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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招顽夫 第一章

  “我杀死她了……真的杀死她了……”

  代代靠在墙角喃喃白语,无神眸子寻不着焦距。

  阳光透不进厚重窗帘,阴暗室内浮动着一股不安气氛,淡淡血腥味在空气间流窜,满地凌乱的衣服棉被、错置倾倒的桌椅……这里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战乱。

  为什么杀死郑雅青?因为她害死妈后又害死淳淳。

  为什么杀死郑雅青?因为代代是姊姊,姊姊必须保护好妹妹。

  为什么杀死郑雅青?因为这是报应,报应郑雅青伤害他们关家十几年。

  所以,她杀死她了!

  十七年了,她终于实现梦想,杀死郑雅青;十七年了,她终于替妈咪报了仇……

  “我杀死她了……可是淳淳死掉,再也救不回来……”

  代代对寇磊说话,他没听进去,急急忙忙旋过身子,他要到医院,寻找他的“蠢蠢”。

  眼光跟随急奔的寇磊,他一步步远离,代代看见爱情凋零。

  “我杀死她了……真的杀死她了……”代代的细碎声音不停。

  寇磊奔驰的脚步显示了他的心不在代代身上,只独独留给淳淳。

  寇磊不爱她,虽然他总在代代伤过之后,陪她走过一段坦途。

  寇磊不爱她,虽然他是她多年来心灵唯一的依恃。

  寇磊不爱她,虽然他总用他宽阔的肩膀为她挡去磨难。

  然而,他不爱她,丝毫不爱。

  寇磊爱的人是淳淳——代代的双胞胎妹妹;他好喜欢淳淳,他将代替妈咪照顾淳淳,淳淳会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咦?淳淳不是死了吗?死人享受不到幸福……一抹悲愁染上代代眉梢。

  不对、不对,是她记错,淳淳没死,她躲起来了,她老爱藏在橱柜里和人家玩躲猫猫。真是的!年纪那么大,还改不掉调皮个性。

  代代从地板上爬起来,缓慢地翻开一个个橱柜,翻到后来她也忘记自己在找些什么。

  在反射的镜面中,代代看到自己穿着一身染血衣服,定住身形,她仔细凝视自己。

  “我杀死她了……真的杀死她了……”

  代代重复相同的话,有节奏地一遍遍复诵。

  她终于杀死郑雅青了!

  这一天,她在梦里想过十几年、念过十几年,一场场的计画成形,一次次的行动复习,然后,她杀死她,彻彻底底地把她杀死了!

  笑在脸上变得灿烂。哈哈!她赢了,颖杰死掉、坏女人死掉,她为母亲守护住这个家庭,守住属于妈咪的堡塔。

  郑雅青不能再拿扫帚柄打她,不能再拿衣架在她身上制造伤痕;她没办法拧扭她的耳朵、没办法抓她的头发,连恶毒的言辞都不能再出口伤害,因为,她杀死她了!

  斑斑血迹在裙摆上、在她胸前,幻化出一朵朵鲜红玫瑰,那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玫瑰,象征着坚韧强健的玫瑰。

  “妈咪,你看到了吗?我杀死坏女人,不用再害怕,你可以回家了,代代在家里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烤蛋糕、一起学英语。”

  她走到书桌前,抱起自己出版的几本漫画。

  等妈咪回来,她要拿自己的图画来献宝。她还要秀秀自己的英文,告诉妈咪,即使她不在家,她仍然认真学习,一刻不懈怠。

  左二三、右二三、左二三、右二三……代代双脚在地上踏着舞步。

  时空回到童年下午,几方暖暖阳光斜照入室,她踩着爸爸的脚背,在客厅里跳华尔滋。

  旋转,她的小圆裙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旋转,裙下的蕾丝扬起,她是住在城堡里的漂亮公主,不知人世险恶,不晓人心奸诡。

  她舞着舞着,口里轻轻哼起歌曲;她笑着笑着,心情奔放。十几年的悲伤松绑,幸福洋溢在她脸庞。

  看看腕表,好怪,她等很久呢!为什么妈咪买菜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害代代等得不耐烦,等得肚子都饿起来。

  “妈咪去哪里?”她咬住食指,想得用力而认真。

  “妈咪去……去……去菜市场吗?不,买菜不会这么久。妈咪去逛街吗?也不对,逛街她会带代代和淳淳一起去。她到底去哪里呀……”

  代代敲敲自己的笨脑筋,想想想……

  啊!她终于想起来,妈咪去美国大阿姨家了。

  大阿姨嫁给Unclebreter,他们生了一个很帅很帅的金发小表哥,小时候她和淳淳都争着要嫁给小表哥呢!

