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人一样,左卫门家族也是家族中的一员,如果说我们是脑,左卫门便是手,为我们实际执行工作,表面上看来左卫门似乎是我们的护卫,但事实上左卫门却是我们的玩伴、朋友与伙伴。想想,一个人如果单单有脑却没有手,那将是什么情况,就知道他们对我们的重要性了……”他说着,当看到莫芜薏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时才发现,他开口闭口都是“我们”,显然还是无法将自己从家族中抽离。他涩涩地笑了笑:“习惯真是很难改变的。”
“不要紧,我也不希望你为我改变。不管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她柔柔地微笑:“这次我不会逃避了,我们会一起面对。”
寒泽织真点点头。他们的心彼此联结着,只要知道这一点,这世上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
“我很担心教授……”窗外依旧飘着细雪,狐狸已经出去很久了,从这里到东京再怎么样也花不了大半天的。不祥的预感开始令她坐立难安。“他为什么还不回来?我真的很担心……”
“这样吧!我们再等半个钟头,如果他还是没出现,我们就到东京去——”忽闻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他露出安心的笑容:“回来了!我去开门。”
莫芜薏终于略微安心,只是等了十分钟,寒泽织真还是进屋来。透过窗户,她看到他们两人正站在门口交谈。
狐狸脸上有着忿怒……他为什么忿怒?
她紧紧握拳——小夜子这里不肯放弃吗?她对教授做了什么?
“芜薏……”寒泽织真终于进门,背着光,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艰涩的声音:“藤子教授不在美术馆……”
“那他在哪里?大学里吗?这时间他应该在美术馆的——”
“你听我说。”他很快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地拥她入怀:“你听我说……他不在美术馆,也不在大学里了。他们……开除他了,他受不了刺激而……中风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莫芜薏惊喘一声!
“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他!这太不公平!这太……不公平了……”她的声音破碎了。只剩下悲惨的呜咽,怨恨的泪泉汹涌而出:“这太不公平了!”
医院里充斥着刺鼻的药水味,雪白的墙壁带着死亡的气息。这个地方她已经来过不下上千次,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来这里探视她最敬爱的长者。
藤子教授无助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那微胖的妻子泪早已流干,只能痴痴地凝视着丈夫苍白无血色的脸,怎么也不相信才一个早上,她的世界竟全然颠覆破碎!
她忍住泪,想起那天在大学美丽的校园里教授脸上带着的笑容,那么包容、那么坚强、那么坚定,又那么地充满希望;他将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而她却带给他这么大的伤害!
她的坚持固然为自己和织真带来幸福,但其他人呢?被迫卖掉祖屋的三井先生、被驱逐出境的阿朗,现在连教授也倒下了……她是不是好自私?她是不是真的该放弃那该死的坚决?
“芜薏,你来了……”藤子教授的妻子拿着水罐出现在她面前,脸上没有怨怼,只有看到亲人似的安慰。“快进去吧,他刚刚还念着你呢。”
“师母……”
藤子夫人勉强微笑,轻轻按按眼角以掩饰泪水:“别说了,快进去吧。”
莫芜薏点点头,终于推开门,只是走到床畔的那几步路显得特别艰难遥远。她几乎失去勇气,几乎不能面对自己敬爱的友人!
他看起来好苍白,原本红润的双颊塌陷,眼眶下方有着黯沉的黑影;莫芜薏在床沿坐下,忍不住啜泣流泪,自责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躺在应酬上的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她时,他竟还能挤出一朵极不自然的笑容。
他的嘴斜了,虚弱的笑容看起来真的好惨;半边僵硬的脸笑不出来,只能生硬地扯着肌肉,含糊不清的声音发自他的喉间,听起来只是毫无意义的奇怪章节。
她的心碎了……突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自私可恶的人,竟为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将眼前的老人害成这个样子!她无法原谅自己,泪水流得更急,恨不得能代他受苦,可是办不到……她真恨自己的无能!
“别……哭……不……是……你……的错……”
他试图安慰她,想举手为她拭泪,那手却僵硬得像是木头!他溃然放弃,空洞的眼神无奈地直视着医院的天花板。
莫芜薏深吸一口气,努力收拾泪水。现在她的眼泪只会教他更心疼难受而已,她已经做了够多的错事,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再犯错!
