天亮了。
  
  情率先起来,拿起前一晚主动脱去的浴袍重新穿上,将一身被他又啃、又吻、又吮的爱痕遮掩住。
  
  摸摸凌乱的长发,她突然兴起修剪的念头。
  
  “情……”她的脚才轻轻踏出去,背后就传来他的唤声。
  
  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也许她本该等待着他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
  
  “再见。”但是最后,令她……失望了,他只是淡淡地吐出这一句道别。
  
  “再见!”
  
  深吸一口气,情重重地将门关上。
  
  ☆     ☆     ☆
  
  从十年前起点开始的往事,清楚的在她的脑海里上映,完完整整地一遍、一遍,又一遍……
  
  猝然地,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猛然推开西村难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跑出“FREEPUB”。
  
  “情!”情——孟情歌。
  
  她来到台湾的第一件事,就是痛痛快快地剪去又长又亮的头发,清爽简单的发型,将长相秀美的她改造成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她从来不曾有过寻找生父的念头,而是展开一段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旅行。
  
  台湾,这块不知比日本小了多少的上地,风貌是这么多元化,干净,最美的繁华到最简陋的淳朴……
  
  只要买一张火车票,她就可以放任自己的心绪顺着铁轨行走,倦了,可以向热心的台湾人问路,寻找暂栖的落脚处。
  
  从台北到高雄……再回到台北时,她认识了丁玎当,那个老是绽出开怀大笑,但笑面下也是小心地藏着伤痛的女孩。
  
  “情,我们来开间PUB好不好?来开一间可以让人喝闷酒,把一切烦恼都忘得一千二净,得到真正自由的PUB好不好?”
  
  这就是“FREEPUB”名字的由来,这是两个女孩有点天真的希望,她们希望所有的人真的能把烦恼忘得一干二净,得到真正的自由。把烦恼忘得一千二净,得到真正的自由……
  
  呵呵!孟情歌笑着自己的痴人说梦。怎么可能……她想到那名远从日本来的不速之客……呵呵!永远都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啊……
  
  跑得有些喘了,她停下来欲冷静自己,深深地吸着气,再回头,眼神为之一冷。然后她转过身,对着从后头追上来的西村难和“啪”的就是一巴掌!
  
  “你来做什么?”她怒声的询问,像是积压了太深、太多、太久的愤怒与哀愁,全数在此刻爆发了。
  
  孟情歌的发狠模样是六亲不认的,西村难和在一怔之后,居然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试图闪过她再一巴掌,再再一巴掌,再再再一巴掌……
  
  她的力道没有丝毫的留情,他却是—一隐忍下来,很快的,原本的俊脸肿了起来,他却依然站得笔直。
  
  “哼!”
  
  打够了吗?没有,但是她的手打累了,不得不停下来,绝对不是因为心口那抹隐隐约约的疼,绝对不是!孟情歌这么告诉自己,掉头又跑。
  
  没有意外的,她听到后头又有脚步迅速追上——是他!她跑得更快了,跟他竞逐着速度的极限,但是,男人的体力就是比女人好太多,在她已经有些晕眩、疲累时,他的速度依然不减,仿佛精力无限,让她更加心急,不管三七二十———
  
  “小心!”不经意跑到巷子口的孟情歌虽然听到这声警告及长声的喇叭声,但为时已晚,摩托车的车头灯照射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胳臂用力地抱住她,双脚脚板撑地使力,借力往一旁闪去!
  
  “x的!走路不看路啊!”
  
  一记粗鲁洪亮的咒骂声丢下,摩托车迅速离去。
  
  啊!她刚刚——
  
  “你吓到我了!”西村难和蓦地大吼道,一丝恐惧的情绪自他的心底深处流泄而出,她纤细的双肩被他粗鲁地抓住、摇动,他的力道是那么的大,令她的头又晕眩起来,眼中满满地都盛装着他激动的面孔。
  
  “不要再这样吓我!求求你,不要再这样吓我——”他将她紧紧的拥入怀里,力道紧得似乎要揉碎她。
  
  但是她没有抗议,她也需要这种令人安心的感觉,来平抚刚刚险些酿成惨剧所带来的惊吓。
  
  就如当初离开日本的前一夜,她在他强壮热烫的怀里汲取着一份饥渴与安全感……这个时刻她不会挑剔他是谁。
  
  “你受伤了,”几分钟后,她主动离开他的怀抱,发现他被磨破了手肘的衣袖与皮肤;但她的声音冰冷依旧,是就事论事的口吻,“需要上药。”
  
