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向琉璃抚着微微发痛的胸口,坚决地想着。这几日来,她身上的不适感一天强过一天,常因不经意的激烈动作发晕,并常感到无法自在地调匀呼吸。
她知道,发病的日子不远了。
她静静地将这个体认压在心底,不愿意让一向最疼她的哥哥知道,只悄悄地、比从前更加认真地按时服药,控制病情不使恶化。
但至少,在病情真正恶化之前,她希望能再见上海奇一面。
“求求你,让我见他吧。”她轻扯着季海平的衣袖,略显苍白的脸颊因忧闷而微微皱缩。
季海平几乎不忍面对这张清丽却又苍白的容颜——是他的错觉吗?还是这女孩近日真的大为清减?
“不用担心,换肤手术相当成功,他已经拆了绷带了。”他试着安抚眼前的女孩。
“我知道,我只是想见他。”
“海奇他……恐怕还是不愿面对你。”
“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她淡然而凄楚一笑﹐“我怕永远没机会再见到他。”
“什么意思?向小姐要回美国去了吗?”
“如果我真的要回美国,你愿意安排我见他最后一面吗?”她仰首乞求﹐在接触到他温煦的瞳眸时,心底不禁流过一道暖流。不知怎地﹐在与这男人谈话时﹐她总有一股奇特的亲切感。
季海平望着她,静静沉吟,“有一个办法。你直接进他病房吧﹐别管他愿不愿意见你。”
她阴暗的眸子瞬间点燃火花,“可以吗?”
“海奇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应该没问题吧。”
“我现在就进去?”
“嗯。”他微微扬起唇角,给她一抹充满鼓励意味的微笑。
向琉璃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踏入季海奇的病房。
“是谁?”背靠在病床上的男人将无神的眼眸对向她。她的心脏一阵揪紧。那对原本潇洒不羁的眸子如今神釆暗淡,全然不复往日的灵动。
“是我。”她轻声应答,生怕音量稍微高了便会引发他的不悦。
“琉璃?”他犹豫地轻唤,像是不能置信却又期盼已久。
“是的。”
“为什么还来找我?”季海奇别过头去,“我说过不想见你——不,我这话有语病。”他自嘲地一笑,“我现在已“见”不着任何人了。”
“海奇。”
她轻唤一声,试图靠近他,他却忽然厉声喝止她。
“别过来!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废人,比从前浪荡成性的季海奇更不中用。”
“废人?那就是你对自己的看法?”
“我原就不成材!”他黯然一笑,字字句句皆是自嘲,“一向只会涉足欢场、饮酒作乐。现在眼睛瞎了,恐怕连像从前一般堕落都做不到了。”
“那就不要堕落,海奇。”她柔声道,“不要回复从前的模样。”
“你该死的听不懂我的话吗?”他脸色蓦地阴沉,勃然大怒,“我现在什么也做不成了!什么也做不成!你听懂了没有?”
“那么,你本来想做什么?”她缓缓靠近他,“你有想做的事吗?”他抿紧唇,不肯回答。
“那天你打电话给我,说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海奇,”她温柔地呼唤,在他身边立定,“告诉我,你要怎么做?”
他冷哼一声,“现在说有什么用?反正已做不成了。”
“我想听。”
“别捉弄我。”
“告诉我。”
“琉璃,我拜托你,你走吧。”他紧握双拳,像极力压抑着什么,“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我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
“可是我却想见你。”她轻声说道,话中带着藏不住的哀伤,“我怕自己再没有见你的机会了。”
他听出她不寻常的语调,心跳一阵加速,“这是什么意思?”