“图……”藤子教授使尽气力转头,喉结不断上下滑动。他的脸胀红了,却怎么也表达不出他的意思……
那种无助足以摧折任何人的心智,泪水濡湿了老人的脸,他急切得哭了起来。
“图?圣婴图吗?”莫芜薏慌张地四下张望,终于在床头找到纸笔,她将笔放到老人的手中。“你写,别急,我看得懂。”
老人喘息着用颤抖的手,扭曲地写下文字:图,在家里,全靠你了。
莫芜薏瞪视着那歪七扭八,犹如小孩学字的笔迹,想起老人曾写得一手多么自豪的书法——她拼命吸气,以保持自制力。
“图——”老人生起气来,不断用笔敲打床沿:“图!”
“我了解了……”她咬着唇,死命点头:“您已经完全完成圣婴图了吧?是希望我能继续下去?”
藤子教授的眼睛绽出狂热的光芒!他再度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听起来像是鼓励,也像是命令、哀求。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都依然记得自己的使命……
“不……要……放……弃……”他艰难开口,手上的笔飞快地写着同样的字。
莫芜薏怔怔地注视着老教授的脸。
“不……要……放……弃……”
她紧紧咬着下唇,用力之大已经让自己尝到那微甜微腥的滋味。
她用力点头。“我不会放弃的……”她忍泪微笑开口:“请放心!明年的艺术节,我一定让您看到真正的圣婴图!”
极端的忿怒已经让他失去理智!医院里莫芜薏那心碎的表情让他心疼、让他怒火高涨,所以当她要求想见樱冢小夜子时,他二话不说立刻同意。
就算芜薏肯原谅她,他也不能!
他无法相信小夜子会变得如此冷血无情、如此不择手段!他们从小在一起,原本可爱动人的小女孩,怎会变成这种女魔头?
春之左卫门替他们开门,当她看见莫芜薏时立刻垂下眼睛,她的表情很自责、很愧疚……也很无奈。
“我们要见小夜子。”
春之左卫门点头让路:“她正在里面等你们。”
寒泽织真与莫芜薏立刻往里面走,但夏之左卫门却被硬生生拦住,他没好气地眯起眼瞪她。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用不着玩花样。”她勉强微笑:“事情是我办的,我已经尽力……”
“尽力毁掉一个七十岁老人的生命?哼!你还真的蛮尽力的!”
“小夏,请你把公事跟感情分开来谈。”
“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不懂得公私分明!也幸好我不懂,才不至于沦落像你一样!让开!”
“他们想私下谈,没有樱冢小姐的命令,任何人也不准进去。”春之左卫门坚决挡在他面前。
狐狸瞪着自己的姐姐,过了几秒之后才大惊失色地嚷了起来。
“你们根本就是存心的!你们想对寒泽跟芜薏做什么?”他立刻往前冲:“寒泽!快出来这是陷阱!寒泽!”
“小夏!别逼我伤你,快退出去!”春之左卫门稳稳地挡在他面前。他们所有的技术、博击全都系出同门,夏之左卫门虽然是非常高明的护卫,但近身搏击却从来就不是他的专长。
春之左卫门轻易拦住他,不管他如何努力都过不了她那一关,狐狸气疯了,他恶狠狠地对着她大吼:“如果樱冢敢伤害他们,我一定会杀了她的!到时候你也别怪我不念姐弟情分!”
春之左卫门只觉得心如刀割……现在他们之间又何尝遗留有姐弟情分呢?各事其主的下场就是让左卫门一家反目成仇吗?这样的传统、这样的使命,到底还有什么保留的价值?
她的眼光转向小径后的宅院……她可以选择现在离开,但她怎么忍心留下孤独的小夜子?
她深深叹息,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她不能丢下小夜子。
樱冢小夜子静静地端坐在蒲团之上,敛眉垂眼一如宁静的神祗。
她靓观自己的内心,多年来无人能涉足的禁地,连她自己也被封锁在外。
她被教导以家族为中心,以家族为自己的生命、思绪;她的“自我”也只为家族而存在。于是多年来她真的忘了自己,忘了自己原来也是有血有肉、需要呼吸的人。
她原该一直遗忘的,她可以将与生俱来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如果她不是乱了分寸,如果她不是在婚礼上见过莫芜薏……
如果她不是在婚礼上看到寒泽织真凝视莫芜薏的眼神……那一夜她想起想起他们的童年。
梦里有织真、良将,还有她。织真和良将正争执着小小的她要当谁的新娘,他们吵得十分激烈,到后来终于动手打了起来。
她梦见小小的自己坐在阶前怔怔地看着他们,织真的个子比良将小,他很快被良将打倒在地上,但是他很勇敢,一点也不气馁,尽管眼眶里含着泪,他还是很用力、很大声地说:将来我一定要打倒你,让小夜子当我的新娘!