  “一点小伤,不必到医院——”他脱口要求,“你帮我上药就行了。”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招呼,只是掉头往PUB去,而他急忙跟了上去。
  
  ☆     ☆     ☆
  
  “FREE”后头的小休息室是员工专属的,很幸运的,里头没人。孟情歌找出医药箱,拿出碘酒与药膏、纱布,东西一应俱全,因为,偶尔会有酒量差的客人小闹一番,打碎了酒杯刮伤自己什么的,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她动手帮西村难和上药,一边克制不住自己的打量他。
  
  “你怎么会来台湾?”竭力不去注意他脸上的温柔,竭力不去注意他似乎变得较老、较憔悴的面容,一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好像根本不曾受到先前极端震撼的影响。
  
  她在奢望着什么回答?“我是为了你而来的”?“我不能没有你”?还是一句“我爱你”?
  
  那么、那么多,那么、那么幻想的事,就算她知道这只是在自欺欺人,她仍是这样盼望着。
  
  如果可以,我想直截了当告诉你,我是专程为你而来的,这一生我不能没有你,我爱你。
  
  仿佛是心有灵犀,她在这一端默默地想着这问题,西村难和也在心中默默地回答了,天衣无缝的,却就只差一步——没有说出口!她的双唇轻轻地颤抖着,屏息、等待,想像着接下来他可能会说出的话,但是万万没有想到——
  
  “请跟我回日本一趟,情。”西村难和犹豫着,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如此亲呢唤她。“妈妈想见你,她最近病得非常严重,已经……”
  
  孟情歌闻言浑身一僵,开始发冷。
  
  ☆     ☆     ☆
  
  不敢问太多,孟情歌几乎是立刻随着西村难和匆匆返回日本。
  
  是春末了,樱花以绝美的姿态谢了一地,西村宏伟偌大的宅邸依旧坚固地矗立着。
  
  以前或许会觉得西村家宽敞得吓人,但现在看来,却是宽敞得有些令人感到寂寞。
  
  “夫人!”
  
  孟情歌没时间想太多,从台湾飞到日本,从机场跳上西村家特别来接机的轿车,长长的一路程上,她的神经已经绷得太紧。太难受。
  
  “夫人!”
  
  什么礼节也不顾了,凭着当年的印象,孟情歌轻易地找到弘子夫人的居处,纸门“唰”地一声极其粗鲁地被拉开。
  
  “情?”正被人服侍着汤药的弘子夫人,一见到这名不速之客,高兴得顿时眼睛发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给我,好教人去接你……咦?你怎么哭了?”
  
  一边以逗笑的口吻招呼着,弘子夫人一边还慷慨地张开瘦弱的手臂,欢迎着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儿。
  
  “夫人……”
  
  孟情歌几年来冷然的面具剥落了,转眼间,所有的人就看见这两个女人又哭又笑的抱在一起,最后是弘子夫人又开始没力气了,孟情歌才赶快松手。
  
  “呀!看到你回来真好!”弘子夫人笑得很开心,心中的某一块大石终于放了下来。“你这几年在台湾过得好不好?”
  
  “好……”看着弘子夫人关切的神态,些许的酸涩哽在喉头,孟情歌轻轻擤了擤鼻子,旋即强颜欢笑地陪着她聊天,仔细的描述她这几年来所过的生活、所遭遇的经历、所认识的人、所了解到的事物……
  
  点点滴滴的,不只是弘子夫人听得清楚,就连守在纸门外的西村难和也听得着迷。
  
  她不太一样了,冷依然、淡依然,但在外头闯了几年,她在成熟的气质中更添了一抹世故、圆滑,她不再生涩了;一身简单的衣衫及长裤……也许她现在看起来像个男孩,但他却发烫地回忆起自己曾爱抚过的柔软线条。
  
  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有雇请私家侦探,不惜隔了一海之遥,持续而仔细收集她的动静。
  
  所以,他知道她待在台湾时的喜怒哀乐,也安慰地看着她日益变得坚强成熟;尽管他所能看的只是一张张的照片及一份份的书面报告,不能真正拥她入怀,他却也心满意足了。
  
  西村难和看看腕上的表,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呢!尽量放轻脚步,不愿打扰里头人的相见欢,他安静地离去。
  
  一个多小时后,弘子夫人终于累倒了。
  
  “你是回来看我吗?还是会住下来?”
  
