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地检署 检察官办公室
齐晚儿叹口气,无奈地放下空茶杯。
这已经是她在这里喝的第三杯红茶了,而答应与她一起去吃午餐的那个人却仍然坐在办公桌前,阅读着那仿佛永远也读不完的文件。
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这女人就算自己不饿,也该为她这个堂妹想想啊。
问题是,依她目前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状况来看,别说用餐,大概连还有个人在等她的事也已经给忘了。
这也是齐晚儿坚持等下去的原因。
她非得带这个工作狂出去好好吃一顿饭才行,因为这女人八成有好一阵子没正常进食过了。
一小时整。
齐晚儿终于宣告耐心用完,她站起来窈窕的身子走到办公桌前,直接抽走那份正被仔细阅读的文件。
“晚儿!”
“吃饭,思思。”齐晚儿坚定地说,完全不理会办公桌后的女人半带哀怨的神情。
“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齐思思细声央求,明眸闪动着所有男人都不忍拒绝的璀亮光芒。
只可惜齐晚儿不是男人。
“你的一下下是多久?再一小时?”她似笑非笑,“我可没空再等你蘑菇了。”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你也知道中华民国的检察官一向一个当三个月用的,一个人手上平均有两百个案件,我当然忙不过来罗。”齐思思眨眨羽状的漂亮眼帘,双手交握做恳求状,“原谅我?”
“原谅你可以,跟我好好出去吃顿饭。”
“可是我的工作还那么多……”
“就算你现在真的解决一件案子又怎样?不到十分钟又会有另一件进来。”齐晚儿毫不容情,“你就算饿死了也永远做不完这许多工作。”
“晚儿,我发现你自从结婚后就变得愈来愈刻薄了。”齐思思无奈地掷笔长叹,“都是严寒教坏你!!”
“你说严寒教坏我?真好玩,”齐晚儿忍不住轻笑,“他前阵子才严重警告我别让你给带坏呢。”
“我带坏你?这话怎么说?”
“前阵子你不是负责调查一件连续杀人案吗?你几乎天天在媒体上出现,严寒每次见到你都说你愈来愈可怕。”
“我可怕?”齐思思皱紧墨黑的弯眉。
“那天你不是说了吗?誓言追到底,绝对要将凶手绳之以法。你晓不晓得你发表这篇宣言时眼神锐利得惊人?”齐晚儿微笑的嘴角像在嘲弄,温柔的眼眸却又满溢敬佩,“严寒说他要是凶手,早被你冰冷的眼神吓得自动出来投案了。”
“他可不是被我吓出来的。”齐思思同样勾起笑纹,想起前几天警方终于把远渡中国大陆的凶手给抓到了,依然一阵欣慰,“不过我随便认他之所以会落网,我确实出了一点力。”
“是不少吧?要不是你抽丝剥网,钜细靡遗,恐怕到现在还不晓得凶手是谁。”齐晚儿凝望她,语音既骄傲又高昂,“现在整个社会都认识你了,超级女检察官。”
“所以工作量才又增加了。现在署里几乎是有什么烫手山芋就住我身上丢,也不体谅我已经将近一年半没休假了。”
“那也是你自找的吧?”齐晚儿嘲弄她,“连饭也舍不得吃,何况休假?”