  心中大石放下,代代松了一口气。

  “大阿姨的住址呢?”代代咬住下唇,在自己的抽屉里翻来翻去。蓝色日记、绿色日记、紫色日记……她几时写这一大堆日记?

  管他!先找到大阿姨的住址要紧,她得快去美国把妈咪接回来。

  打开另一个抽屉——

  没有。

  再打开另一个——

  还是没有。

  她把所有柜子都翻遍了,却始终找不到她收藏起来的住址。

  没关系,只要她认真想、用力想,肯定能想出来。

  就这样,关颖代歪着头,傻愣愣地坐在床边,任清晰的、模糊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浮沉……

  “代代,家里发生什么事情?”

  从医院回来的关汉予,遍寻不着儿子、妻子,只见到满地凌乱,他跑进女儿房里,握住代代的肩膀,将失神的女儿唤回。

  她的眼神缓缓地在父亲脸上凝聚。

  “爸爸……”

  很长时间没仔细看清爸爸,几时起他脸上皱纹变多?几时起他白发苍苍?妈咪见着要舍不得吧!

  小时候,妈咪常拿维他命追着要爸爸吞,她说吃维他命除了照顾身体外,还不会变老……

  “爸爸,你老了,你没吃妈咪准备的维他命吗?”

  代代的问话,勾出关汉予纵横老泪。那些年他漠视茜雯的体贴关心,直到失去了,才心疼起妻子存在时的幸福。

  可……终是失去了……

  “代代,抱歉。”

  这些年他让忙碌麻痹神经,假设自己从未制造错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雅青对两个女儿的苛待视而不见,欺骗自己,这是真实生活,说服良心,后母本难为,郑雅青并不过分。

  然真相是——他不敢面对两个女儿,每每多看女儿一眼,罪恶感便迅速泛滥将他淹没。

  想起前妻的枉死,这念头会让他一蹶不振。但他无权倒下,这个家庭,三个子女和母亲、妻子还要依靠他生存。

  “爸,我要去美国找妈咪,你想一起去吗?”

  代代扬起甜甜笑容,冷漠不见,尖锐缺席,娇憨柔柔的微笑,仿佛童年时期的代代重返。

  “你糊涂了,妈咪……”

  “妈咪怎样?”她抓住父亲话尾。

  “先不谈这个,告诉我,颖杰和青姨怎么不在家?”

  爸爸在说谁?代代满脸迷惘。

  颖杰?青姨?她谁都不认识啊!为什么爸爸问得理所当然?她该知道他们吗?

  这时,关汉予的手机响起,他接过手机,几个对答,脸色倏地苍白。

  “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是妈咪还是淳淳打电话给你?”她握住爸爸的手问。

  “淳淳没事,寇磊在照顾她。代代,答应爸爸,留在家里,哪里都别去,你千万不能再发生任何事情,懂吗?”

  淳淳、颖杰和雅青相继出事,他没力气再应付另一件突发意外。

  “我累了,好想睡觉,哪里都不去。”她出乎意料地配合。

  “你乖乖在家里等爸爸回来?”关汉予要确定大女儿不会发生另一个意外。

  “好……”在松手同时,她问一句:“爸爸,你记得大阿姨住哪里?”

  “茜羽吗?她住在爱荷华。”他顺口回应,然后放下女儿,转往门外。

  “爱荷华……爱荷华……”

  嗯,是啊!大阿姨住在爱荷华,家里养很多牛和几亩玉米田,代代记得她们和大表哥在玉米田里玩捉迷藏。

  回头,她看不见爸爸。

  拉起喉咙,代代跑到走廊大声喊:“淳淳,你在哪里?我要去爱荷华找妈咪,你去不去?淳淳……淳淳……不要躲了……”