“我今年二十岁。海奇,你能相信我从来不曾对任何男孩子动心吗?”向琉璃幽幽地诉说,“二十年来,我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男人爸爸和哥哥,再加上一把从小陪我长大的小提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感觉,就跟六岁生日那天,收到爸爸送我的意大利手工名琴一样。”她苍白的颊上忽然染上玫瑰色泽,语调如梦似幻,“那把琴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奇妙东西,它是那么的耀眼,夺去了周遭所有事物的光彩,我只能屏住呼吸,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它。”她换了口气,语声逐渐羞濯细微,“我一见到你,岂止是心动而已,我简直是……无法自抑地为你着迷。你对我而言,是奇妙的、未知的事物。”
季海奇听得怔了。这些年来他四处浪荡,勾下的风流帐不可胜数,却从不曾有女人对他说过这种话。这是最真诚、最纯洁的告白啊!他何德何能,得她如许珍视。
“或许、或许你会觉得很别扭,我们不过第三次见面,我就对你说这些话。可是……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为什么没机会?琉璃,”他语声颤抖,“你说清楚一点。”
向琉璃犹豫数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或许活不久了。”她语声轻细,神态却坚强,仿佛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一时之间,季海奇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我想我没听清楚……”
“我得了白血病,这些年来一直靠药物控制病情,发作……只是早晚的事。”
季海奇急喘一声,“不可能吧?琉璃,”他伸手摸索着她,“告诉我这是个玩笑,你只是在说笑。”
她握住他的手,传递给他的却是冰凉的体温。“这几天我一直不太舒服,我想,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吧。”她的语音空空幽幽地。“不可能!”季海奇脸色倏地刷白,“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不可能遇到这种事。”
“哥哥也是这么说。”她勉强地回了一句,想起哥哥也为此大受打击。他一方面无法承受噩耗,一方面却又要强颜欢笑安慰她——反倒是她坦然地接受了事实,她一直有预感自己命不久长。
“琉璃,你难过吗?你是不是在哭?”季海奇因看不见她的表情而十分慌张,他用双手抚着她的脸庞,想要确认她的情绪。“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告诉我。”他急急说道,一面暗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一对黑色瞳眸雾蒙蒙地,竟似即将飘落雨丝的灰沉天际。
他慌乱的模样惊动了向琉璃。她只觉心脏一阵抽痛,泪水同时不知不觉地凝聚在眼眶。“谢谢你,谢谢你关心我。爸爸去世后,这世上只剩哥哥关心我,我没想……”“这不公平!老天太不公平了!”季海奇猛然敲着自己的腿,满腔愤恨地嘶喊,“他要惩罚我这种人就算了,竟还把脑筋动到你身上!你不同啊,琉璃,你活在世上能增添多少欢欣美好,只要你能活着就有许多像我一样的迷途羔羊能受惠……我不明白为什么,真的不明白!”
“你把我说得太好了,海奇。”她感动得无以复加,强忍已久的泪水终于滑落。
“你哭了,琉璃,你哭了。”他又急又慌,只能紧紧拥她入怀,“你放心,我绝不让祂带走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许,我绝对不允许!”
她终于逸出一声呜咽。季海奇焦虑万分的誓言令她激动,她把脸紧紧贴住他的胸膛,在他的衣襟上留下一道道泪痕。
“谢谢你,海奇,谢谢你……”她低声饮泣。
“别哭,琉璃,别哭。”
向琉璃轻扬唇角,像春日玫瑰微微舒展花瓣,“其实我并不想哭的,对这件事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只是有点不甘心。海奇,我才刚刚认识你不久,”她深吸一口气,“我好想多了解你……现在你变成这样,我更想多陪陪你。”
“琉璃,我不值得你如此关心。我从小就任性,只知道怨天尤人,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是我应得的。”
“别这样贬低自己。”她在他怀中拼命摇头,“为什么你总这样糟蹋自己?你还有父母、家人——”
他沉声打断她,“从小我父亲就不喜欢我。”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就忤逆不孝,总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吧。现在我又因为飚车搞成这副德行,他对我只会更加不满。”季海奇既无奈又自嘲,“我的母亲虽然疼我,但她老是要我把父亲的期望摆在第一位,我们处得也不好。只有哥哥还算了解我。”
“你哥哥看来是个很好的人。”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他幽然长叹,“只可惜我老是让他失望。”
“海奇,不是的,你没有那么糟——”
季海奇嘴角微扬,“晚宴那天你也是这么说。”他捧起她光滑细致的脸庞,柔柔地抚触着,“你真是个天使,琉璃。有好长一阵子,我犹豫着要不要再见你;因为你太好、太美了,不是我这种人可以配得上的。所以我告诉逸琪,我得先改造自己,才能追求你。你是第一个令我自惭形秽的女人,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却仍能感受你脸上的柔美光辉。”
向琉璃深吸一口气,泪珠亦随之跌落。为什么这个男人将她形容得像一首诗?她只是一个普通至极的女人啊。然而在他这般珍而重之的语气下,她竟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是误堕凡尘的仙女。
不是她太好太美,而是海奇将她看得太好太美了。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季家人以掌管自然界四大元素的天使自居,但是,有一种元素是季家人无法控制的。”
“什么?”