那次的争执让他们分开了很久……到底有多久她已经记不得了,只是梦中一再出现太祖母严肃无表情的脸,她说:小夜子,你只能爱家族,了解吗?你只能为家族付出你的爱,而不是为了男人……不是为了任何人。
梦中的她哭得好厉害,她不断尖叫着、挣扎着,她听到心中那小小的樱冢小夜子一次又一次地哭叫着:我要当织真的新娘!我要当织真的新娘……
蓦然睁开眼,寒泽织真正紧紧握着莫芜薏的手来到她面前,她的心狠狠地揪紧!心底角落那小小的孩子依然哭叫不休……我要织真!我要织真……
“请坐吧。”她轻轻招呼,平静的脸没露出半点表情。
寒泽织真与莫芜薏沉默地在她眼前坐下,燃烧的忿怒仿佛被挡在门外;寒泽咬着牙,冷冷地注视着小夜子——
“我要回美术馆。”莫芜薏开口,坚定的直述句。
樱冢小夜子微微抬头。莫芜薏看起来好多了,那天在医院看到她,她真的以为她会在她眼前死去。
她为什么不肯死?如果她死了,一切都会变得容易许多,她已经得到织真的爱情,早该可以死得理所当然了,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死?
“小夜子,不要再试图阻止我!”寒泽冷冷地说道:“芜薏必须回到美术馆里去,如果你再阻挠!”
“如果?”
寒泽织真屏住气息,冷冽的眼爆出极度忿怒的光芒!
她轻轻柔柔地微笑:“如何呢?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们根本斗不过我,你们不过一介平凡小民,拿什么与我为敌?已经发生这么多的事情,难道你们还看不出这简单的情势吗?”
“小夜子……你别欺人太甚了!”
“欺你又如何?”她笑得如此温柔,残酷的温柔啊,竟给人不寒而悸的感觉!她微笑而深情地凝视寒泽织真:“表兄,你应该最了解好种无助的感觉啊,无权无势的你们根本寸步难行,我可以要你们生、要你们死,更可以教你们生不如死。知道吗?认为你们,与你们为友将变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寒泽织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竟真的是从小夜子口中说出来的话吗?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美逾天人的女子,无措地发现他竟然想哭。老天!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我们走吧。”莫芜薏叹息着起身:“她已经没有人性了……”
“织真必须留下。”
寒泽织真气极反笑,他冷笑着开口:“是吗?如果我不肯呢?”
樱冢小夜子抬起眼,绝美的脸上有种奇异的神采:“那还是得留下,你是家族中的人,我不能让你与家族渐行渐远。”
几名黑衣男子很快出现在屋舍前后,寒泽织真终于彻底死了……
小夜子真的死了!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她仿佛荏夜之间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他从没想像过的可怕恶魔!
“你得杀了我才能留下我的尸体。”发展到这种程度他反而冷静了,眼前的女人人再也不熟悉,他们过去的情谊更是早化为尘烟,他现在必须保护芜薏不受她的伤害。
黑衣男子们渐渐缩小包围的圈子,这些人他全都认得,他们是受到专业训练的保镖,用来保护小夜子的安全,全都是身手一流的特殊佣兵,凭他一个人根本无法击退他们。
莫芜薏松开寒泽织真的手,她再也忍受不了心中的忿怒!她冲到小夜子面前吼道:“你到底要什么?”
樱冢小夜子的眼转向寒泽织真,那眼神如此温柔……“我要他。”
莫芜薏蓦然明白!
一个女人怎可能为了替自己的丈夫找情妇而如此不择手段?
樱冢小夜子所作所为全是为了织真,而她,她不过是个幌子,是个假目标!
想到这里,她再也受不了地给了她一巴掌!
“啪”地一声!无比清脆!
她这一生第一次动手打人,而她那一生第一次挨打,双方都受到极大的震撼。
场面突然停顿下来,樱冢小夜子错愕地碰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痛很快传到神经中枢——原来不是梦,原来她真的动手打她!
“你这自私自利的怪物!”
寒泽织真惊得呆了!其他人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只有樱冢小夜子缓缓起身,直视着莫芜薏的眼,很快地,她同样扬手给了她一巴掌!
“芜薏!”
她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眼冒金星得几乎站不住脚!
“别告诉我你不自私,别告诉我你有多清高纯洁,如果我是怪物,你也一样!”
“小夜子!你再敢碰她,我就杀了你!”寒泽织真蓦地狂吼。保镖们很快押住他,六、七人一拥而上,完全不给他反抗的机会。
“不……不一样……”她喘息着抬起头,清明的眸子直视入小夜子内心最私密的角落:“至少我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感情,至少我有勇气赤手空拳争取我要的幸福。而不像你!樱冢小夜子,我瞧不起你!”
