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流光划向天际,坠入带着凄美传说的泪湖,星空下湛蓝的眼泪闪着点点星光,似在说——
我等着你,等你生生世世。
蓦地,泪湖边窜起一抹暗影,像风,又像云,轻巧滑过八棵相对的枫树,枫叶轻轻一动,流风追云阵悄然被破,杀人于无形的枫刃闻风未动,静静的隐于暗处。
风声、竹林、乱石坡,位于千峰山的墨门共有九九八十一阵横列,由历代先人编阵而起的护门大阵,若是不知阵法排列,即便是家主亲临也未必能一一闯关,走到最后。
不过阵法再难也难不过飞掠而过的身影,若是自幼在墨门成长,也许此时就被难倒了,恐怕会困在阵中不得脱身。
可是和无量山一百零八座护山大阵相比,眼前的阵仗显得微不足道,只是给新入弟子练手的程度,弹指可破。
入了千峰山,墨门遥遥可见。
只是,这才是刚开始。
墨门分外门、中门、内门,外门戒备森严,有上百罗汉尊者守门,他们不是真人,全是机关控制,真正的浇铜水铸成的铜身,力大如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谁敢擅闯必遭辗压,十息内辗成肉泥。
中门外布下天罗地网,雪山上饲养的金蚕所吐的云丝编织而成,它像个遍及八方的蜘蛛网绝地网杀,叫人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人一沾上雪丝便黏住了,越是挣扎黏得越紧,直至死亡。
多可怕的布置,千百年墨门一直是不可侵犯的存在,连朝廷中人也忌惮三分,不敢轻易冒犯。
而今有这么一个人如入无人之地,畅行无阻的由外门进入中门,手戴千毒万蛛织丝手套撩开天罗地网,长腿一跨来到内门前的朱漆龙环荫天门,几乎不费力的掌心一贴合向内推开。
沉重的铁门许久未有人进出,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谁?」
苍老但厚沉的声音如一口老钟,沉稳而坚定地传来。
「年叔,是我。」
「你是谁?」
叫他年叔?
看来比实际年龄老上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弯着背,灰白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半佝偻着身子盯着月光下的年轻男子。
「小谨。」
「小谨是谁,我不认识……等等,小谨……谨之少爷?你是大公子,你……真的是你吗?」他没听错吧!是失踪十几年的大公子,他……他……
曾为管家的年峰始终记得老爷子最疼爱的长孙,他抱在怀里的小小娃儿。
「是的,年叔,我回来了,我回来看祖父。」内院的景致依旧,但想必好多他熟悉的老人都不在了。
墨门不等同墨家,占据一座山头的墨门是祖先基业,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耆老和既将老死的墨家宗亲住在那,内门后有一条山路直通山顶,那是本家祠堂所在,墨家人死后会葬在山头。
墨家家宅在三十里外的平安镇,镇上的人大都是墨家族亲和分支子孙,以及他们的左亲右戚。因墨家人排外,较少外人在此定居,千户人家中找不到二十户。
「好、好,老爷子一直在等你,他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撑着油尽灯枯的身子不肯……」阖目。
年峰眼眶泛红,偷偷地拉起衣袖擦拭眼角溢出的泪。
「年叔,带我进去吧!」近乡情怯,他竟有些畏怯了,不敢见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年峰笑中带泪的直点头。「嗯!跟老奴进来,大公子长大了,真好、真好,老爷子终于等到这一天……」
重振墨门指日可待,老爷子不会有遗憾了。
在前面带路的年峰不时回头往后看,他越看,嘴角扬得越高,两行老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人还在,他不是作梦,千盼万盼的小主子是真的,已经长成大人了,三分像大老爷,七分相肖老爷子年轻的模样,是墨家的血脉,不会错。
越想越高兴的年峰进了内室,熟稔的点亮屋里的油灯,双腿彷佛注入生机,迈起步子比往日快了几分,一下子来到面容枯桥的墨老爷子床前,欢快的声音略微扬高。
「老主子、老主子,醒醒,有好事呀!你快睁开眼瞧瞧,大事呀!醒醒……」
老人本来就睡不多,加上身子日益衰败,年峰一喊,气弱无力的墨老爷子勉强一抬手。「吵……吵啥呢!就不能让……让我老头子安……安安静静的死去吗?」
「不能死、不能死,老主子的好日子要来了,你快看看这是谁,你日盼夜盼……」
不等他说完,墨老爷子不耐烦的打断,人老了脾气不好,重病缠绵,令人意志消沉,儿孙不孝,家业不兴,想等的人等不到,人又快死了,他哪有好脸色,只能在绝望中等死。