“第五元素。”
“以太。”她喃喃念道。以太,圣经上提到的轻清之气,是天使们赖以为生的食物。
“是的,以太。”季海奇微微一笑,“我哥哥曾说,我嫂嫂是他的第五元素﹔而你,就是我的。”他语声微哑,蕴着深深的情意,“我想,这辈子我是不能没有你了。”
她心魂震荡,难以自抑地主动将唇印向他。季海奇先是一惊,茫然不知所措,接着,他尝到她的唳水,咸咸的,让他的心脏强烈绞痛的滋味。
“琉璃。”他轻唤一声,双臂柔柔地环住她,轻缓地、却饥渴地品啜着她。温热的唇瓣细细密密地洒落她整张容颜,眉梢、眼帘、鼻尖、唇角,他用一颗心去感受她热切又微带羞怯的反应。
“琉璃。”
他再度轻唤一声,而响应他的是她深深的喘息。
季海平收回欲敲门的手,唇角挑起一丝微笑。他猜得没错,那女孩果然是这世上唯一制得了海奇的人。瞧她进去不过十几分钟,海奇便完完全全地改了几日前逢人便骂的暴躁模样。如今病房内安安静静的,想必两人正情话绵绵、难以自己。
他何必进去打扰他们谈情说爱呢?他低头看着特地下楼替海奇买的橙香烧鸭。也罢,就交给护士们代转吧。
他才刚这么想,一名护士就先找上了他。“季先生,来探望令弟吗?”
“是啊。”他举起手中的食物袋,“想带点东西给他。”
“为什么不进去?”
“他有访客。”他微微一笑,“我不想进去打扰。”
“女朋友?”护士猜着他的弦外之音。
“算是吧。”
“是桑小姐吗?”
“那倒不是。”
“难怪呢,我说才在楼下看见桑小姐,怎么一下子她就跑上楼了?”
“逸琪在这里?”
“她脸色不好,听说是昏倒了,被一个男人送来的。”
“她昏倒?”季海平轻轻蹙眉,急忙向护士探听了桑逸琪的所在,急急赶下楼去。虽说他与桑逸琪没什么交情,但他晓得海奇与她一向知心,前阵子她也几乎天天来探望海奇,礼貌上他应该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才跨出电梯,他就瞥见桑逸琪与一个男人的背影。他们两人虽然并肩定着,却奇特地透出一股生疏感。
他追上他们,“逸琪,你还好吧?”
桑逸琪停下脚步,十分惊讶地看着他,“海平?!”
“我刚去看海奇,听一个护士说你昏倒了。”他温和地解释着,“我不放心,所以下来看看。”
“我没事。”她停顿数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并不习惯海奇之外的季家人关心她。“我好多了。”
“没事就好。”季海平仿佛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仍是一贯的平和自然。他将眸光调往她身旁的男人,微微讶然地发觉那男人正紧盯着他,眼神若有所思。“这位是?”
“向海玄,琉璃的哥哥。”桑逸琪迅速接话,一面悄悄地打量两个乍然相对的男人,“海玄,这位是季海平,海奇的哥哥。”
“原来是向小姐的哥哥。”季海平恍然大悟,唇还不觉泛起微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跟令妹见过几次面,她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
向海玄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他就是季风华的长子,他的堂哥季海平?小时候他们曾经见过几次面,当时只觉得他性格谦冲温煦,和海澄有几分相像。
他不动声色,和季海平握了握手,“你好。”
“能在这里遇见你,也真是有缘。令妹正在海奇病房里呢。”
向海玄一凛,“琉璃在季海奇房里?”
