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
同到牵牛织女家。
——浪淘沙·刘禹锡
白玟玟并没有回来。
夜深了,人静了,就连屋外的青蛙都被冷凉的夜风冻到没了叫声。
「泥鳅,你去外面看看,那个死女人是不是跪在门外诚心忏悔?」封水生对著摇曳不定的烛火下达命令。
「呼……呼……」
但是,回应他的是泥鳅熟睡的打鼾声。
总不会要他自己去门外察看吧?
才不!这有损他男人的尊严,更何况,他没有在乎那个女人到那种地步。
「喂!本少爷都还没睡,你竟敢给我闭上眼睛,给我起来!」他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向泥鳅。
「哎哟!」泥鳅惨叫一声,跌落床下,委屈的揉著屁股说:「少爷,你又怎麽了?」
「你给我出去看看,看那个女人是不是在门外等著我大发慈悲让她进门?」
「根本就不可能嘛!」泥鳅嘟喷著,还是站起身往门口走去,「要是回来,早就敲门了。」稍微大声提醒一下,泥鳅赶紧打开门闪出去,免得又被什麽坚硬的东西丢中。
封水生气呼呼地瞪著微微敞开的门。
他不是笨,也懂得人世间的常理,只是,有时他并不想承认这种常理规范,有时更希望能出现一些奇迹,好拯救他脱离这一连串的愚蠢中。
而现在,他更讨厌自己没来由地担心起那个自称是他未婚妻子的姑娘,姑且不论这个未婚妻子是真的还是假的,就凭她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他早该把她当作垃圾一般不屑一顾,更别说她竟抢了他的两只老虎,让他赔了生意。
但是,事实上,他一直在想她去了哪里?带著那两只死老虎去了什麽地方?
天这麽黑、风这麽大,她一个人抱著两只死老虎跑进荒山野岭,要是遇到什麽猎人挖的捕兽坑洞,爬不出来怎麽办?不是会冻死吗?
或者,有老虎来为死去的同伴报仇,群集起来围攻她……
一想到这种情形,封水生就不寒而栗。
她一个弱女子,虽然可以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暂时打败他,但是,老虎可不比他啊!她现在一定是危在旦夕!
怎麽办?他该不该去找她?
「吼——吼——」
这声音……
这声音是虎啸……这麽大声……听起来好像很愤怒……难不成真的有老虎跟她干上了?
「白玟玟——」
再也顾不了许多,封水生冲了出去。
冲出去才发现,屋外生起了火,被他叫去找人的泥鳅窝在火堆边睡著了。
「可恶的家伙!果然是泥鳅,只会摸鱼!」
但他懒得跟泥鳅计较,救白玟玟要紧呀!
「白玟玟,撑著点,我来救你了!」他朝空旷的原野大叫,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不要怕呀!只要你装得比它们凶,它们就跟小狗没有两样——」
☆☆☆
「呜……我……我对不起大家。」
泪水满腮,白玟玟跪在一堆黄土前,伤心的哭泣。
「都是我不好,太大意了,要不是我睡著,它们就不会被那个男的杀了。」
她的身後是同样伤心的虎群,一个个发出「吼、吼」的哭声。
为什麽它们会这麽歹命?不但要忍受吃素带来的肠胃不适,还要被莫名其妙的男人追杀?
「吼——吼——」
大夥儿哭得好不伤心。
「圣女,我们该怎麽办?」同样悲怆的长老蓝珀不知所措的问道。
它虽然修道,但它只懂得大道理,不懂人,不懂人的心理,它现在只明白一件事实,那就是——再让那个男人继续杀虎下去,总有一天会杀到自己的头上,届时,如果它修行未达圆满,那会是上天还是下地呢?
「圣女,你要救救大家啊!你一定要阻止那个男人。」
白玟玟难过的心想,她也想阻止呀!但是,到底要怎麽阻止才好呢?
她实在想不出一个具体的办法,本以为好好跟封水生讲就会有用,但他动不动就发脾气,把她的话当耳边风,更有甚者,她愈说,他就愈做。
这样一个番人,她要怎麽点化?
流著眼泪,她的眼睛里有著疑惑。「长老,你见多识广,活得比我还久,你教教我,我该怎麽做?」
蓝珀长期待在山里头吸收日月精华,这辈子见过的人类却没有超过三个,这教他怎麽指教?
但是,他是虎族的长老,怎麽能承认自己无知呢?这一承认,不就代表他这个长老是当假的吗?
「点化他!教育他!告诉他每个生命都是重要的。」蓝珀义正辞严的道。
「我说过了,但他听不懂呀!我想,要用行动比较好,只是……该怎麽做呢?」白玟玟开口。这才是问题啊!