「滚!不管是谁都叫他滚,我谁也不见,等我死了他们就称心如意了,一个个……白眼狼……」他后悔了,后悔不该心软,收容妻妹的遗孤,让她断了墨家根基。
墨老爷子原先对于妻子带了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回府一事不在意,反正不缺一口粮、一双筷子,养大了给份嫁妆也就没事了,墨家给得起。
谁知那丫头是个心大的,妄想墨家家业,暗地里搭上少根筋的大儿子,想霸占当家主母的位置。
墨老爷子自是不能让她如愿,当机立断到百里家下聘,迎娶当年给大儿子定下的娃娃亲,并将包藏祸心的女人送走。
哪晓得百密一疏,野心不减的丫头又找上大儿子,两人私下偷来暗往,趁他出外访友,在大儿媳怀胎九月将临盆时纳新人进门。
事后知情的墨老爷子气到狠狠揍大儿子一顿,罚跪祠堂三天,他以为自己做出了样子,儿媳该消气了,与大儿子重修旧好,一个妾而已,能生什么风波?最多看紧点,不给小妾生事的机会。
可惜他看了前头,却误判了媳妇的刚烈,她宁可玉碎也不愿破镜重圆,将丈夫拱手让人,间接害了长孙一生。
「祖父,我不是白眼狼,只是学艺不精,师父不让我归家。」祖父他……老了。
酷似老人的双眼瞬间红了,身着黑衣的俊秀男子双膝落地,朝着床头的方向狠磕三个响头。
「你……你喊我祖……祖父?」听着不太熟悉的男声,墨老爷子缓缓转头,已经看不清楚的眼睛只瞧见光影。
「祖父,我是你的长孙谨之,小谨。孙儿不孝,未能尽孝于你跟前,真该天打雷劈。」他应该早点回来的,却因为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和怨慰而滞留在外,想用「死」来惩罚护不住他的人。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该是挺身而出保护家人的那个人,他的祖父、他的亲娘,切不断的血脉至亲,他们需要他,而他躲开了,避世避入不会有人伤害他的地方。
祖父浓密的发稀疏了,满头银霜成灰白,凹陷的双颊都见到突出的顋骨,眼中无神,眼窝塌得厉害……
他健壮的身子骨呢?怎么只见骨瘦如柴,外头包着一层皮,无肉的双手枯瘦,如同枯爪,手背青筋浮动。
心,抽痛着。
「什么,你……你是谨哥儿?」他的嫡长孙?
难以置信的墨老爷子睁大眼,倏地从床榻上挺起身,伸直手臂想捉住眼前的年轻人。
但毕竟身子不允许,刚一动弹就用尽全身气力,手还没捉到人便无力的垂下,喘气喘得急,往后倒下。
「祖父,不急,孙儿在。」他反手握住祖父干瘪的手,泪水盈眶注视记忆中的老人。
「你……你真的是……是我的谨哥儿?」颤着手,他轻轻摸着长大的脸,眼泪无止尽的流。
「是的,我是你的孙儿,祖父爱吃糖,常把杏仁糖藏在我枕头下,每回你被逮个正着,都推说是买糖给孙子吃,让我替你背锅。」一老一少躲在屋子里偷吃糖,你一颗、我一颗吃得哈哈大笑。
回想起昔日的光景,墨老爷子笑了。「靠……靠近点,让祖父好……好好瞧瞧你。」
「是,祖父。」他往前一倾。
墨老爷子看着,忍不住泪流满面。「好、好,长大了,我对得起祖宗了,死也瞑目了。」又道:「你当年到底是……我找了你好久……」
「孙儿受人所救,有了一番奇遇,现下才得以回到这里。」他只简单带过,又道:「孙儿才刚回来,祖父怎么能死,没有你给我撑腰,孙儿又要被人欺负了。」
他轻握墨老爷子手腕,摸了许久才摸到微弱的脉动,几乎是微乎其微,快要断脉的地步。
「谁敢——」墨老爷子大喝,但实际跟咳嗽没两样,有气无力,一说完冷不防吐出一口黑血。
「祖父,你中毒了。」他不是病了,而是毒。
「中毒?」墨老爷子怔愕。
「是毒,好些年头了,一点一点的侵袭你的精力,让人不知不觉的衰弱,以为是生病了。」手法真歹毒,虽非一夕致命,却是慢慢的折磨,身心都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那个毒妇!」居然敢朝他下手。
「魏氏?」
墨老爷子目露精光。「除、除了她还有谁?是我阻了她的……富贵路,不……不许她踩着你娘上位,因此她恨……恨我,巴不得我早死……」
也只有魏氏才有机会下毒,她掌控着墨家中馈,让几个送饭的老妇在饭菜中下药易如反掌。
「祖父,你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顺顺气,喝口热茶。」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急于一时。
他一摸茶壶,茶是冷的,倒了半满的茶水入茶碗,双手往茶碗一搓,丝丝热气往上冒。
「再气也没几回了,临……临死前见到宝贝孙儿,我……我走得也安心……」墨老爷子苦笑着,一脸死气沉沉。
「祖父太早放下了,有毒就要解,虽然你已毒入骨髓,但未入心,还有挽救的机会。孙儿这儿有粒解毒丹你先服下,暂时压制毒性,孙儿想办法为你解毒。」他取出黄豆大小的雪白药丸,闻着有股清心醒脑的药香。
「这是……」孙子哪来的解毒丹?
