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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满列传 第十四章

  她推门进来,后头跟着一片阳光曳洒进来。头发吹得高耸,像被雷劈去了半屏的山坡,也像是单驶的孤帆;穿着两片裙,踩双三寸的细高轿;腋下还挟个扣式皮包,喀嚓喀嚓一扭一扭地走过来。  

  我望着她,尽量不显得惊讶。时髦的何美瑛即使是这般离谱的装扮,还是相当耐看的。  

  “好吧,笑吧!”何美瑛坐定了,正经地对我说。  

  我没笑,但忍不住问:“你干嘛把自己打扮成这个奇怪的样子?”  

  “还不是我店里那个该死的小妹!”何美瑛垮垮脸,悻悻地。“我看她相当勤快,又很有心学习,也很努力,牺牲自己当她的练习对象,结果却把我搞成这副德性。”  

  “那服装,搭配呢?”  

  她耸个肩。“她说是整体造型,我只好将就喽。”  

  整体造型?我正喝着水,差点喷了出来。如果这就是那小妹的最佳品味,那么不是我杞人忧天,她的前途实在堪虑。  

  “你就真的这样出门!”我不得不佩服何美瑛。  

  “没办法,时间太赶,来不及重新打理。”何美瑛又耸个肩。我发现她言谈举止里,潜在有一种自信。  

  为什么不呢?她现在是学有专长的发型设计师。品味佳、形容优雅、自食其力,为什么不对自己有信心呢?  

  “班杰明和浪平晚点才会到。我刚刚离开店里时,接到班杰明的电话,他现在在补习班一时还走不开。”  

  我点点头。反正无所谓。眼务生送来何美瑛点的咖啡,等她走后一我才说:“美瑛,你和班杰明在一起快乐吗?”  

  “嗯。”她没犹豫,喝口咖啡,说,“班杰明对我不错,反正日子这样过也挺轻松惬意的,又不必烦恼钱的问题,有时间就去度个假,没什么不好的。”  

  听起来的确不错。生活本来就求无优无虑罢了,还求什么!  

  何美瑛问说:“你呢?家里还好吧?”  

  “还好。”我说:“不过,前些天我打电话回去,我妈说于顺平搬回去住了,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反正就那样。”  

  何美瑛眉头略微一皱。“样你回去岂不是没地方睡了?”那房子就那么点大,于顺平一回去,占据另外一个空间,就没有余地留给我。  

  “这样也好,他搬回去,我爸妈也有个人照应,感觉也比较放心。”  

  “我看是你爸妈照料他吧!”何美瑛挺不以为然。“那他们生活怎么办?你爸妈都没在工作,现在又多了一个于顺平——”

  “我爸还有一些退休金,于顺平有时也做一点杂工,还过得去。反正没有房租的压力,其它倒好解决。”  

  “说的也是。我每个月付的房租就去掉我薪水的一大半。以前念书时,老听那些人在放高调,说什么钱买不到快乐。简直是放屁。钱买不到快乐?穷人是没资格这样说的。钱可以买到‘满足’,满足就是一种快乐一种享受。什么心灵不心灵的,全是那些吃饱闲着的人在放屁。”何美瑛撇撇嘴,说了好几句粗话。  

  我喜欢她说“放屁”时的那表情、调调,鄙夷里带一种自我认同的确定。  

  “对了,”何美瑛又问:“那天你说你遇到了陆邦慕。怎么回事?你有再见他吗?”  

