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入门的瞬间,宇文欢已接过了药,快步来到床畔,细心吹凉,神色有些恍惚,好似只凭意志力强撑著最后一口气。
他饮了药,再慢慢注入她僵白的唇,一口接一口,全都是她的救命药,他一滴不剩地全都注入她的口中,屏息等待著奇迹出现。
已到掌灯时分,满府通亮,前院丝竹声嘻闹声不绝于耳,他全神贯注在幸儿的身上,却突地听见身后的锁链声逼近,回眸,竟见鬼差穿门而入——“滚开!”他声色俱厉地吼,鬼差随即又被弹出门外。
混帐东西,倘若他有碎魂之力,岂容这些鬼差再三入门?!
“爵爷,你歇会儿吧。”
“我睡不著。”没有亲自在鬼差面前留下幸儿的魂魄,他不会阖上眼的。
无咎见状,也不再相劝,静静坐回屏榻。
两人不再言语,时间滞闷地牛步前进,就等著跨越初十的子时。
宇文欢青黑眸子眨也不眨,直瞅著床上的人儿,许久,瞧她卷密的长睫轻颤了几下,他内心狂喜,却极力压抑著。
“幸儿?幸儿?”声音如风轻哑低喃。
幸儿眨了数回眼,疲倦地张了开来,落入她眼底的是张憔悴得教她心疼的脸,想要伸出手,却发现全身乏力得紧。
“欢哥哥……”就连话都说得有气无力。
“幸儿、幸儿!”他咬著牙才能忍住那几欲疯狂的喜悦,眸底流淌著他激越的相思,轻举起她软弱无力的小手,凑到唇边轻吻著。
“外头下雪了吗?”她艰涩地喘了口气,纤指轻触他的颊。“欢哥哥,你的脸……湿透了。”
这水,是温的,黏腻的,深情的,透过指尖渗入她的魂魄。
“是啊,外头降大雪呢。”他含笑,未觉视野是一片模糊。
“傻瓜……”触上他的眼罩,她闭了闭眼,眸底满是泪水。“这一回,你又做了什么?为了保我,你失去一只眼,如今再保我,你又失去了什么?”
“我留著看不见你的眼做什么?”他粗哑的回答。“这世间若无你,我还留著眼做什么?若能保你,我连命都能换。”
多高兴,该高兴,欢哥哥竟然愿拿他的命换她的命,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我本该死,你又何苦呢?”泪水淌落,像一颗颗晶亮的珍珠。
“谁说你本该死?”他眯眼低咆。“我要你活,你就给我活,难道你想要当个失信背约的小人?”
“……说得真严重。”失信背约呢。唇角满足地勾弯著,却突地又想到——“今日是何时了?欢哥哥不是要娶亲吗?”
宇文欢神色闪烁了下。“今日初九……不,已经初十了,昨儿个庆儿代我迎娶,现下该是已在喜房待下了。”正值年节,没有宵禁,府外喧嚣不过丑时不停歇,子时的报声传来,他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几乎要谢天谢地了。
幸儿瑟缩了下,想抽回手,却发觉被他包覆得好牢。“欢哥哥,洞房花烛夜……”她清楚知道欢哥哥迎娶了夫人,且对象肯定是来自宫中,不用多问,就是公主,虽说无关男女私情,但是心还是隐隐发痛的,一阵麻感盖过喉口。
他冷声哼著。“我要的千蛛红已到手,管那女人如何。”
她惊呼。“欢哥哥……”早知道欢哥哥只是利用对方,但不知道他的心可以这么狠。
“不管,今日我要在你房里待下,谁都不准赶我。”他难得蛮横,索性撩袍上床,硬是将她挤入床内侧。
“若是如此,我就先告退,你们尽情男欢女爱。”
无咎戏谑的笑声传来,他回眸瞪去,耳根子一阵惨红。“给我滚!”
“唷,没利用价值了就这么驱赶?丫头,你得要小心了。”无咎装模作样的咳声叹气,临走前又道:“不过,爵爷啊,再一个时辰后我会再送一帖药,你动作得快,可是……我想应该也慢不了。”
“给我滚!”想重咆,但思及幸儿初醒,他不免又收敛起来,回身将她搂入怀里。“幸儿,陪我睡,为了你,我好几夜没阖眼了。”
“……”她想赶也赶不了啊。
看著欢哥哥委靡疲惫的神色,她不舍地轻轻抬手环在他的腰上。唉,这些年一旦病起,她老是昏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等著她清醒的人,想必万分痛苦的,是不?