  太长久、热烈的交谈花去弘子夫人脆弱的体力,在两名看护一阵手忙脚乱之下,总算又安安稳稳躺平在床上;孟情歌则是双膝跪在床边,方便跟她交谈。
  
  “我……我只是……”想回来看看您罢了!话卷在舌尖,她发现自己怎样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弘子夫人那双疲倦美丽却又充满渴望的眼神吧!“但是您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罹患了癌症?”弘子夫人接续她的问句,还有些玩笑似的挑挑秀眉,顶着一颗光溜溜的脑袋——这是接受化疗最明显的后遗症。
  
  “不……我是认为……”弘子夫人表现得如此豁达,孟情歌却是格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会得了这种……这种……
  
  “情儿啊!死神是最公平的,她会找上的人,什么时候分过贫富贵贱与善恶邪正?”弘子夫人一点也不在意的笑笑,好像累得快要睡着了,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张开了眼睛。“但是,情儿啊!你知道吗?得了这个病后,我一直都想给你这句忠告,那就是,时间去了,是不会再回头的;同样的,人也不能一直回头看以前所发生过的事。张开你的眼睛,先将前头瞧清楚吧!”
  
  ☆     ☆     ☆
  
  人也不能一直回头看以前所发生过的事——
  
  字字句句,孟情歌觉得那些话像是深刻的烙印在自己的心房上。
  
  弘子夫人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话?
  
  站在居住了好几年的睡房门前,孟情歌迟迟不肯踏入。
  
  她回来是想看看弘子夫人,但并不是想回到西村家,那样感觉很……很……
  
  “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从走廊另一头走来。西村难和一眼就看见她。
  
  啊……
  
  “西村……先生。”僵硬地微微颔首为礼,孟情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西村先生?心房间过一抹窒息及疼痛,西村难和奇怪自己竟然还能以平稳的语气开口,“怎么不进房间?”
  
  孟情歌突然很想哭,一股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崩溃的冲动,
  
  “因为我不想住在这栋房子里。”本来是想坚决又响亮且大声说出来,哪知道声音反而变得又细又轻,低哑得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在这里……我觉得很难过……”她该如何解释对西村家的矛盾情结?
  
  “我叫司机送你去饭店。”似乎被开了一枪,西村难和必须费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依然站得又直又稳。
  
  她知不知道这番话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
  
  深吸一口气,西村难和带着心痛转过身,孟情歌没有注意到自己竟是痴痴的目送他的背影……
  
  “小和啊!这几年来变得可多了。”
  
  昨夜之事,似乎又历历在眼前——
  
  弘子夫人感慨的口吻,吸引了孟情歌全部的注意力。
  
  “他主动退了玉山家的婚事,也没传出什么桃色绯闻,整个人栽进了工作里头,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更是家常便饭,并且和京极把西村财团扩充两倍有余……”说到这里,弘子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忧愁地微皱眉头。“不过也听说小和那孩子在扩充财团时,合并别人公司的手腕太强硬了些,有人对他很不满,还寄了黑函……”
  
  是这样吗?孟情歌发现自己是屏息且紧张地聆听着。她是为了谁屏息而紧张?
  
  “算了,商场如战场,不是我一个女人家能插手的事。”弘子夫人看出了孟情歌的紧张,微微笑着,转了一个令她喜悦的话题,“情,你一定想不到,小和那孩子在工作之余最大的娱乐是什么吧?”
  
  “是什么?”她想知道吗?是的,她当然想知道,而且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嗯哼……”神秘地一笑,弘子夫人唤来佣人,“你带情小姐去二少爷的书房,快。”
  
  “啊!”女佣满面的迟疑。“这个……不好吧?夫人,二少爷不准任何人……”
  
  “快去!有事我来担当。”弘子说。
  
  一踏入西村难和的书房,孟情歌便慑住了,精致考究的房间里什么都有,乌木沉重的大书桌、皮制沙发椅、琳琅满目的书架
  
  入目所及之处都是照片!
  
