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她怎么会到此处来?”秋练雪于淡漠疲惫之外,终于有了别的表情,她诧异地问道。
“这就要问您身后的那位了。”赵香主朝她身后努了努嘴,随即垂手肃立。
秋练雪一转身,发觉一名男子早已静静立在她身后,衣袍一尘不染,姿容刚毅冷漠——正是她的同门师兄、也是掌刑罚的玄武堂主李寒衣。
“随我来。”李寒衣淡淡地说道,转身便往房里走去。
秋练雪知道师兄要私下盘问她这几日发生的事,以及她为何要迷昏门主。李寒衣虽是她同门师兄,但性子严峻,掌刑罚从不宽贷。
秋练雪随李寒衣走人房中,两人都是寡言之人,十年来私下交谈不超过百句,此时师兄妹两人独对,沉默了半晌,谁也没开口。
寒衣师兄房间如此整洁,倒和他严峻的性子相符。秋练雪静静环视房内布置,心道。
她虽和李寒衣同门十年,倒是第一次进人他的房间。
蓦然想起舒翰鹰为她搭的那间小草茅,他那潇洒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你们汉人有个皇帝,说是‘金屋藏娇’,我只能‘草茅藏雀’……”
她紧皱秀眉,努力想将舒翰鹰的声音赶出脑外,冷艳容颜却不自禁地浮现黯然神色。
李寒衣静静审视她脸上的神情,突然开口:“练雪,你私赴搏命崖之约,违反纪律,理当受罚,但是门主极力为你说情……”
秋练雪听说门主为她说情,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若是以往,必定心头暖意横生,倾慕更甚,此刻,却是只有感激之意,毫无爱念之情。不过短短十天,却让她心情沧海桑田,不复以往,教她如何不感慨呢?
“……但是你身为堂主,知法犯法,重罚可免,轻责难逃,所以我决定暂时革去你堂主一职,罚你闭门思过。练雪师妹,你当切记,天易门不是逞当下之勇,为所欲为的江湖草寨,以纪律约束行动,才能确保同伴的安全,你逞一时之勇,代门主出战,结果只会令敌人得逞,亲友痛心。”
听到师兄的严正言辞,秋练雪不禁心下惭愧,额生冷汗。
若当天她真不幸死在秃鹫手下,不但会令门主伤痛自责,无念和娘亲不知会如何伤心。
想到秋无念,她抬眼望向李寒衣,担心地问道:“寒衣师兄,听说无念为了我来到金陵,她乃文弱之身,不懂武艺,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可有损伤?”
“她毫发无伤,只是疲累过度,回翰林府调养几天后应当没事。”李寒衣语气淡然,但平日冷漠的狭长俊眸闪过一丝暖意。
秋练雪见师兄如此神情,有些诧异,心中暗道:难道在这十天之中,寒衣师兄和无念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使他一改平日冷漠眼神。
她和李寒衣虽男女有别,但性情相近,都是冷僻不亲近人,沉静寡言,所以她马上捕捉到他眼中罕见的暖意。
只见李寒衣沉静地说道:“练雪,你身上重伤未愈,无念姑娘既已回翰林府,你也不妨回去……”
“不了,我留在此地即可。”秋练雪突兀地打断李寒衣的提议,自己也是心下一怔,她并没有留在此的理由啊!
李寒衣望了她一眼,语带深意地说道:“看来,这几天我们两人都有些许改变。”
“是吗?”秋练雪淡淡地应了一声。
这改变只是一时的,等她伤养好了,心情平复,她的生命将回到常轨,她仍然是那个对枭帮贼子杀无赦的秋练雪。
在金陵的十天,和舒翰鹰共处的十天——将如同从来没发生过一般。秋练雪如此坚信着。
抬首望出窗外,夜已沉,皎洁明月高悬,清冷夜风飕飕地吹,她突然觉得凉意满身,是伤体未愈的缘故吗?
这是她和舒翰鹰相遇的第十夜,舒翰鹰的离去,带走了她生命中的热情。
他们,还有再相见的一日吗?
※ ※ ※
当作从来没发生过,可能吗?