  我点头。她眉头一皱,便要开口。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抢着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不必担心那么多。”  

  “你知道?”意外地,她的态度很平静。“好,那么回答我,他结婚了吗?有固定来往的人吗?他对你是怎么想法?有什么打算?他的生活情况——”我没作声。  

  她继续说:“阿满,你已经不是小孩了,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高中小女生。你不能只为了当年那个残缺的情怀,而傻傻的什么都不顾,你要想清楚——”  

  “我知道。”我打断她的话。“我们只是聊些以前的事而已,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  

  “现在也许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你以为我还不够了解你吗?你这个人固执又死心眼,笨得要命却又自以为是!”最后一句说不出她是不是在责骂,显得那样透彻我性格的弱点。“反正我不赞成你再见陆邦慕,到最后你一定会受伤害的。”  

  “为什么?因为我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吗?”我不禁要问。  

  “没错。”何美瑛直直看着我,回答得很残酷。“我们跟他的世界本来就不同,而且,他根本一点也不了解你,他也不可能给你你要的。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能够跟他公开来往吗?”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我无法反驳。  

  “何况,”她继续又说:“你已经有了浪平。”  

  “你在胡说什么!我跟浪平——”  

  “哈罗!”班杰明像一道卷风刮进来,截断了我想说的话。他一来便先弯身亲了何美瑛一下。  

  “嗨!亲爱的。”才坐在她身旁,抱歉说:“不好意思,我来迟了。”然后他又转身亲亲何美瑛,这才突然发现她奇怪的打扮,表情变得古怪,带些夸张,说:“天啊,美,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怪样子!”看样子他也不怎么欣赏她“驶孤帆”、“半屏山”式的发型。  

  何美瑛白他一眼,说:“我花了两个小时精心打扮的,怎么,你有意见吗?”  

  班杰明扮个鬼脸,幽默地说:“没有。不过,我比较喜欢你正常的样子。”  

  何美瑛捶他一下,有点儿娇俏。那光景有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我不觉几分羡慕。  

  这想法吓了我一跳。潜意识里,原来我是那般向往、渴望……浪平随后才到,很自然地坐在我身旁。看见何美瑛微愣了一下,皱眉说:“你干嘛把自己打扮成这副奇怪的模样?”  

  他的反应和我一模一样。何美瑛朝我看一眼,说:“阿满刚刚也是这么说。你们两个还真有默契。”  

  服务生送点餐单过来,我看也不看,几乎和浪平同时脱口而出,说:“炒饭——”他侧头看我,我也看他,看到他领子内沾到的口红印,我微皱下眉,敏感地闻到他身上沾着的香水味。  

  “我去洗个手。”他像是察觉什么,起身走开。  

  班杰明支着下巴,忽然说:“你们知道吗?我老有种感觉,觉得阿满你跟浪平两个人很像。你们两个有种同类的味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那种飘飘空空的——”  

  “虚无。”何美瑛替他注解。  

  “对!就是那种虚无的感觉。”这些话班杰明是用英语夹杂中文说的。平板的语调如同念经般地夸张。  

  我不以为然,但也不辩解。  

  浪平走四座位,领子内的口红印洗掉了,身上的香水味也被呛鼻的烟味掩盖。  

  “你干嘛搞得全身都是烟味!臭死了!”何美瑛抱怨着。  

  浪平不理她的抱怨。炒饭送来,埋头吃了一大口,转脸问:“找到公寓了吗?”  

  “还没有。”我愣一下,几乎忘了这回事。离约满还有半个月。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和陆邦慕见面,喝茶、看电影、郊游、聊天,甚至逛街、野餐,所有的心思全在那上头。浪平这一问,我才想起来。还有,代课的期限也快到了。  

  我得重新找房子还有工作。  

  “前两天我在附近看了一处公寓,还不错,等会我带你过去看看。”  

  我还没能回答,何美瑛就先开口,说:“浪平还是跟以前一样,处处都帮阿满考虑得那么周到。”  

  又来了!我瞪她一眼,她不理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浪平脸上没表情,五官冷傲得像刻雕。  

  “我想说如果你喜欢阿满,就不要再到处拈花惹草。干嘛老是跟些你不喜欢的女人厮混,把你最在意的搁在一旁!你如果再这样,后悔就来不及。”  

  “什么意思?”浪平出人意料地追问。  

  何美瑛耸个肩,看我一眼。不知道她还会再说出什么更骇人听闻的事,但又阻止不了她。  

  “我去洗手间一下。”我不想再听她继续胡扯,借故走开。反正她要说的还不是那些了。  

  浪平喜欢我吗?偶尔我心底有声音会问。但我不敢想得太多太复杂。浪平是对我很好,有时甚而会让我觉得有点特别,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是同伴的情怀,和感情无关——我是说狭隘的。他和一个又一个的女人来往,情况已经够明显,我何苦想大多,庸人自扰。  

  回到座位,没有人说话。浪平的表情有些奇怪,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就是觉得不对。沉默得那般诡异。  

  会了帐,班杰明说:“我跟美要去看电影,要不要我们等你们?”  