“是啊。”
“他们两人独处?”
季海平察觉他语音有异,“有什么问题吗?”
向海玄神色蓦地阴沉,“问题可大了。”他低低丢下一句,也不管其他两人愕然的反应,自顾自地冲进电梯,直抵十二楼。
他甚至没有敲门就闯进病房里,映入眼帘的正是他一直担忧、并且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幕。
他的妹妹正与季家那个浪荡子热烈地拥吻着,她薄薄的罗衫甚至还褪至肩头……他猛然发出一声怒吼,才令两人慌忙分开。
“哥哥……”向琉璃娇美的容颜迅速染红,她不自在地将垂落肩头的衣衫拉回,微微肿起的菱唇颤抖着。
向海玄气急败坏地拉起她,“跟我走!我早说过不许你来医院看他,不许再接近这个人,你为什么偏偏不听话?”
“哥哥,别这样!”她用力挣脱他的手,“我也说过,海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你别对他怀有成见。”
“不是那种人怎么会差点脱了你的上衣?若不是我及时阻止,天晓得你是不是就在这里被他——”
“住口!”季海奇神色平静地喝止丁他。“别再继续说了。琉璃不是可以任意轻薄的女人,我也无意那样侮辱她。”
向海玄冷哼一声,“你倒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是有名的浮浪子弟,专爱拈花惹草。”
“我承认自己确实浪荡不羁,但我对琉璃却绝无轻狎之意。”季海奇神色庄重,“她对我而言是特别的,前所未有的特别。”
向海玄怔忡一会儿,怒火又重新点燃,“即使如此,我也不许你碰她!”
“我很抱歉一时情不自禁,但那是恋爱中的男女必然的——”
“什么恋爱?!”向海玄狂暴地打断他,“你说你们两人在恋爱?”
“是的,哥哥。”向琉璃坚定地抢先回答,“我爱海奇,他也爱我。”
向海玄震惊地转向她,“可是你们才见过几次,而且你、你……”“我知道我得了血癌,海奇也明白我可能活不久。”她语声轻柔,像吐着叹息,眸中却映着灿烂光芒,“可是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们相知相惜,能相聚一刻便是一刻,我不会遗憾的。”
“我也不会。”季海奇坚定地加入,握住向琉璃主动伸予他的双手,“只要琉璃不嫌我看不见,我愿意倾我一生爱她、怜她。”
“住口,住口!”向海玄狠狠地瞪着两人脉脉相对、情深意重的模样,恐惧、慌乱、不安……排山倒海地席卷向他。他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害怕。
“你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你们一个眼睛瞎了,一个又病了,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是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你错了,哥哥。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们也已经决定了——”
“决定?决定什么?”向海玄惶恐不已,声调愈发高亢,“你们不能决定任何事,你们没有权利!”
“我已经满二十岁了,哥哥,我有权自己下决定。”向琉璃柔柔地说,“我有权决定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向海玄粗暴地试图将她拉离季海奇,“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向琉璃挣脱他,回身紧抱住季海奇,泪水抑制不住地滑落,“哥哥,我喜欢海奇,我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他凄然望向她,“那哥哥呢?难道你再也不爱哥哥?再也不听哥哥的话?”
“不是的!哥哥,你明知我离不开你。只是,我也离不开海奇……”向琉璃的脸上布满了恳求之色。
“不,琉璃,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沉痛地摇头,“真的不能。”
“为什么?!”她哭得几乎透不过气,“你告诉我理由啊,哥哥。为什么?”
她的吶喊那样悲切、那样凄楚,向海玄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拧碎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和缓的语气说出事实。“因为他和你有血缘关系。他是你的堂哥,琉璃。”
“什么?!”