若能活,她何尝不想歹活?
*
护国公府东方主院,小巧花厅别出心裁地建在拱桥上,霞纱幔为墙,卷雪轻扬,从微扬的纱幔缝中,可见拱桥底下的人工湖泊,可惜时节不对,无清莲妆点。
不一会儿,丫鬟从院落拱门一路冲上桥,气喘吁吁地道:“公主,驸马确实是在北偏楼里,正、正……”
“怎么?不会说?”坐在主位上的女人花容月貌,俏颜粉雕玉砌,然眉宇噙威。“来人,拖下去,剪了她的舌头。”
“公主、公主饶命!驸马在驸马义妹的房里,正照料著她。”丫发抖抖抖,不敢说驸马照料得很用心。
朱香吟哼了声,起身,左边奉茶的丫鬟退下,右边捏揉的丫鬟也急忙退开,“摆驾!”
混帐东西,她沉著气不动声色,对他客气,他是当福气了?
今儿个她要好生地瞧瞧,马御医口中不可多得的版画大师、宇文欢愿以婚嫁换取千蛛红,且胆敢因为照顾她,而让自己独自回宫归宁的破病义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于是乎,一伙人前前后后将朱香吟团绕,浩浩荡荡地前往北偏楼。
来到院落拱门外,便瞧见那屋子窗户大开,里头她那冷若冰霜的驸马竟笑意不敛地逗著耍赖不喝药的女孩——她的相貌尔尔,身形消瘦,病气绕身,唯有扬笑时,那气质清澈如泉……
“公主,请缓步。”
想要再靠近一点看仔细,眼前一片黑影袭来,未抬眼,她已轻喝。“放肆!本宫想往哪走,还得经由你这小小贴侍允许?”
无咎似笑非笑,依旧挡在她面前。“公主,未经护国公允可,谁都不得私自踏入这座院落。”
朱香吟喷焰的美眸对上他。第一次见到他,她就讨厌这个人,如今再见,只觉厌恶未减反增。“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护国公身边的一只狗罢了,想咬人,也得要主子开口吧?也不想想你家主子可也是顶著皇上的天,才能够在京师站上一席之地的!”
无咎不气不恼,淡声说:“公主说的是。”
“还不退开!”
“未经护国公允可,谁都不许私意踏入这座院落。”他依旧是这句话。
咬了咬牙,她头一次遇到这么不买她帐的人,简直跟他主子一样混帐!“怎么,本宫知晓驸马疼惜义妹,特地带了几味药过来,顺便和妹子联络感情,也得要经他允许?难不成还要本宫送拜帖?!”
无咎正要再说什么,身后却传来细软的嗓音——
“无咎哥哥,谁在外头?”幸儿一直想要走到窗边细看,可惜欢哥哥将她抓得太紧,实在是无机可乘。
“是……”
“本宫想见妹子。”朱香吟不悦地扬声,直朝无咎走近,就不信他敢不退。
如她所料,他立即退开,好让她长驱直入,拐进院落房前,丫鬟迅速上前开门,派头气势十足,媚眸淡扫过床上不知所措的女孩,定在坐于床畔,毫不避嫌的宇文欢身上。
哪有一对义兄妹可以如此不避嫌地共处一室,甚至坐上她的床!混帐东西,他胆敢利用她来救他的女人!
“有事?”淡淡启口,宇文欢看也不看她一眼,拿起素白帕子拭去幸儿唇角的药汁残渍。
朱香吟隐在袍下的粉拳紧握著。“驸马,难道你不认为你欠本宫许多道歉?”她曾几何时如此低声下气?
他是个不称职的驸马,婚约,是她以物易物换来的,所以,哪怕代迎之人是他的胞弟,她也能理解;他眼痛,洞房夜不见人影,她也咬牙忍下;归宁日不见人影,她也不见怪,但前提是,她以为他所救、所护之人是他的妹子!
如今亲眼所见……见鬼的妹子!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自己的妹子露出如此心疼不舍的神情!
这女孩根本是他的挚爱,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是她笨是她傻,早该知道一个男人不可能对一个义妹做到如此尽心尽力的地步!如今走这一遭,算是证实了她心底的疑惑。
“道歉?”宇文欢哼了声,撇了撇唇。“我可不知道欠了什么道歉,公主若无事,就回主屋吧,这儿不方便外人踏入。”
“外人?!”朱香吟声音陡然拔尖。
她可是皇上主婚下嫁予他的公主,如今是他护国公的妻子,他竟说她是外人?