  “不必了。”浪平一口回绝,拉了我。“走吧。”  

  何美瑛追说:“浪平,我是说真的,你不要不当一回事。”  

  浪平没回头,拉了我就走。  

  他的步伐大,我小跑几步才跟上他。问说:“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浪平不愿意谈。  

  他一直牵着我,走了十多分钟到预定要看的公寓,按了对讲机上楼。  

  公寓是双并的,要出租的那间在顶楼,房东就住在对门口楼顶没有加盖的房间。  

  我沿着屋内走了一圈。空问够大,甚至太大;空气流通,采光应该也不错,而且又相当安静,该有的设施也都有了,看起来十分理想。但这样理想的房子会留到现在,想必房租一定不会太便宜。  

  果然。  

  每月房租一万六千,押金三个月,约期一年,水电电话费自付。  

  “你们两个要住吗?”房东问。“刚结婚是吧?还是情侣?我希望房客情况简单一些,有些家庭太吵杂。如果是你们两人要住,房租我可以再算便宜一点。一个月一万三就好了。”  

  很友善的折扣了,但还是太贵了。浪平似乎是不怎么在乎,我看他有意租下的样子。  

  房东又说:“这里地点好,又安静,附近又有公园,出入也方便,很适合像你们这样新婚的夫妇或情侣居住。”  

  他误解了我跟浪平的关系。但浪平也不解释。浪平一直是这样的,他就是不解释。  

  我怕他立刻作决定,抢着说:“谢谢,让我们再考虑一下。”  

  “没关系。决定的话再打个电话过来。”房东点个头。  

  我拉着浪平,一口气冲下楼。到了街道,才说:“浪平,这间不行,我负担不起,再说,我一个人住也太大了。”  

  “如果我们一起住呢?”浪平说:“里头有两个房间。两个人住空间不会算太大,又可以分担房租。”  

  “一起住?”我愣了一下,反射地摇头。“不好吧。”只要想到和浪平一起合住,那些为数众多可能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女人,我就不禁皱眉。“你那些些朋友……”  

  “你放心,我会了断的。”浪平承诺什么似,在作一种决定。  

  “浪平,你没必要为了我这么做。”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你有你的生活,而且你现在在那公寓住得好好的,没必要跟着我一起搬家。我看我们再找其它的公寓,反正还有时间。”有一点我没说的是,尽管我和浪平那么熟悉,但是要住在一起,我还是觉得怪怪的。不只因为我从来没这样想过,而且浪平的喜好是什么,浪平的习惯、浪平的生活作息,我完全不清楚——想到这里,我心震了一下。我对浪平的注意、关心竟是那样的贫乏!我不禁望着他,觉得说不出的惭愧。  

  “怎么了?”他觉得奇怪。  

  “没什么。”我摇摇头。说:“浪平,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我想我该多“了解”他一点,切实一点的,生活的东西、习惯。  

  “干嘛突然问这个!”  

  “你别管,告诉我就是了嘛!”我不是故意的,但那语尾助词太娇俏的关系,使我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撒娇。  

  浪平看看我,笑了。尽管不明白我想干什么,他还是很配合回答说:“蓝色。”  

  “最喜欢的地方呢?”  

  “海。”他毫不犹豫。想想又补充说:“不过,我也喜欢天空。”  

  天空和海能算是“地方”吗?不过,算了。我又问:“最喜欢吃什么?”  