“知道了,知道了。”齐思思当然明白她话中含意,聪明地立刻举起双手投降,“我们现在就去吃饭吧。”
********************************但工作狂不愧为工作狂,这顿午餐进行了刚刚三十分钟,连服务生送上的咖啡都还温热着,齐思思便立起身来。
“对不起,晚儿,我下午还要上警局一趟。”她抱歉地看着堂妹,“先走了。”
“就连一杯咖啡你也舍不得喝完吗?”齐晚儿长声叹息,半挑起的秀眉是充满无奈的。
齐思思立即端起半满的咖啡杯,一口仰尽,接着放下杯子,在玻璃桌面敲出清脆声音。
“我喝完了。”她笑着宣称,假装没在意到齐晚儿大翻白眼的表情,“走罗,谢谢你陪我吃这顿饭。”
她朝齐晚儿挥挥手,窈窕丽影飘离餐厅,坐时半年前买的白色Cefiro,开车直达警局。
几乎是一下车,她的助理便迎向她。
“你终于回来了,齐检座。”女助理脸上的神情是如释重负的。
“对不起来晚了,小静。”齐思思对她道歉,一面打开黑色皮包,掏出黑框眼镜架上鼻梁,好友之鹏总是笑她戴上这副眼镜便宛若老处女一般严肃土气,但她总是一笑置之。
这是她工作时的形象;身为一个女检察官,严肃一点不是坏事。
她接过小静递过来的卷宗,迅速浏览起来。
一桩枪杀案。死者为男性,三十八岁、未婚、有施用毒品及强盗前科,前天早上九点半左右被发现陈死在家中,左胸腔有子弹穿过。
她在心里迅速整理着案件——推测凶器为点三八的制式手枪,会计死亡时间为二十二日深夜十二点到四点。
接着,美眸浏览过上头几张死者的照片。
这么快就找到凶嫌了啊?她在内心沉吟着,凶嫌的不在场证明相当薄弱,宣称当晚他在家中睡觉,没有可以为他佐证的人。
男性,单身,一个人住,今年三十一岁。
连女朋友也没有?真是可怜,那样的确很难找到能替他作证的人。
“凶嫌叫……殷森?”齐思思不禁想笑;真够怪异的名字。
“阴森?”小静也笑了,“他的名字真够怪了。”
“不晓得是不是人如其名呢?”齐思思微笑加深。
“刚刚我瞥了他一眼,是个长得挺不错的男人,有一种神秘的气质。”
“他是凶嫌!”她几乎是斥责地轻喝。
“我知道。”小静神情一凛,面容凝肃起来,“我只是觉得他不像典型的罪犯。”
“杀人凶手的类型往往会超乎你的想像。”齐思思强调道。这不仅是从犯罪学书籍中得到的知识,也是她工作这几年来获取的心得。
“或许。”小静若有所思的,在询问室前停下脚步。除了负责案件的警官与检察官,其他人是不被允许进去的。
正在门外无聊地点着脚尖的警官一见到齐思思,立刻收起百无聊赖的神情,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
“齐检座。”他笑唤着,眸中有毫不掩饰的欣赏。
“汪副组长。”她对只是随便穿着一件蓝衬衫与西装长裤便显得俊帅挺拔的刑事副组长汪远阳微笑,“又见面了。”
“是啊。”他语气愉悦,“这件案子是你负责吗?”
“我想是吧,最近大家都比较忙,所以主任检察官很可能把这件案子派给我。”
“齐检座就不忙吗?”
“你也知道我没有家累嘛。”她半开玩笑,“别人都有老婆小孩,总得多跟家人聚聚。”
“齐检座也该交个男朋友。”汪远阳眨眨眼,话语若有深意,“像你这样的美人天生就该有护花使者在身旁护卫。”
她只是扬扬眉,浅浅一笑。
她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一直对她有意,但她总是淡然以对。
她对他印象不错,但目前她只想专心工作,男人、罗曼史、婚姻,从来没任何一项被她列入考虑范围之内。
至少最近这几年,她是打算将自己卖给工作了。
“我可以进去了吗?”她淡淡地问。
“请进。”汪远阳立刻回应,好风度地没露出任何失望的表情,伸手替她推开大门。
光线称不上明亮的询问室里只有简单的一张方桌及几张椅子,为了防止嫌犯逃逸,甚至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只靠着空调维持室内空气的新鲜。
但齐思思仍然觉得有些闷热,她扯下系在颈上的领巾,松开白色丝质衬衫最上头两颗钮扣。
“很热吧?”另一负责在室内看管嫌犯的刑警对她露出同情的微笑,额前刘海微湿,显然也流了一些汗。
“是啊。”她呼了口气,一面在嫌犯的对面坐下,“殷先生,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敝姓齐。”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坐在她对面,一身笔挺黑色西装的嫌犯终于抬起头来,两道深刻且有深意的眸光射向她。
齐思思全身一冻,一口气差点换不过来,整个人激颤不已。
她瞪着那张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脸孔,在脑海经过几秒的完全空白后,终于确认眼前端正俊挺的容颜正是十八年来总在午夜梦里时偶遇的面孔。
是他!