她背过身轻轻挥手:“把寒泽少爷带进去。至于莫小姐,我再也不想看到她,请她离开吧!”
黑衣男子立刻从命,不管寒泽织真如何大吼大叫、如何死命挣扎,他们迳自押着他离开那间房间,沉默而有效率。
“莫小姐,请吧!”
莫芜薏无言地凝视着织真的背影,挫折的泪水已含在眼中,但她只将头抑得更高,让温热的泪流回心中。
她缓缓转身离开,背对着背,与樱冢小夜子纤美的身影对立成一条笔直的直线。
“你现在愿意屈服了吗?”
她狠狠咬住唇瓣,不让自己吐出无谓的咒骂。
樱冢小夜子深深叹息,声音十分凄凉,她幽幽地开口:“就算你现在愿意屈服……也已经太晚了。不过……你仍然可以回姬月的身边,我也可以答应让你回美术馆,无条件的。”
“我会回美术馆完成我的工作,不管你同不同意,但我绝不会屈服的!我不会出卖我的感情,更不会出卖织真的感情。”
“事情……原本不必弄得这么僵……”她惨惨一笑:“你走吧!”
莫芜薏没有回头,凝视天边绚丽的夕阳,那血一般灿烂的光影多么动人!只可惜很短,很勿促……紧接而来的黑夜却又如此凄凉漫长。
“我同情你,樱冢小姐……但愿你能原谅你自己——在遥远的未来……”
隐隐约约中,他似乎听到破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带着心碎的声音……
芜薏吗?别哭!我在这里!我没有离开你!
他想动,但手脚却不听使唤,恍惚中不知是谁狠狠地敲了他一下,让他失去知觉一直到现在。他到底昏迷了多久?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黑暗?
寒泽织真努力撑起自己,不但头痛欲裂,而且还觉得有些恶心。那该死的混帐!真的狠狠地敲了他!
“别动……你流了好多血。”
温柔的手轻轻压着他,他立刻听出那是小夜子的声音。他霍地跳了起来,她冰凉的躯体却跌进他的怀中。
“别拒绝我……”
他连连后退,直到背抵上和室冰冷的墙。
小夜子无声地哭着,抽噎的声音十分细微,但在黑暗中却又显得那样刺耳!
寒泽织真咬着牙想在黑暗中找到出路,而眼前的黑暗却又如此彻底!仿佛这世界只剩下这里……
“为什么你不能爱我?织真,我们从小在一起,难道你忘了?你真忘了你曾希望我成为你的妻子吗?”
“我没忘……我的确喜欢过你……”他的头好痛,轻喟一声,他滑坐在地上,无助地凝视着黑暗中看不见的某一点。“很久很久以前,当我们都还是孩子,呵!我也记得当时对你有多着迷,你是最美的梦境、最高的奖赏……这些我都没忘,我只是觉悟。”
“现在与过去不同,现在我是家族的主人了!”
“你说得对,现在的确与过去不同了。小夜子,你也与过去不同了,你再也不是我最美的梦境,再也不是我最高的奖赏……小夜子,你知道你自己变得有多可怕吗?你知道现在的你像个恶梦吗?”
黑暗中他看不到小夜子的反应,但可以听到她停止了啜泣,足足过了半世纪那么久,他才再度听到火柴被点燃的声音,咔喳一声,一团小小的金色火光照亮了黑暗,小夜子半跪在榻榻米上,满面泪痕地注视着他。
他知道,用一般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小夜子是不公平的。从小她被养在玻璃屋中,像是呵护稀世珍宝一样地小心照顾着,小夜子所有的知识、教育,都在家族礼聘的一流私塾中完成,她没上过学,没有经过社会的洗练,这个家族要求她心无旁骛,要求她拥有最纯净的智慧!
这样的教养让小夜子清新脱俗,让她的思考方式与人不同;也让小夜子再也无法了解其他人的痛楚。
小夜子的泪,总让其他人愧疚,仿佛伤害她是天底下最可恶的事!有许多人甘心为她受伤、为她付出一切,小夜子却以为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你为什么不能选择我?”点燃了地上白色的蜡烛,她轻轻地问,表情既迷惑又伤害,那模样像个孩子……
但他知道,那只是假相。在心智上,小夜子或许比八十岁的老人还要老练!否则她怎可能轻易将如此庞大的家族操纵在股掌之间?