“欢哥哥。”幸儿轻揪著宇文欢的袍角。
好狠啊,真的好狠,原来欢哥哥的心硬起来,是这么没人性的。
“宇文欢,你在戏弄本宫?!”艳绝无双的娇颜怒火横生。“你的眼根本没犯疼,你是故意在恶耍本宫!”
“谁有那个胆子?”他哼了声,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牵起幸儿的小手塞进暖被底下。
“义妹是幌子,你骗本宫才是真的!”混帐、混帐,他竟敢欺她!就连皇上都不敢谁骗她,他竟然瞒骗她至此!
“敢问公主,我骗了你什么?”他不耐地抬眼,黑邃眸子森寒噙邪。
“迎娶当日,你骗说眼犯疼,要胞弟代迎娶,如今本宫总算得知……你潜入本宫寝殿,是为了这女孩求药!”朱香吟抿紧唇,怒目瞪著那只剩一口气的女孩。“你可知道,私闯禁宫偷药可是罪加一等!”
打一开始,他根本就不想娶她,所以碰也没碰过她,哼,别说碰,打她嫁入护国公府至今,要不是她踏进这院落,只怕还看不到他的人呢。
这女孩,他倒真是心疼得紧啊!
“那又怎么著?我偷著了吗?”他哼了声,神色佣邪。“说到底,是公主开了条件,我依约进行,如今公主已入门,药也交到我手上,两不相欠,公主就算想反悔……药已下肚,若要渣滓,我会差下人拾妥交回就是。”
“宇文欢!”
“在。”他懒懒回著。
“你信不信本宫会到皇上面前参你一本,灭你宇文一脉?”她目光狰狞地怒瞪著他。
幸儿闻言,心抖跳了下,小手又偷偷地从暖被里溜出,揪住他的袖袍,要他别再惹恼公主。
他浓眉挑起,懒声问:“罪名呢?要将宇文一脉满门抄斩,罪名可不小,公主打算要安什么罪?”轻轻地握住小手安抚。
恍若没料到有此一问,朱香吟竟有些语塞。“想要什么罪名,还怕找不著吗?光是你金屋藏娇,我就能治她罪!”治不了宇文家,也绝不容这小贱蹄在她的地盘上兴风作浪!
“我不能纳妾吗?”他口吻轻淡,但眸底的不耐已堆叠成杀意。“大明律例可没记载公主下嫁,驸马不得再纳妾的条文呢,饶是皇上想定罪,只怕,他也得先废了自己的三十六宫。”
幸儿闻言,不由得垂下脸。原来她是妾啊……
“宇文欢!”
“来人,送公主回主屋,不得允许,谁都不准踏入这院落。”他不耐挥手。“不必!本宫还知道怎么走,犯不著你差人赶!来人!”朱香吟攒起柳眉,艳容怒腾腾,接过身后丫鬟递上的药包。“这药材是要给妹子的见面礼,你就收下吧,若是用不著,他日本宫再亲自奉上白幛一对!”
话落,甩头就走,包括十来名丫鬟的庞大阵容一并退下。
宇文欢看了药包一眼,扔给方进门的无咎。
无咎看也不看,走到窗前,对著守在拱门边的下人喊道:“传令下去,凡是公主或是公主丫鬟拿来的东西,一并丢弃,不准入院。”
“欢哥哥、无咎哥哥……”幸儿苦著小脸。“你们怎么把公主当坏人在防?”
而且欢哥哥居然说公主是外人……好吧,她承认,她心底是有点高兴的,但为逞一时之快而得罪公主,实在是没必要啊。
方才的状况好火爆,她实在很怕为了她,宇文家真要出事了。
“她娇纵得令人生厌,看都不想看。”宇文欢哼了声。
混蛋,竟敢说要送上白幛一对,分明是在触幸儿的霉头!
“其眼不正,心思必邪。”无咎的批评更不留情。
幸儿只能很无奈地摇头叹口气,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却发现欢哥哥靠得很近很近。“欢哥哥~~”她娇音软呢著。别瞪她、别瞪她啦!
“难道你要我去陪她?”他沉声噙怒。
“……不。”她摇摇头,柔若无骨的双臂攀上他的颈项。“我知道对不起公王,但我不希望欢哥哥去陪公主。”
“算你识相。”唇角这才满意地浅勾,又说:“待会儿用过饭后,还要再吃一帖药。”
“啊,还要吃啊!”她很没志气地低喊出声。
还以为撒娇一下,欢哥哥就会忘记的。
药好苦好腥好涩,她好想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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