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他正是她十一岁那年,将她从绝望的深渊拉起的神秘少年啊。
*******************************************“殷先生,请问你跟死者比张永祥是什么关系?”在经过一阵努力镇摄心神后,她强迫自己以冷静的语气问案。
把他当作一个平常的人,就用平常她对待嫌犯的态度对他。她拚命告诫着自己。
“我只见过他两次面。”她淡淡答着,语气镇定,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不记得她了吗?不记得十八年前曾经偶然相遇的少女?或者,他只是跟她一样假装不认识对方?
齐思思发现自己的心跳不争气地加速,“为什么见面?”
“我经营一家私人保全公司,上礼拜四他曾经来过一次。”
“私人保全公司的定议是什么?”她一面看着档案一面问道。其实这些问话之前警方早就询问过了。
“我们接受客户委托,保护重要的物品,”他果然回答了预期中的答案,“有时候也保护人身安全。”
“那么张永祥是——”
“他希望本公司派人保护他生命安全。”他简单说明,“本公司没有答应。”
“为什么不答应?”
“我们发现他有施用毒品与强盗的前科。”
她点点头,“第二次呢?”
“礼拜一我到他公寓去。”
礼拜一?正是凶案发生当天。齐思思蹙眉,“为什么?”
“他在电话中哭诉他有生命危险,我要他找警方,他不肯。所以我便应他要求到他公寓去。”
“然后呢?”
“他请我进门,给了我一杯白开水,突然告诉我他没事了,很抱歉麻烦我们。”他平淡地叙述,“所以我就回家了,当时是晚上十点半。”
十点半,凶案发生前一个半小时,这么说,他若不是凶手,就可能是最后一个目击死者的证人。
而齐思思不知道是哪一个。
她眸光落向他浓密的黑发,整齐却自然的刘海静静地垂落宽广的额前,衬得他浓眉更加率性,墨黑的眼帘更加修长致密,鼻梁更加挺直,唇形更加性格有型。
岁月是宠爱他的,不曾在他脸上隽刻任何纹路,只赐予他更加成熟稳重的气质,以及在那双曾经温柔凝望过她的黑眸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教人认不真切蕴在最底部的真实情感。
她想,她明白了小静所谓的神秘感是指什么,在少年时他更像一团谜,现今更完全成了一个教人猜不透的男人。
他的毫无表情是真的如此平静,或只是为了掩饰犯罪的伪装?
“是你杀了张永祥吗?”她问了一个最直接,却是最必要的问题。
他凝望她,“不是。”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双手撑住桌前面站起身,眸光直直圈住他,“我会仔细调查你的不在场证明,请你先留在看守所几天吧。”
我一定会让你出来的。她很想这样告诉他,但她明白自己不能。
在不确定他是不是真正的凶嫌前,她不能说出这种违反职业道德的话——
虽然她真的很想这样告诉他。
她强迫离工询问室的自己别回头看他的脸,却触及了汪远阳皱着眉的面容。
“你今天问得很详细,齐检座,通常不是简单地确认他的身分职业就行了吗?”他紧盯着她,“莫非你认为他不是凶手?”
“我不确定。”
“可是你倾向认为他不是?”
她咬唇沉吟数秒,“是的。”
汪远阳似乎颇为她坦然的回答感到惊讶,他欲言又止,最后只冒出一句问话。“要羁押他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她现在并没有足够的理由认定他无罪。
“你们到他住的地方看过了吗?”
“看过了。”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公寓吗?或是有管理员的大厦?”
“是社区大厦,可是管理员不确定当天晚上有看到他回来,他当时正在看电视,而殷森又不是那种会主动向管理员打招呼的男人。”
“那社区里其他住户呢?没有人注意到他?”
“没有。”
“你们问过每一个人?”她微微拉高嗓音。
汪远阳一愣,“齐检座?”
“对不起。”她立刻道歉,知道自己是过于吹毛求疵了。“我自己去查好了。”
“你自己查?”他更加惊讶了,不敢置信地瞪她。
检察官通常只是负责指挥警方办案而已,像这种调查案情的事,她应该只需下令,由他们去撤查即可,何况他们合作多次,她应该信任他的办事能力才是……
她这一次竟要亲自去调查?