看出墨老爷子的疑惑,他轻声说出,「孙儿是无量山的弟子。」
墨家少主墨西极,字谨之,正是一清道长的二弟子无念。
「你……你是……」墨老爷子惊愕不已。
无量山已有「圣山」之称,即使远在漠北亦有听闻,虽是道观却出神人,神通可通天。
「是的,孙儿来自清风观,一清道长乃我师尊。我行二,为无量山二师兄,师父不在,便由我代管观中事务。」他没说的是即使师父在也是他在管事,有事「弟子」服其劳。
「你当了道士?」那墨家的子嗣……
墨西极脸微红。「我们……咳!清风观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看个人意愿。」
他们是道士,不是和尚,修道之人亦有双修,不妨碍传宗接代,只是有些人一心向道,不愿为人间俗事耽搁了修行,这才独身一人,在岁月的洪流中向大道之路踽踽独行。
墨老爷子一听,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老头子还担心长房绝嗣……」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祖父,快把丹药吃了,先把毒控制住。若是有效,多吃几颗,我还有一整瓶。」
墨西极说着取出巴掌大的圆肚瓷瓶,里面的小豆子上百颗,都满到瓶口了。
无字辈的几个师兄弟什么都缺,唯独符筱和丹丸取之不尽、用之不完,谁叫他们有修炼狂师父和大师姊,两人闲来无事炼炼丹、画画符,别人一顶三,五颗丹药已经顶天了,两位狂人随便打个哈欠,十几二十颗成丹满天飞,符纸一笔勾成就是一叠,效力是他人的十倍、百倍。
前提是当人弟子(师弟)就得苦命点,鸡鸣就起,月兔落西方可就寝,吐尽最后一口血的找齐药草和画符所需之物,先做苦力才有收获,把师兄弟几人累得走不动,抱树呼呼大睡。
「好,我吃。」小小的丹丸就口一含,他连咽都不用咽便在嘴里化开,一股苦味在舌尖溢开,随即是莲花香气,冰冰凉凉地,由喉间渗入五脏六腑,再散向四肢。
霍地,墨老爷子眼睛一亮,迸出异采,灰中带青的脸色慢慢褪去,多了血色,许久才喘上一口气的气息趋于平顺。
虽然毒未完全清除,但他可以感觉到身体轻松了不少,捉握有力,不需要人搅扶,能背靠床头坐上一刻。
在这之前他连翻身都费力,气喘吁吁,稍微动作太大便眼发黑,头晕目眩,彷佛一条老命就要没了。
「祖父,可还行?」墨西极再一把脉,果然气血顺畅了许多,先前经脉的堵塞大为改善。
「死不了。」有了解毒丹,他再撑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知道还能多活一些时日,墨老爷子硬气地冷哼一声。
「你一天一颗不要停药,孙儿暗中找出下毒之人,查探是什么毒,若能查出是再好不过,孙儿立即为你解毒,反之祖父也不用忧心,孙儿解不了还有家师,世上没有什么毒能难倒我们无量山。」再不济召魂,用活人生魂问话。
墨西极不敢说有师父的十成本事,但只要有七成就够他受用一生了。父母生养他,无量山令他重生,脱胎换骨,他不忘旧恩,永远感谢师门的拉拔和护短,让他明白了事无对错,顺心而为。
墨老爷子欣慰的一抚胡子。「你会医术?」
「略懂,不精。」他靠的是各式各样的丹药。
其实墨西极是苦在心里口难言,他和几个师弟都是同病相怜的可怜虫,每回大师姊一炼新丹便找他们试丹,个个被丹药整得死去活来,上吐下泻还是小事一件,有几次差点小命被玩完了,剩一口气等着归阴。
看着已是男人的孙儿,墨老爷子感慨一声。「我墨家后继有人了,不至于落入奸狡之辈手中。」
墨书轩、墨书齐同是他孙子,可是这两人在他心中还比不上嫡长孙一根寒毛,庶出的就是庶出,上不了台面,他宁可毁了墨门也不能让人乱了纲常,以庶代嫡伦理不分。
「祖父,孙儿不一定会留下……」他还要回清风观修行,墨家的事太多太乱,他不想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