寒泽织真轻轻叹息。“因为我已经选择了芜薏……”
“她很快就会死了。”
“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也许明天陨石坠落呢?也许明天例是世界末日,谁能预测?生命的长短不能用来衡量爱情,真正爱过,即使只有一天也很美好。”
“为什么你不爱我?这么好的感情,为什么我不能拥有?”她喃喃自语似的,声音好低好低,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无助与悲伤。
“有很多人的感情比我更美,只是你不爱他们,便对他们不屑一顾。”
“我不想要其他人……我只想要你……”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娇小的身躯仰望着他,雪白而纯洁,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女神。动人的胴体已经在他眼前,毫无瑕疵一如美玉,映着火光有说不出的妖美,教人难以忍受的极端诱惑……
寒泽织真却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温柔地替她盖上。
“我也不想要其他人,你知道的,我只要莫芜薏。”
教授真的将圣婴图完成了!
完美无缺一如当初乔托初下笔时一样,圣婴仰望着天际归来的无数天使,漆黑的背景有如宇宙创始时之无垠;圣婴的瞳孔里有天堂的痕迹……
她知道教授完美地重现了圣婴图的原貌,那是以生命作为代价而换来的完美,问题是她要怎么样才能取回原画并且修补完成?
到底要怎么做……她绝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不,就算已经毫无希望她也不能放弃!
她必须完成这幅图,不但是为了教授,也为了她自己……
“喂!你瞪着那幅图已经好几个钟头了,难道你一点也不担心寒泽老大的死活吗?”夏之左卫门烦躁地嚷道。
莫芜薏终于回过神,夜已经很深了。
“喂——”
“我听到了。已经这么晚了,你不累吗?”
“我当然累!”他懊丧地嚷:“今天跟春之左卫门打了一下午的架,你说我累不累?该死的!那个死老太婆打得我好痛!”
“既然累,为什么不去休息?”
夏之左卫门瞪大了眼睛,像看到鬼怪一样瞪着她:“休息?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叫我去休息?你为什么不跟其他女人一样哭哭啼啼地问我该怎么办?你怎么……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啊?”
莫芜薏无意地凝视着外面漆黑的小庭院。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上浅浅地铺了一层柔白的雪……
“喂!你——”
“你很担心阿朗对吧?”
他愣了一下,傻傻的,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转移了话题。过了好半晌才呐呐地垂下眼:“呃……是啊……”
“那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当然很想去!但现在的情况……我怎么走得开?”
“去吧!她一定在台北,你去找她吧!”
夏之左卫门怔怔地注视着她:“那你怎么办?寒泽老大怎么办?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丢下你们!”
“你在这里又能怎么样?能救回织真?还是能帮我把画完成?”莫芜薏幽幽地微笑,淡淡地,像是嘲笑这世界的荒谬。“去为你自己而活吧!要是织真也一定会同意我的想法。”
他听着她的话,突然觉得好沮丧。
“被你说得……我好像一无是处……虽然眼下的情况是这样,但是……但是寒泽老大是我的主人,更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可以这样丢下他不管,就算……就算……”他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就算我真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我还是要留在这里。”
“那阿朗呢?”
他无言以对,只能闷着头不说话。
“阿朗一个人在台北一定很孤单……”她幽幽叹息:“她在台湾连一个亲人也没有,现在她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夏之左卫门没好气地挥挥手:“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啦,为什么一定要我离开这里?寒泽老大不在,万一你发生什么事,我要怎么跟他交代?你不用再说了啦,我是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你的。”
莫芜薏回过身来,有些委屈地望着他,“那如果我请求你呢?”
他当下傻眼!
“如果我请求你为我去台湾寻找阿朗呢?我很担心她,这样的理由够不够充分?”
“你你你!你这根本是存心为难我嘛!”他慌慌张张地跳起来,犹豫不决地在屋内来回踱步:“你这教我怎么决定嘛!”
“听从你的心啊,狐狸,你应该很清楚该如何选择才对。”
夏之左卫门闷着头不哼气。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他留在这里的确什么事也做不了,但如果他离开,而芜薏又出了什么事……他要怎么对寒泽老大交代?
“我不会有事的,”她了解他的犹豫,温和地给了他承诺:“在图没有完成之前我绝对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夏之左卫门犹疑不绝地盯着她。
“去吧!就算帮我一个忙,去找阿朗,把她带回来好吗?”
半晌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好!我去台湾,最晚三天一定回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你有什么事,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她微笑着点头,算是承诺:“去吧!我答应你……现在出发也许可以赶上早班飞机。”
决定之后他的心立刻飞往台湾——
他兴奋地往外冲,甚至忘了与她说再见。
莫芜薏微笑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去吧!去追求自己的爱,去寻求自己的梦想。生而为人,这不是最大的幸福吗?
屋内的钟响了四下,她抬头看看天色,知道自己也该出发了……
她也要去追求她的梦想,完成她对教授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