抱在一起的两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包括悄悄进来,躲在病房一角的季海平,所有的人都怔怔地听着他娓娓道出一切。
“我一直没告诉你,我们的父亲其实是同一个人。当初妈妈是怀着你嫁给向叔叔的,而我们的父亲,就是那晚你参加晚宴时所见到的人——季风扬。”他咬牙切齿,万分不愿又万分怨恨,“我实在不想承认我们身上流着那老头的血,当初若不是他拋妻弃子,妈也不会这么早死!可是……可是他偏偏是我们的父亲,他偏偏就是!琉璃,你身上流着季家的血,季海奇是你的——”
“别说了!”向琉璃尖叫着自季海奇怀中跳起,双眸中写满了恐惧与不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拼命摇头,扭曲约脸庞说明了她的神智已陷入狂乱,“海奇是我堂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蓦地狂笑起来,语声破碎,“谎言,一定是谎言!”
“琉璃——”
向海玄别过头,不忍见到她濒临崩溃的模样,季海奇则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琉璃,你在哪里?他摸索着,徒然心焦如焚,“你别这样吓我,别弄得我心慌意乱,过来这里,过来我身边……”
“不要!”向琉璃反应激烈地退开好几步,“你没听见吗?海奇,哥哥说……哥哥说……”她呜咽着说不下去。
“我听见了,所以我才要碰碰你。”季海奇心痛莫名,嗓子不自觉地嗄哑,“琉璃,让我确定你没事。”
“我不要!”向琉璃用尽气力地大叫,“你别碰我!你们都别碰我!”她环顾四周,急切地想找个出口逃离这里,逃离这可怕的一切,可是每个人都挡住了她的去路,每个人都挡着不让她逃走。他们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不放她一个人静一静?
不!别那样看着她!别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她不是季家的人,跟季海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她是向石樵的女儿,跟季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跟季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不是……”她喃喃念着,眼前一黑。
在真正失去意识之前,她听见了哥哥沉痛的惊喊及海奇心碎的悲鸣。
两者,都令她心如刀割。
她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如床单一样苍白,甚至连原本红艳艳的唇也变得毫无血色。
向海玄坐在她床前,头垂得低低的,不忍、也不敢向她瞥上一眼。
是的,他不敢。他不敢望向她苍白的容颜,不敢揣测那样的苍白意味着什么。
医生告诉他,琉璃的病终于真正发作了。从今以后,她必须真正地住在这里,朝夕面对这一室的苍白。这样的颜色对她而言是否就代表了死神的召唤?不,不是的!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在琉璃身上,不可能发生在他唯一的妹妹身上。
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经常像现在这样看护着她;每一次她都会在他的陪伴下逐渐好转,这一次也不曾例外,不会例外的……向海玄猛然用力抱住头,脑中疯狂运转的念头令他再也承受不住。
“是我害了你,琉璃,都是我。”他喃喃自语,濒临崩溃的边缘,“若不是我的疏忽,你不会爱上季海奇,你不会如此痛苦,也不会在得知真相后加速病情恶化……是我,都是我!”他一句又一句地自责着,泪水静悄悄地滑落,“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没有尽到好好照顾你的责任,我该死,该死!真该死!”
他激狂低语,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黑暗的深渊近在眼前,只要一迈步便能跳落,但他不能放纵自己逃避;他必须维持清醒,为了琉璃,他不能崩溃,他不能……
天啊!谁来救救他?
“海玄。”
蓦地,一个低柔的嗓音静静地流入他的脑海,一双温热的手臂自身后环住了他。他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脑中翻腾不已的惊祷骇浪不可思议地平复下来。他回过头,急切地寻找声音的来源,就像溺水的人渴望攀住浮木一般。
“海玄。”说话的人是桑逸琪,她静静盯着他,眸中浮着淡淡的担忧,“你还好吗?”
是她!前来拯救他的人竟是她。那个温暖的拥抱抚慰了他,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让她看见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迅速挣脱她的怀抱,“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回家休息了吗?”
“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很好。”他粗鲁地别过头去,不愿接触她温煦的眸光。
“是吗?”她聪明地不去提起他眼眶中的泪水。
“怎么,你不相信?”他蓦然笑了,笑容中充满了自嘲,“你以为我会崩溃?”