  一张又一张,看得出是偷偷拍摄的——全部都是她!
  
  她的喜怒哀乐、沉思的模样……
  
  咦!这张不是她抵达台湾桃园中正国际机场的时候吗?
  
  还有这张,可是她搭火车时倚在窗边打瞌睡的模样呢!
  
  下一张则是“FREEPUB”开幕时,她跟丁玎当举杯庆祝呢!
  
  还有好多、好多……
  
  她朝乌木大书桌走去,上头除了摆设一些文具、资料夹外,摆在玻璃桌垫正中央的,也是一张经过加洗放大的照片——
  
  一到台湾她便去剪头发,这是她刚刚从美发院走出来的那一刹那……
  
  照片中的小脸甜美地笑开着,笑容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想望豪气,完全摆脱过往长年的阴霾,仿佛正式是告从今以后,自己的人生是由自己来掌握,自己来作决定,自己来做自己的主人…
  
  她垂下双眼,有些茫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西村难和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他要把这些照片当成珍贵的东西般摆设出来?
  
  “为什么?”她问着照片中的自己,但却不可能有答案,只有一室的无语。
  
  “为什么?!”
  
  第一回是轻轻的诘问,第二回就是有点悲伤的咆哮。
  
  她好想将这些照片全都撕下来一一烧毁!不知怎地,她就是想破坏,破坏这些照片;抑或是她真正想破坏的是一路走来、过去与现在的自己?
  
  “可恶!可恶!可恶!”
  
  她真的将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了,率先拿下她在桃园中正国际机场的照片撕碎,再来是她搭火车的……再来是她跟丁玎当的合照……再来是……
  
  “呜——”
  
  当整个房间的照片都变成一堆碎片堆积在地板上时,她的终极目标是那张被放在玻璃桌垫下的照片!
  
  她毫不思索地拿起照片——
  
  “情?!”
  
  当西村难和结束一天的工作,踏入这个他不准其他人进入的圣地时,先是惊讶地发现有人违反了他的命令,接着惊讶整个房间惨遭破坏,然而最惊讶的是这个人——竟会是情!
  
  “你怎么……”只问了一半,他停了下来,看着她从书桌前的沙发椅站起,将手中的照片扔回桌上,绕过书桌,朝他走来。
  
  终究,她没有撕毁那张照片。
  
  “情……”西村难和可以感觉呼吸、心跳、全身机能的运转似乎都在这一刻停上。
  
  没有说一个字、一句话,孟情歌只是走到他面前,直勾勾看着他的脸,看人他的眼,很重、很重的叹着气,那么响亮,好像在纾解一份已经积压太过长久的哀伤。
  
  然后,她踮起脚尖,双腕柔软地勾住他的颈项,轻轻将唇贴上。
  
  “难和,你想过我吗?你有像我一样,每天都想你吗?”
  
  平常冷血精明的西村难和,此时却把嘴大张得仿佛可以吞下一颗鸭蛋!他像个柳下惠,被孟情歌抱着却不敢回搂,就连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害怕太大力,这个像是最美的梦就会清醒似的。
  
  “很奇怪,我应该是要恨你,恨到下辈子才是。”孟情歌发出低低的笑声。
  
  但西村难和却没有听过比这更熟悉甜美的笑声。
  
  多少个午夜梦回,他不是在她的笑声,就是在她的哭泣声中清醒。
  
  他常常以为自己就要疯了,因为思念而发疯,然后不停地回想以往他是如何地虐待她。
  
  他如此这般的凌迟着自己的每一根神经,算是为她教训他自己吧!他每每都这样告诉自己,然后在下半夜会再也睡不着,宁愿待在书房里望着一张张她的照片来安慰自己,沉重地幻想着怀抱她的真实感受……
  
  “你恨我吗?情。”很艰涩地,他还是问出口了,他不得不问,无论答案是好还是坏,他一定要再次确定她对他的观感。
  
  “恨。”孟情歌简洁有力的回答,让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冻结了,但是下一句却又轻轻地替他解冻,“恨到我还是一直爱着你。我在想,也许未来也是这样吧!一边恨着你,一边爱着你;一边想抗拒你,一边却又想接纳你。”
  
  这样就够了!她没有判他死刑,这样就够了!
  