「你是圣女,能与天地沟通,更何况是人,请不要拿这麽愚蠢的问题问我,圣女自己该有答案。」蓝珀规避的说。
但她的心里一片空茫呀!白玟玟很是懊恼。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老虎叫了起来——
「有人类的味道!」
众虎立刻用鼻子向四周嗅了嗅。
「是那个男人!」
「他又来打我们了?」
「怎麽办?念麽办?」
「圣女,救命呀!快告诉我们快怎麽办吧!」
为什麽这麽多的老虎,竟然想不出一个办法解决眼前的难题,只会叫著「怎麽办」?
她又怎麽知道该怎麽办……乾脆抽签算了。
就在大家惊慌失措的时候,长老蓝珀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大叫一声——
「大家快逃呀!」
众虎立刻四下逃窜,一眨眼的工夫,全逃得不见踪影,就连年纪最大的长老蓝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下化为人形的白玟玟在虎坟前惊叹。
虽然潜心修行了这麽多年,但老虎毕竟是老虎,要跑也是很快的,改变的是,以前跑是为了追捕猎物,现在跑则是为了免於被人类猎杀。
「玟玟?」
是封水生的声音。
白玟玟转过头,刚好看见他矗立月光下的身影,脸色铁青得可怕。
「你是怎麽做的?」她狐疑的问道。他怎麽能将一张好好的脸变成这副模样?莫非他也学了法术?
「做什麽?」他大踏步走来,低头俯视著她,不明白她跪在地上做什麽。「这麽晚了,你不回家,在这里做什麽?」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白玟玟想起了他犯下的罪孽、想起了长老蓝珀的话,於是勇敢的站起来迎视他。
「没想到你会这麽笨。」
笨?这辈子他封水生最恨人家说他笨,他爹骂他笨,他娘讥他憨,就连他看上的姑娘也是各个讽他傻。
他到底是笨在哪里?傻在哪里了?
「你的脸又更难看了。」她很诚实的描述,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变的。
「不准说我笨!」他厉声警告,「更不准说我傻!」
她偏著头,不甚了解,「为什麽?」
「不为什麽,这是命令。」攸关他男人的自尊,若她真想死皮赖脸的跟著他,就要服从他,这是最起码的条件,他绝不妥协。
「我为什麽要听你的?」她不解的问道。
「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未婚妻子本来就要听未婚夫婿的话!」话一说完,他才蓦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这麽一说,不就表示他承认了她的身分?
不!他不可以承认,怎样也不接受他老头安排的事,尤其是婚姻大事。
「是这样吗?」她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种重大的事,怎麽她没听过土地公、土地婆提起,教她如何接受呢?说不定……说不定……
「我看是你自己编的吧!」哪有一定要听别人说的话的道理,别人说的话应该是「建议」,而不是「决定」。
封水生的脸色立刻由绿转白,「才不是!这是传统,已经传了几千年了,你敢质疑先人的智慧吗?」
「不敢。」但她还是觉得怪怪的……「但若是不合理的要求呢?」
「就是磨练。」这句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她问他,「但如果你说月亮是太阳,我也要傻傻地点头吗?」
他瞪著她说:「至少在众人面前得点头,私底下才能摇头。」
「你这样叫……叫……」叫什麽来著?她突然想不起来。
「丈夫就是这样!」封水生的口气神气得很,心里却突然涌现一个人的身影——他的父亲。
奇怪,他怎麽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老头?
「你怎麽这麽霸道?白的都可以讲成黑的。」这样太委屈自己了,她才不要;她要让他学会尊重,不只是尊重他自己和她,还要尊重全天下所有的生命,就算遇到蚂蚁过马路也要让。
「哼!这就是当我老婆的条件。」他气呼呼的说。不然就别想跟他过一辈子……「哎哟!」他突然低呼一声。
他真的不敢相信,她竟然揪著他的耳朵?
「你干什麽?」这让他想到小时候,父亲教训他的画面。
「教训你。」白玟玟一脸严肃的说。
教训?影像和小时候的画面重叠,敢情她是他老头的分身?特地来治他的?
不!绝对不行,他绝对要抗议到底!他再度对自己做著心理建设。
拨开她的手,他远离三步,「我决定了,我要跟你解除婚约,就算全天下只剩下你一个女人,我也不会娶你。」
她眨眨眼睛,「你讨厌我?」她知道自己不喜欢听到肯定的答案。
他点头,「嗯!讨厌死了!」
「为什麽?」她就这麽惹他讨厌吗?
封水生心想,他总不能说实话吧!怎麽可以说是因为她比他厉害呢?
「感觉不对……对!就是感觉不对。」他以这个作为藉口。
「什麽样的感觉不对?」她更加好奇了,尤其是在她对他的感觉更不好、更不对的情况下,似乎他说的话应该由她来说才合理。
「就是感觉不对!」他睨了她一眼。这哪还需要理由啊!