秋练雪娇躯倚着庭院内的水槽,玉容苍白,张口不住地干呕,胃中翻搅,满溢酸意。
她伸袖拭干唇边酸水,美丽的红唇绽出苦涩的笑。
难道是天意吗?她这三个月来努力地将舒翰鹰的身影从心中拔除,他的种子却已在她腹中生长。
“明儿个去药铺请大夫配帖打胎的汤药吧!”她冷静地对自己说道。
她既已决意将舒翰鹰赶出自己的生命,就不能留下属于他的任何东西,包括那件披风——包括她腹中的小生命。
第二天,秋练雪起了个大早,她将舒翰鹰的藏青披风叠好放在桌上,头脑里异常清晰冷静。
“等从药铺回来,就将它烧了。”她坚决的自语,柔荑却轻抚着沾着尘土的披风,指尖有些不舍的在布面上游移着,突地,紧握成拳。
秋练雪紧抿着唇,猛地转身踏出房门,只留下青色披风黯然的躺在桌面。
她缓步在街上走着,脚步稳定,脑中冷晰,眼中所见行人街景恍若无生命,空有影像而毫无感觉,耳边听见街上孩童嬉闹,却仿佛未闻。
她感觉心中空荡,脚下魂不守舍,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渐行渐远,不知到了何处。
等她猛然觉醒,神思回心,举目四望时,却又为眼前景象心神激荡——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信步走到了舒翰鹰为她搭建的草茅前。
秋练雪手轻抚着草茅的木梁,指尖轻轻滑过一根根扎得紧实的茅草墙壁,这草墙上的每一根茅草,都经过舒翰鹰修长的手指,都含着他真挚的爱意。
她从怀中掏出火摺子,欲将这存着不该有的回忆的草茅一把火给烧了,就如同她决定打掉腹中的胎儿一般。
持着火摺的手,慢慢靠近茅墙,跳跃的火舌凑近了茅墙最外缘的几根草头。
慢慢地,火光在茅草头上闪耀着……
蓦地,深情的歌声在她耳边响起。
秋练雪反射性地伸手灭掉了火摺,转头四望——草茅附近不见半个人影。
她仍可以清楚听见舒翰鹰的歌声,深情真挚,来自她的心中。
她仿佛听见舒翰鹰豪迈的高歌、感伤的低唱、嘲讽的言语:“我是喀什族的舒翰鹰,而你,是属于哪里的秋练雪呢?”“你们汉人真是奇怪……”
她仿佛看见舒翰鹰仰头大口大口灌酒的豪态,看见他听“孔明计渡汉水”时爽快的笑容,看到他湛蓝眼眸闪着笑意……
她的肌肤仍记得他身上温暖的热力,记得他的唇温柔的亲吻;她仍记得那双天空色的温柔眼眸,如何深情地睇凝着她……
秋练雪颓然坐倒在地,双手掩着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间滑出——
为什么?都已经过了三个月,她还是没法回复往日淡漠的心情?
为什么?她不能如自己所想的忘记舒翰鹰?
他们只不过在一起十天,仅仅十天,为什么要抹煞这十天的记忆,如此困难?
“我的朱雀,你不相信一夜也能成为永恒吗?”舒翰鹰的声音在她脑际回响着。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秋练雪双拳紧握,痛苦地低喊,晶莹泪水沿着玉颊滑下。
她从不相信一见倾心,但是为何……
此时,她、心中充满了苦涩却又甜美的恨意——恨自己没有办法在这时候烧掉他建的草茅,打掉他的孩子,毁掉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她明知留下这个孩子是愚蠢不智的行为,即使她清楚自己想忘掉舒翰鹰的决心,秋练雪却宁可留下这个孩子,承认她曾经有一夜的真心,有一夜的热情。
“留下这孩子,其余的,就让时间去决定吧。”她喃喃的自语。
※ ※ ※
在秋练雪赴搏命崖的五个月后,她终于回翰林府了。
她什么也没带,身上披着一件藏青披风,披风下是明显隆起的小腹。
此时正逢红婷夫人生日,秋翰林宴请不少宾客为娇妻庆生,全府弥漫着和乐融融的气氛。
当秋练雪走进翰林府大厅时,在场宾客莫不倒抽一口冷气,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惊骇的沉寂,没有人敢先开口。
“这是怎么一回事?”素来温文的秋翰林,见到归来的女儿居然怀了身孕,堂然出现,这遮也遮不住的家丑,令他又惊又怒。
秋练雪冷淡地望了父亲一眼,没有回答。
应该说是,不屑回答,因为她脸上的神情冷然倔强,就如同往日一般——她不需要向父亲做任何解释。
秋翰林望着那张和前妻如出一辙的冷艳容颜,神似的倔强神情,蓦地一阵心痛。