  “我爱你,情。”忍着太过的激动,他不敢也不想把她给吓跑,所以只敢轻轻地这么说着,在心中点起小小的希望之光,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赢回她。
  
  爱?!孟情歌闻言蓦地心惊。她在做什么?居然再度对他投怀送抱吗侧刚像是被麻醉了,现在她又清醒了!
  
  不!她怎么可能会爱他?不恨他就不错了,她怎么可能会……
  
  “情……”西村难和似乎阅读出她内心的震惊与矛盾,看着她失神地离去,他没有阻止,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
  
  究竟要过多久?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她才愿意真正敞开心怀?
  
  不敢奢望她会爱上他,但至少,别再恨他……
  
  ☆     ☆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孟情歌回来看她的亢奋感,弘子夫人一直显得精神奕奕,直到今天,一大早她就脸色奇差,始终静静地睡着。
  
  孟情歌不敢吵她,却又无事可做,只得翻起一本夏目漱石的小说,安安静静地看着。
  
  滴、滴、滴……
  
  她仰首,发现窗外的雨丝。
  
  小小晶莹的水珠,又快又密又细的染湿了花草树木,空气中泛出一股淡淡的雨味。
  
  台湾有句俗语,“春天后母脸”。意味着天气的变化多端,无可预测。
  
  她心想,就如同人生的变化无常,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未来的人生会是如何。
  
  “下雨了?”弘子夫人居然也醒了,一张眼,也是望向满窗的雨景。
  
  “是!您应该多睡一会儿。是我吵醒您了吧?”孟情歌急忙转过身,一脸担忧的看着弘子夫人苍白的脸色。
  
  “不,我睡够了。”弘子夫人示意她扶她起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着?刚刚吗?”
  
  “嗯!”孟情歌回道。]
  
  “那一天的晚上,也是像这样下着雨呀!”弘子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地开口,“我难得晚上散步到温室花房,却听到有人在哭泣。”
  
  “哭?”孟情歌惊讶着弘子夫人的话题。有谁会偷偷在晚上跑到温室花房那里哭?
  
  “那个哭声非常痛苦。情儿呀!你听过那种哭声吗?那种懊悔悲愤,像是惩罚自己的哭声?你相信有这种哭声吗?”
  
  “我相信。”她有些沉重地回答。在离开西村家后,每一天人睡前,她不也是这样躲在被窝里哭泣吗?
  
  “那么,你认为哭的人会是谁?”弘子夫人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我不——”孟情歌霎时住口。难道会是……“我不知道,弘子夫人。”不可能吧!
  
  “怎么,要相信小和那孩子会哭,是这么难的事吗?”弘子夫人倒是微微戏谑地替她回答了。
  
  孟情歌尴尬地咬了两声,她怎么能告诉弘子夫人,她觉得她的儿子就是这么的没血没泪?
  
  “小和把你们之间的事都告诉我了……”看到孟情歌脸色一变,弘子夫人急忙补充道:“当然,是我拷问他的,否则,他哪里肯乖乖吐实呢!”
  
  “您……”盂情歌的声音涩涩的,“您会不会瞧不起我?”
  
  “咦?”弘子夫人吃了一惊,“情儿,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呢?该瞧不起的是小和啊!他用下流的手段强迫你,喜欢你却又嘴硬地不肯说,还刻意地伤害你那么多年……是我没有好好教导他,还要请你来原谅我这个老人家才是呢!”
  
  “不不!这不是您的错,是我……”
  
  “千万别说是你的错,情儿。”弘子夫人严肃地看着她,“别告诉我你认为自己是肮脏的或什么的,千万别这样想,那才是错的。如果早些年我知道小和是怎么样无理地威胁你,我一定把他吊起来一顿好打了。西村家是财大气粗,不过绝不该仗势欺人的。”
  
  见孟情歌垂首无语,弘子夫人继续说:“我知道小和把你接回来,一方面是应了我这个病人的要求,一方面大概是他真的想和你重新开始。其实他有来求过我,要我帮他对你说些好话的。但是我想,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想任何的情事,旁观者是没有立场插嘴和立足的,即便是作母亲的我。情儿,我只是想告诉你,原不原谅他都是你最好的决定,而你永远都会是我最好的女儿,明白吗?我的好女儿是值得配上一个最好的男人。”
  
  “妈……”孟情歌的头仍旧是低垂的,但是一句低哑的话却从她微启的唇瓣吐出,“妈妈……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你……”弘子夫人惊喜交加,竟然哭了出来,“当然……当然!情儿,你当然是我的好女儿啊!”
  