「无理取闹!」她厌恶的使劲将他一推。
他往後连退了好几步,几乎栽倒,好不容易站稳了,苍白的脸色更添怒气。
他竟然会被一个娇小的女子推成这样?他不服气!
「这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他冲了过去,一式「螳螂捕蝉」,却被她轻易闪开,还抓住他的手腕往後一扭,再一脚踩向他的下盘,逼得他不得不往前一跪。
「知道你眼前的是什麽吗?」她语气哀伤的问。
黄土一堆,还有什麽?他啐道:「不知道!」
羞辱的感觉胜过一切,封水生真想钻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土里头埋的是被你杀了的两只老虎。」
封水生不由得瞪大眼睛。
这女人真是浪费呀!两只老虎可以卖多少呀!她这样等於是把白花花的银子埋进黄土里,她知道吗?
「你疯了不成?」他夸张的叫道。
「疯的是你,你还不诚心的对它们道歉!」白玟玟严厉的喝斥,想将他的头压下,但他就是不从!极力抵抗。
「我没有做错!」
「你错了!」她坚持他一定要道歉。
「人类是万物之灵,是它们笨又无能才会死,我为什麽要跟它们道歉?」他还是极力抵抗。
白玟玟放开箝住他的手,眼神哀怨的看著他,「既然你们人类是万物之灵,自然比任何生命都还会思想,对不对?」
他点头,没有细想到她说的「你们」有何特殊含义,只是感到惊悚,觉得自己竟然被个女人压得死死的,真是颜面无光呀!
「既然如此,为什麽你就不站在这些老虎的立场想想,它们做错了什麽?犯了什麽罪过?为什麽要被你杀死来了结一生?」她不平的叫道。
他像看著疯子一般的看著她,「老虎会吃人。」
「这里的老虎是不吃肉的!」她强调。
「不吃肉?哼!这样有违老虎的天性吧!」他才不相信,这简直是叫兔子去打猎吃肉嘛!怎麽可能,呿!
「是真的!」她严肃的点头道。
「你在作梦!」他讥笑道:「你不要滥用妇人之仁,老虎对我们是有害的,就像蝗虫一样!」
「老虎不是害虫!」她叫道。
「对,老虎不是害虫,却是杀人夺命的凶手!」他严厉的纠正她,「而且,老虎不是猫,它们是很凶残的。」
「这里的老虎不一样……」她语气急躁的说。为什麽这个男人就是说不通呢?
「哪里不一样?不都一样有著花花的条纹、长著利齿,专门欺负弱小?」他就不信这边的老虎有多特别,可以跟山羊、兔子和平相处,一起吃草。
「真的不一样,他们都很诚心向佛耶!」她又抓住他,蹙著眉解释。
是向鬼吧?像凶恶的鬼!封水生心想。
「放开我!你这个疯女人。」他极力挣扎。
她终於还是放开了他,倒退几步,哀伤的望著他,「我问你,普天之下,有什麽可以与人平等?」
「你疯得不轻了,连这麽无聊的问题都问。」他根本不想理会她。
「告诉我!」她厉声道,坚持著。
好烦!「没有!这世间就人类最伟大。」
「你错了。」她继续向後退,「伟大的不是人,而是生命,不管是会动的,还是不会动的,他们都有灵、有生命,他们都会痛苦、都会思考,你不应该这麽忽视他们。」
「我听你在放屁!走,跟我回去。」他上前想抓住她的手腕,带她回家,然後找个医术好一点的大夫来瞧瞧,或许她是撞到了头或怎麽了,才会这麽反常。
但她躲开了,一跃向後,连连摇头,「为什麽你都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她!封水生不耐烦的冷笑了一声。
「走!跟我回去,我会为你找个大夫。」他朝她伸出手。看在老头的份上,他愿意勉强照顾她……一阵子。
她却继续向後退,「我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
哼!他好得很,哪来的问题?「你别闹了,快跟我回去!」他更大声的说,想要点醒她。
「不!我不能再让你犯下这样的错了。」她连连後退。
他皱眉,心中暗骂她真是不知好歹。
要知道,他对女人一向没什麽耐心的,对她,已经算是够特殊的了。
「你别再无理取闹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请你好好想想自己所犯下的错吧!」她轻声说道。
啥!他何错之有?
「你快点给我死过来!」他火大了。
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现在不行,在我想到方法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天哪!她到底在讲什麽呀?
「给我过来!」他更大声的命令。
「再见了!」说完,她转身往後一跃,拉开的距离超远的。
看在封水生的眼里,她可真是轻功了得。
「你要去哪里?」他追上去,想问她。
风中,只见她快速消失的身影,还有声音隐约传来,「我要闭关,我得好好想想,我得找大家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