“我们已经查过了。”
“我知道。”她微微苦笑,仿佛理解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我只是想,虽然你们已经仔细问过,但换一个人去看看也许可以注意到你我不曾注意到的事情。”
他默默凝望她一会儿,“你很介意他。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关于认定他是凶嫌这件事有疑点而已。”她辩解着,连自己都觉得理由薄弱,“我不想随便诬陷无辜百姓。”
“你不信任警方?”
她一僵,“这是我的工作,汪副组长。你我负责抓人,我们负责认定他们是不是真正的罪犯。”
“对不起。”感觉到她的怒意,汪远阳立即道歉。
“没关系。”她平淡一句,结束了两人的争论。
“我送你?”他柔声询问。
“谢谢。”齐思思明白他想藉此表示的好意,回眸对他浅浅一笑,“我开车来的。”
“那么……”他凝望着她,想说什么却又梗在喉间。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自己目前不会想答应他,只得再次微笑,“我想申请搜索票,到殷森住的地主看一看,或者你愿意跟我一起去?”
他默然注视她两秒,“没问题。”
原来他住的地方是这样的。
齐思思站在广阔的客厅中央,打量着室内一切。从简单平淡的装饰,到一尘不染的家具,还有整整占了一面墙的原木书柜里一排排整整齐齐的书籍。
一个相当注重秩序、规律,讲究精确的男人,并且……她一面浏览过那一排排的书一央想道,阅读兴趣相当广泛。
她应该不感到意外的,从刚刚在询问室内即使空气闷热得紧,他仍穿着整洁齐整的西装,并且神奇地一滴汗也没有流,她就隐隐猜到他的私生活必然是十分严谨的。
或许这样的精准严谨是由于他职业的关系——一家私人保全公司的负责人,当然必须具有某种程度的让人信赖感。
可是,这样的居家环境没有温情。
齐思思环绕着屋内,他以蓝色调为主的卧房整齐得像是不曾有人在里在住过,闪闪发亮的干净厨房让人怀疑是否有人使用过,铺着方格子的桌巾餐桌似乎从来不曾摆设超过一人份的餐具……
这是间完全只属于一个人的房子,除了主人,不曾有其他人探访过这里。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朋友、没有情人。
好让人寂寞的感觉。
她咬住下唇,一颗心像让人挖了一个大洞似的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以及淡淡的惆怅。
这是间甚至没有摆上一张个人照片的冰冷房屋。
他难道真如此孤独?
“怎样,你也觉得这家伙在住的地主不像人住的吧?”一旁的汪远阳察觉了她紧紧皱着眉头的表情。“整洁得过分!普通男人的家里不会是这样的。”
这倒是。她认识的男人没有人家里是像殷森这样的,就算是像之鹤那种斯文温和的大学教授,家里也还是带着一点点凌乱的。
“典型智慧型罪犯的住家。”汪远阳加了一句。
齐思思心神一凛,凌锐的眸光倏地射向他,“你像是已经将他定罪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因她不善的目光皱眉,“只是平心想一想,像张永祥那种死法,肯定是出自于一个冷静异常的凶手——现场没有留下任何指纹及证据,甚至连格斗的痕迹都没有,一枪毙命,而且正中心脏。这绝不会是业余的手法……”
“所以你认为??”
“如果凶手真的是殷森,这样的居家环境确实显示了他这方面的人格特质。”汪远阳冷静地叙述。
齐思思倒抽了一口气,瞪大一双美眸。
“你念过犯罪心理学的,齐检座,”他紧盯着她,“不应该觉得这样的推论让人意外。”
她一震。
是的,她是念过犯罪心理学,也研究过许多案例,所以她知道汪远阳这样的推论并非不合常理。
一个冷静无情的凶手其私生活通常是一丝不苟的,有许多甚至满腹经论,有学问得让人吃惊。
如果要她侧写,她也会认为凶手的住家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她不相信,实在不敢相信一个曾在十八年前的子夜温柔抚慰过她的少年会长成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还有他方才看她的眼神,那样深刻、慑人,又恍若沉淀着深深的孤寂。
那会是一个犯罪者的眼神吗?
她不愿相信。
“我想跟管理员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