  “这个很难回答。不过,我不喜欢面包和甜的东西就是了。”  

  就这样,不管我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我从没见过这么合作的浪平,问答到最后,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浪平不高兴了,攫住我说:“你是故意取笑我的,是不是?”  

  “没有。”我收不住笑。  

  “还说没有!”他伸手捏住我的脸颊,一大半恶作剧。另只手又捏捏我的鼻子,说:“看鼻子变长了。”  

  “我没有!放开我!”我止不住笑,伸手去扳他的手臂,他不放,顺势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更加用力捏住我的脸颊。  

  我尖叫一声;笑嗔着他,捶了他一下。他跟着笑了,更加恶作剧作势又要摸我的鼻子。我又叫又笑起来,忙不迭地躲着,几乎要撞到路边的行人。  

  “咦?张浪平!?”闹得正好玩,忽然有人叫浪平。  

  浪平回头,脸上还带着笑。我跟着回头。人行道旁站着三个女人,差不多年纪,反正二、三十总有,其中一个竟然是郑咪咪。  

  我挤个笑。郑咪咪旁边的女人对浪平说:“好巧,在这里碰到你!”看样子,大概是浪平的同事。  

  浪平的手还搭在我肩膀上,也没放开的意思,似乎不在乎她们怎么想。寒暄说:“是啊,真巧。逛街吗?”  

  “只是随便走走逛逛。我们正想找家店喝咖啡,正巧碰到你。你朋友?”目光转向了我。  

  郑咪咪替浪平回答,说:“于老师是我的同事,代我们学校一位老师的产假。”  

  “这么巧!”那惊呼声显得有些做作。  

  我只想着她们是浪平的同事,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们也是女人。和浪平相识太久,靠得太近,我没有拉开过距离看浪平,对于女人,他原来是有那样的魅力。但他的风评不是不太好吗?我不禁转头看浪平,脸庞微扬,他俯视我一笑,十分地男性,忽然间让我不认识。  

  “这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咖啡店,你们倒可以试试。”浪平寒暄地建议。  

  “真的?不过,哪一家比较好呢?”  

  “都不错。你们可以选你们喜爱的一家店坐坐。”浪平笼统的回答。然后很快结束寒暄,说:“我们先走了,再见。”转而牵着我,快步穿过绿灯正亮着的街道。  

  可以感觉她们在背后注意着,但我不想回头。我看着浪平,第一次以自觉的、看异性的眼光看浪平。浪平的身材高、体格结实、气质冷淡、傲慢、无所谓、颓废、优雅、性感——性感!?哦,是的。那是一种吊诡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去碰触——我蓦地一惊,心脏狂跳起来。我从没想到,我会对他有这样的欲望,太教我心惊。  

  “怎么?”他察觉我的注视,转向我。  

  “没什……”我避开他的目光,说不出的心虚,加快脚步,埋头往前直冲。  

  我根本没注意周遭情况,也没注意我的脚步,只是心虚地往前一直冲。人行道上的石砖破损塌陷了好几块,埋伏好些陷阱,我脚下一绊,往前俯栽下去。  

  “小心——”浪平叫了一声,及时拦抱住我,但用力太猛,两个人一起跌到地上。  

  “别这样吓我好吗?”他心有余悸似,牢牢抱着我,在我身边喘息着。  

  “对不起,我没注意……”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也像这样摔倒过一次,浪乎没能抓住我,我摔到地上,痛得说不出话。我还记得,当时他又担心又抱歉的表情。

  “你没事吧?”我问。  

  “这是我要问的才对。”他慢慢站起来,然后扶着我起来。  

  “谢谢……我没事。”

  他检视着我,确定我没事,摇头说:“我实在真该在你身上绑条绳子,那样你就不会东倒西摔了。”  

  “好啊,你绑啊!”我开句玩笑,不想他太担心。  

  他忽然看住我,动也不动,表情变得那么认真。我又心虚起来,强烈感到一股不应该的不自在,几乎接受不住他的目光。  

  好一会,我们两个人都没说话。街道微明,远处灯照的关系。他脱下他的外套,围住我,围成了一个圈,圈中只有他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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