  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应该是敌对关系的母女紧紧的抱在一起;一个忍着泪水在眼眶内,一个则是不停地流着泪,场面激动无比。
  
  “夫人!”走廊上传来狂乱的脚步声,纸门被用力地拉开!“不好了!刚刚公司里传回来消息,说总裁办公室内被放了疑似爆裂物,而两位少爷都在里头啊!”
  
  ☆     ☆     ☆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很荒谬地,这句话在西村难和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其实不是办公室被放了爆裂物,而是一名最近被西村兄弟收购去企业的不甘心男子,把他们兄弟俩一块儿绑在沙发上,再把爆竹绑在自己身上,一手持着手枪,一手拿着打火机——在发疯!
  
  “来呀!来呀!你们谁敢冲进来,我立刻和他们同归于尽!”男子猖狂地大笑,似乎看准了警方不敢冒险。
  
  真是一场闹剧!男子背后的西村难和厌烦地闭了闭眼,然后对兄长使了个眼色;西村京极也阴沉沉地颔首。
  
  男子并不知道,这对兄弟其实偷藏了一把拆信刀在手中,正慢慢地割着绳索,企图脱困。
  
  “哼!西村家?西村家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还不都是在我的掌握之中?”男子叫嚷道:“准备一亿日圆过来,我再考虑要不要让他们活下去!快呀!我要的钱有没有在准备?”
  
  “请再给我们一段时间筹钱好吗?”大声回话的是西村京极的秘书。呜……他怎么这么倒霉,被推出来当谈判代表……“北川先生,一亿日圆不是小数目,不可能马上到手的。”
  
  “哼!再给你三十分钟,否则,别怪我北州没有耐性!”男子太过得意忘形了,只顾盯着前方的警方人员,完全没想到大后方的状况。说时迟、那时快!先行脱困的西村京极从后头扑上前去,用手臂勒住男子的脖颈,企图抢下枪枝。
  
  “该死!”男子没想到人质会自行脱困,被偷袭的他感到非常愤怒,手臂一拐,朝后头狠狠的撞过去!
  
  西村京极因为吃痛而松手,立刻就换西村难和上阵!
  
  “砰”的一声!枪声响起——
  
  ☆     ☆     ☆
  
  神啊!求求你,请保佑他没事吧!
  
  一路上,强忍着几乎夺眶的泪水,孟情歌在车内坐立难安,默默地在心中乞求着。西村难和有生命危险的事实,完全打散了她原本想固执下去的心态……
  
  不!她不会再一边恨他又一边爱他了!她要爱他,而且是全心全意的爱他,以往的事就当自己吃点亏。有什么关系呢?人家都说吃亏就是占便宜,不是吗?
  
  西村家的人飞车赶到公司时,正好赶上西村兄弟自行脱困并结束危机的时刻,记者的镁光灯拼了老命似的闪着,人山人海,各式各样的问题都出笼了——
  
  “西村京极先生,请问您现在心情怎么样?”
  
  “西村京极先生,听说刚刚的枪响是现行犯北川开的是吗?”
  
  “西村难和先生受伤了是吗?伤势严不严重?被送往哪间医院了?”
  
  “这次事件会不会影响西村财团的合并方针呢?”
  
  “请问这次事件对西村财团的运作有没有影响……”
  
  “对不起,无可奉告。”西村京极淡淡的道,然后穿过重重人群,来到呆愣的站在车旁的孟情歌身边。“跟我来。”
  
  西村京极一走动,镁光灯也跟着转移阵地。
  
  孟情歌的出现也立刻引起记者高度的注意力。
  
  西村京极厌烦地一摆手,公司的保全人员立刻上前阻挡记者人群。
  
  “我带你去看难和。”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孟情歌便二话不说的跟着他走。
  
  当在医院里包扎手臂上轻伤的西村难和看见孟情歌时,先是惊讶地唤了她一声,而她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奔上前抱住他,像个孩子般的放声大哭,似乎哭得不能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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