  连喊几次,淳淳没应声,代代皱眉想想,然后释怀笑开。

  她真笨!淳淳是黏皮糖,她一定偷偷跟在妈咪后面,到大阿姨家去,难怪找不到她。

  折回房里,她把满地衣服捡起,找来行李箱,一件件收妥放齐,换下脏衣服、洗澡,躺在床上,她做得有条有理。

  躺上床时,代代头脑里计画着,明天要去领钱、找旅行社订机票,她要到美国带妈咪和淳淳回家。当然,如果爸爸没意见的话,她想多留在大阿姨家度几天假。

  她在心中盘算要做的事情,扳动手指头计,她相当开心。

  半眯眼,她睡了,这回她睡得舒适安稳,睡掉了她十几年不堪生活、睡掉她刻意遗忘的痛苦。

  睡醒后,她变回六岁时期的关颖代,话说不停、个性执拗,却活泼热情的小公主。

  连续几天,关汉予除公事外,颖杰的后事、雅青的问题,都使他焦头烂额。他忙到没时间到医院看淳淳,忙到没时间回家。

  左等右等,等不到父亲,两星期后,代代按自己的计画,飞向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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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纽约机场下飞机,代代左顾右盼,好多年没到美国,心里有点慌。

  侧耳细听,慌慌的心脏在她确定自己听得懂人群对话之后落定位。

  “不怕不怕,代代不害怕。”

  她拍拍胸脯,大大的眼珠子四处绕转。

  这里……她是不是该转机?要问谁转机的事?机场工作人员,还是路人甲乙丙?不不不,她要入境随俗,是路人ABCD,不是甲乙丙丁。

  脚步随她自以为对的方向前进,金发的、红发的、黑发的……各色人种在她身边穿梭。

  她终于来到美国,离妈咪越来越近。想念呵……代代想念妈咪的心怦然跳动。

  手肘被撞了一下,代代整个人歪到旁边,接着一股拉力扯过,她斜背的包包让人抢走。

  “那是我的!”

  站稳后,她对抢皮包的人大叫,对方自顾自地跑着,哪会理她。

  “那是我的!”

  她用国语、台语、英文,对着周围人喊抓小偷,问题是根本没人管她,代代只好靠自己,迈开两条细腿追。

  外国强盗真可恶,专欺外来人种。

  没关系,她最擅长跑步,只要强盗不离开视线范围,时间一拉长,肯定能把钱包追回来。

  她使尽全力追,小偷保持在她眼前两公尺处,看来小偷体能也不错,大概跟长期训练有密切关系。

  不过,她有信心追回失窃物品,若警政署长也像她这样信心满满的话,台湾的治安肯定能回到春秋时代,孔子治理期的鲁国,人人路不拾遗。

  “你跑不过我,把钱还给我。”

  果不出所料,一千公尺后,小偷的速度慢下,代代使全力向前,两手一拉,她抓住坏人的连衣帽子,扯得他往后仰。

  “把钱还来。”

  俐落翻身,黑人小子把包包推到她怀中,代代手松开,他顺势溜走。

  “就说你跑不过我吧!”她气喘吁吁,脸上流露得意笑容。

  打开包包,护照在、文件在、妈咪的照片在、贴身物件都在,可是……她的皮包不在了,里面有她的旅行支票、有信用卡、有她全部财产。

  呜呜,她啼哭两声,在举目无亲的美国领土,她被洗劫一空。

  呜呜……哭声拉长,她回不去,也找不到妈咪了……假如嚎啕大哭能帮忙,她不介意破坏形象。

  “美国人好坏,赚台湾人的钱已经很过分,还来抢我的财产。你们不懂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吗?你们没听过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吗?客人是很重要的人,你们应该烹羊宰牛且为乐,应该故人具鸡黍才对,不应该抢我钱……”

  她恢复童年性情,一件事唠唠叨叨,非要说到当事人投降,才肯住嘴。

  路人走过,回眸几眼,却没人停下脚步安慰她。

  这时,一排男人从街道东边出现,他们不是军人、不是参加国庆典礼,也没有在比赛分列式,但队伍整齐得让人侧目。

  路人不是下意识地让了道,就是别开脸假装没看到。只有不熟民情风上的代代,还站在街口,自顾自地哭得悲凉凄惨,不晓得该主动让出栖息地。

  不苟言笑的一票男人走近,站在领头位置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冷峻的表情把周围气氛带入恐怖。

  一时间,人群噤声走避,街头净空,只剩下一个摸不着头绪的外国女人,和一排早直线排列的男人相望。

  Steve会注意到代代,原因有三个——

  第一,她又黑又亮像丝绸般的长发,和印象中母亲的黑亮直发相叠合。

  第二,她一身白皙得不像黄种人的皮肤,在宽大的黑T恤衬托下,苍白得近乎可怖。

  第三,是她那旁若无人的放纵态度——她就这样站在大马路上,不介意来来往往的行人侧目,自顾自哭得精彩绝伦。

  很特殊的女孩子!