“你会吗?”
“会怎样?”
“崩溃。”
他转过来瞪着她,“放心吧,我还算坚强。”
“那就好。”她微微一挑唇角。
“倒是季海奇……他还好吗?”
“他很激动。不过你放心,有海平在他身边,他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宽慰。
她凝睇着他,“你关心海奇?”
“他毕竟是……”他微微苦笑,没有再说下去。
“是你的堂兄弟。”她替他接下去。
“嗯。”“海玄,其实你……”她顿了一下,考虑着如何措词,“其实你对季家还是有着某种牵挂,是吧?”
他眸中倏地精光四射,“你还没放弃说服我回季家的妄想?”
她轻微地叹息,“我是否还能抱存一丝希望?”
她温柔的神情,以及浅淡的哀伤震慑了他。他从不晓得她也有这样的一面。他究竟了解她多少?她真的是那个倔强骄傲、为了讨回公道不惜与陌生男子争吵的女人吗?
“为什么你能用如此温婉的语气和我说话?你不恨我吗?我是那个利用你、狠狠践踏你自尊的男人啊!我不相信你能不怨我、不恨我。”
“我是怨你,海玄。”她静定地说,“但那也是我应得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报应。”她简单地补充。
“报应?”他却无法如她一般镇定,“这就是你能如此平静的原因?因为你夺走了海澄的生命,所以活该受到我们的苛待?所以你必须忍受季风扬无理的对待,所以你必须忍受我的欺骗与责备?即使我把你伤得再重再深,你也愿意独自舔舐伤口?”
她不发一语,默默地承受他冷若寒星的眸光。
“海澄的死真令你如此愧疚?”
“我不该愧疚吗?我不该赎罪吗?”她低声地询问,“我害一个好男孩失去了生命,难道我不该一辈子悔恨?”
是!夺去海澄的生命,她是该一辈子悔恨,该一辈子赎罪!但她又何苦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
向海玄紧盯着她,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他恨她害死海澄,却又不自禁地心疼她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他无法忍受她任由季风扬百般糟蹋,又气她竟然默默承受自己对她的伤害,他……他简直无法摸清自己真正的感觉了,他究竟是恨她,还是爱她?
爱?
他惶恐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竟然将自己对她的感觉归之于爱?他不能爱她,不可能爱她!他接近她是为了报复,是为了利用她,他不是因为爱而追求她的!
他不爱她!他怎么可以爱她?她是夺去海澄性命的人啊,是他该一心一意憎恨的对象。
同海玄用力一甩头,眸子紧紧地圈住她。
“别那样看我,我明白的。”桑逸琪幽幽启齿,唇边甚至还漾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十几年了,我从来就不敢奢望季家人的原谅。我只是……”她忽地一甩头,“算了。”
他怔怔地凝望着她,久久不能言语。
她忽然开口,“我真羡慕琉璃,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
他一愣,随即反驳,“不,我不是。”
“你是的。”桑逸琪浅浅一笑,“你们都是。季家人的手足之情似乎特别浓厚,海平跟海奇,海澄与海蓝,海澄与你,还有你和琉璃……”她的语音愈来愈低微,眸子也调向窗外,凝视着还方。“对我这种从小一个人长大的孤儿而言,这是一种很难理解的牵绊。”
“逸琪——”
“琉璃会没事的。”她转回眸子,对他淡淡地微笑,“她很幸福,有你和海奇同时深爱着她——我想,她自己一定也这么觉得。就算有一天上帝真的带走了她,她也不枉此生了。”
向海玄定定地瞅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是担心他为琉璃发病而自责,才特地前来抚慰他。她何必如此关心他?
“请你好好珍藏那串十字架,那是海澄唯一留下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它一直陪着我……”她倏地住口。
“它对你很重要吗?”他似乎可以猜到她没有吐出口的话语。
“很重要,很重要的……”她轻轻地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我要走了,海玄。”她缓缓地返到门边,“我很想对你说声再见,但……”她淡淡一笑,未完的语音消失在空气中。
而他,只能蹙着眉头,怔然地望着她走出他的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