当年,沐云容离开翰林府时也是这般神情。他这一生总是及时行乐,沐云容却每使他黯然伤神。
如今,连练雪也用同样决绝的眼神看着他,使他心痛又伤心,中年不失俊雅的面容神情复杂。
“翰林府没有教出这种淫荡的女儿,来人啊!将三小姐送出去!”红婷夫人失声说道。她见秋翰林神思恍惚,就摆出主母的权威下令。
哼,骄傲的秋练雪,想不到你也有今天。红婷夫人幸灾乐祸地想着。
“爹,二娘,请让练姊留下吧。她这些日子在外头一定吃足了苦头,好不容易回到家,先让她休养几天,再问个详细,好吗?”秋无念急忙跪倒在父亲面前恳求。
她知秋练雪刚烈固执,今日若踏出翰林府,此生是绝对不会再回来的。
秋翰林听爱女如此说,又转头望了秋练雪一眼,见她神色疲惫,不由得心软了。叹了一口气,道:“念儿,你先带练儿回房吧。”
秋练雪凝视着异母妹妹,在那张温和的素颜上,重叠浮现另一张深邃俊挺的面容,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她。
突然,眼眶湿热热的,她伸手往脸颊一摸,是泪水。
她神不守舍地跟着秋无念回房,呆滞地坐下,耳边听见秋无念温和的声音:“练姊,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
她没有回答,眼神怔怔地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想起和舒翰鹰相遇首夜,火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见他豪迈的歌声——不知为何,她的泪水奔流不止。
门上传来两声轻啄,颀长斯文的人影缓步踏了进来,是李寒衣。
“练姊,让寒兄为你把脉吧。”秋无念柔声说道。
秋练雪静默地伸出手,李寒衣修长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凝神测脉,说道:“练雪师妹的身子无大碍,只要多加调养即可。”
他顿了一顿,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言,英俊的面容出现难色。
“师兄,是不是我爹嘱咐你什么?”她一见李寒衣神色,便心底有数。
李寒衣沉静地说道:“如你所想,秋世伯确有事托嘱于我,但此举于你身子有害,我心下正自为难。”
“爹要你为我调配打胎汤药,对不?”秋练雪淡淡地说道。
“你已有四个月身孕,现在仍能打胎,但是服用汤药后气血大亏,于体有害。练雪,如你有此意,我自当调配补药,尽力使你恢复如初。”
“不用了。”秋练雪断然拒绝,冷艳的容颜是坚决的神情。
李寒衣知这个师妹性情固执,一旦做下决定,任何人的劝说也听不进耳,他也不再多说,便告辞走出房门。
秋无念看到异母姊姊坚决又缄默的态度,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心道:练姊不想说的事,就算是大罗天仙也无法让她开口。嗯,真是令人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能让冷漠倔强的练姊甘心生下他的孩子呢?
秋无念的疑问,在孩子出生后稍微有了点端倪。
在秋练雪回翰林府的半年后,一个新生命诞生了。
“产婆都进去那么久了,怎么还无声无息?练儿这一胎能顺利生下吗?念儿,你再去瞧瞧吧!”
秋翰林神色担忧,额头冒汗,不住地搓着双手,紧张地在大厅中走来走去。
“爹,你与其在这儿干着急,不如去房外探探。”秋无念悠闲地说道,心下却暗暗好笑。
当初秋翰林对秋练雪不肯打胎一事闷闷不乐,当然,是对着秋无念诉苦的,他在秋练雪面前既强要摆出父亲的威严,却又客气小心,深怕女儿刚烈性子一起,从此出走。
天下父母心哪,即使他再不喜欢这个“父不详”的孩子,总是他的第一个外孙啊!
“呜哇呜哇……”婴孩响亮的哭声从后房传到前厅。
“生了吗?生了吗?”秋翰林再也顾不了男人的颜面,撩起书生长袍,一个箭步冲到后房。
“爹,又不是你的孩子,如此紧张?嗯,我也该去瞧瞧侄子了……这么中气十足的哭声,应该是个男孩吧?我在说些什么,男孩女孩哪能这样就听出来的……”秋无念自言自语地往后房走去。
当秋翰林和秋无念到了房门前时,听见房里产婆高兴的声音:“是个男孩呢!这么宏亮的哭声,定是个健壮的小子,恭喜三姑娘弄璋之喜!”