  因为她的特殊,所以他在她面前站定,他冲动地想探询她哭泣原因,冲动得不介意后面一排兄弟因他停止前进,占住人行道一隅。

  抬起模糊泪眼,代代看到他。

  一个褐发蓝眼的老外,五官深邃、棱线分明,眼睛掩藏在墨镜后,她看不见,却奇异地信任他。

  哭声在些许暂停后,呜咽再续,嚎哭中她夹杂着唠叨,只不过,她还没大胆到用老外听得懂的英文杂念。

  代代说了一大堆的莫名控诉,惹出他一个忍俊不住的微笑。

  而这个不在预计中的笑容,让他身后的兄弟吓呆。

  龙帮老大只会冷笑,通常冷笑一出现,大家就知道动手的时机到了,莫非……老大想对这个身高不到一百六的小女生下手?

  不会吧!他们最近在积极转型,准备脱离黑社会背景,这样当路掳人,好吗?

  诡谲气氛在一群听不懂她说话的男人身上流窜,他们目目相望,不晓得要不要进行下一步动作。

  “你们美国的警察很差劲,只忙着保护来访的江泽民,我被抢钱包,叫半天都没人理。都是外来客,你们怎可以厚此薄彼?”

  “说什么民主平等自由博爱,统统是骗人,你们美国人有白种人的负担、有种族歧视,抓黑人当奴隶,把红人关进保护区,对黄种人爱理不理……美国人坏透了。”

  代代失算了。她说的每个句子,他都听得懂。他的笑一而再、再而三,顾不得身后兄弟的惊疑。

  有人供发泄,哭声渐歇,拉住他的袖子,代代小小声说:“拜托你,帮帮忙好吗?”这句话存心让他听懂,所以她用英文讲。

  “为什么我有义务帮忙?”

  “因为我很可怜。”

  “你可怜关我何事?”

  见他回复一贯冷淡,微笑敛藏,他身后十几名男子此时才松口气。

  “我迷路了,请你送我去爱荷华,我大阿姨住在那里。”眼睛委屈、鼻子委屈,她的委屈非要他看分明。

  “你不是我的责任。”

  了解她哭泣原因、见她不再哭得精彩绝伦,他转身离开。

  这样就要走了?代代讶然,他拿她当街头秀看,看过就算?

  “请你不要走。”她哀求。

  他没转头,声音冷得像冰,表情也酷得让人打寒颤。

  “Why?”音节单调,和ET相类似。

  “拜托。你有车,请你送我去阿姨家,我妈咪和阿姨都会感激你。”

  有车犯法?“我很忙。”他冷冷拒绝。

  “那……你借我钱,等我到阿姨家,马上把钱还给你。”

  “这是诈财?”

  诈财?他有被害妄想症?

  “是你的同胞先抢走我的钱,不是我要骗美国人。”代代不同意他的指控。

  脸部表情降温,是最适合他的零度C。

  大步往前,代代快速拉住他的西装后摆不放。他走一步她跟一步,她不介意改行当他的跟屁虫。

  酷男身后的兄弟,走过来架开她。

  她的手牢牢抓住衣摆不放,把他的衣服扭出一个怪异造型。

  男人们不敢对她的手施力,怕力道波及大哥,那套价值不菲的西装报销。

  “拜托拜托,我真的好可怜。”委屈从脸部表情延展到全身,可怜的小猫咪要人救济。

  “去找游民收容所。”

  他坐进车内,代代为将就他的动作,半个身子也斜人车厢里,头发斜披到右身侧,带伤的左脸颊露出来,两道七、八公分的旧疤,狰狞地躺在她细致白皙的小脸上。

  “我是外国公民,你们的宪法不会保障我,你们的福利机构不会欢迎我,我、我、我……我好可怜……”她打死不放手。

  他的手在她脸颊上方停顿,恻隐之心扯动,他不再拒绝。

  这时,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靠过来,用力在她手腕上一掐,代代痛得松手,下一秒钟,她被抛回街道上,愣愣地看着五、六辆车子驰离。

  “你们有那么多辆车,找一部载我去爱荷华就好了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们都不读中国书吗?”

  “锦上添花不好,雪中送炭才伟大。我已经被风雪冻成人棒了,你有整座炼钢厂,为什么舍不得送我一盆炭?”

  车屁股听不到代代的抱怨,语言不同,连她的哭声外人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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