听得房内秋练雪微弱地应了一声,生产乃女子难关之一,即使她从小勤练武艺,身子骨健朗,却也过得辛苦。
秋翰林和秋无念两人站在门外,不敢贸然推门而人,只听得屋里溅水声,想来是产婆正为婴儿洗澡。
过了一个时辰,秋翰林和秋无念两人仍是拘谨地站在房门前,不敢进去打扰产婆清洗善后,只是拉长了耳朵注意听房内的对话。
“这男娃和练姑娘一般俊呢……咦,娃儿的头发怎么偏红呢?”
“初生婴儿毛发呈淡棕色,这是常有的事。”另外一名帮手的产婆见怪不怪地说道。
“嗯,说的也是。这么俊的男娃儿,将来长大一定像翰林公一样是颠倒众生的美男子。”
秋翰林在门外听了,不禁抚须微笑,得意之情现于颜色。秋无念看见父亲的神情,忍不住抿嘴而笑。
“俊娃娃,快点儿睁开眼让大婶们瞧瞧吧,是怎样漂亮的一双眼呢?眼睛是像三姑娘多些呢,还是像翰林公多些呢?”房里两名产婆哄着还听不懂言语的婴儿。
“睁开了,小娃儿眼睛睁开了,你瞧!”一名产婆兴奋地叫着。
“啊,这!……”两名产婆同时惊呼一声,呼声中含着不可置信和惊恐,马上陷人沉默,顿时房里充斥着惶恐的死寂。
房外的秋无念听见产婆异样的呼声,心下正自猜疑,却见秋翰林大步走进房内,喜滋滋地说道:“乖孙,外公来看你了!”
她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秋翰林惊恐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
秋无念听了急步跨人房中,看见秋翰林手中抱着一个婴孩,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难道练姊生下的是火眼金睛的妖怪吗?秋无念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心中突生奇想。
那婴孩睁着圆滚滚的大眼,视而不见地瞧着她,秋无念见了也不禁心下一怔——青蓝色的眼眸。
不是火眼金睛,不过也差不多了。秋无念心中暗笑。她可以想见深受儒家薰陶,以汉文化自傲的父亲,此时心中是如何的惊讶又不愿相信了。
“让我瞧瞧孩子……”秋练雪虚弱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秋无念从思绪中回神,连忙将孩子从秋翰林手中抱起,带到床榻边。
“孩子很像他……”秋练雪凝视着婴孩,语气仍像平常一般淡漠,略失血色的美颜却绽出温柔的微笑。
秋无念看见她苍白柔美的微笑,心里突然有一个念头:练姊果然深爱着孩子的父亲啊!
然而,一旁的秋翰林看到女儿的微笑,心中却是酸苦中夹杂着莫名的嫉妒。
练儿怎么会和异族男子欢好呢?可是,瞧她这神情,却是有爱无恨。她对我这个文采冠天下的父亲不屑一顾,而这不知名的蛮族男子却获得她的芳心。我虽是她的父亲,却一点儿也不懂她的想法。唉,不止是练儿,我何时又能体会她母亲的心情呢?
想起在云遥山带发修行的妻子,他已无心思及汉夷之分,心下黯然,袍袖一拂,愀然步出房门。
“爹鄙视我儿是蛮夷之子。”秋练雪语气淡然,似乎并不在意秋翰林的想法。
“没的事,爹爹他只是一时失神,练姊,你别想岔了。”
秋无念赶忙为父亲辩解,心中却埋怨着:枉费爹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要和练姊修好,唯有此刻,哪个母亲不爱别人称赞她的孩子?爹啊爹,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竟然放过这大好机会。
秋练雪眼光温柔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说道:“这双眼,最像他。”淡然的语气中含着满足之意。
秋练雪自怀孕返家之后,对于她失踪那十天之中发生的事绝口不提。而当初将她带回的殷五和寒月,也很有默契地三缄其口。
秋无念和李寒衣虽为好友,但这严正的男子对师妹的私事无意探问,所以也不知晓详情。
所以,秋无念至今仍不清楚在秋练雪一生的关键十天中,她究竟是和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