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内,柳笑风唯一做的事便是吃,胡吃海塞,大鱼大肉,吃到吐也要吃,但以新鲜食材为主,有肉有菜,鱼虾蔬果样样不缺,一天五顿,三餐加点心宵夜,吃的全是一般家常菜,不像特别调理过。
柳笑风瘦弱的身子长肉了,臂膀结实了,长年不见血色的苍白面庞有丝微红,手脚冰寒的情形大为改善。
这叫食疗,先从体弱的身躯加强,一点一点的增加元气,把根子的弱气赶走,补气养神。
人没力气如何进行医疗,漫长的治疗过程中要有一定的体力才能熬过痛苦的拔毒。
柳笑风中毒时日过长,打从胎里带来的毒性,他活多久,毒便与他共存多久,两者几乎合成一体,要将毒硬生生的从体内抽出,无异是抽骨拔筋,痛得叫人生不如死。
“把衣服脱了。”
“把衣服脱了?”她想干什么。
“猪养肥了不就要宰,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痛快点。”一旁看着的于香檀出言奚落。
“少说风凉话,我要是治好了,把你当母猪养。”养得白白胖胖,只需吃、喝、拉、撒、睡。
“你想养我还不乐意,一脚踹开。”他们无缘,她只好放手,相忘于江湖。
“于香檀,你只怕会得意的笑,我若不死,你便是日后的城主夫人。”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他不信她舍得放弃。
“正好相反,我开始找下家了,城南的李家绸缎铺有个少东家病三年了,听说拖不过一年,想在他咽气前说门亲,好留个后。”那家的婆婆软弱,耳根子软,很好吹耳边风。
既然都替柳笑风解了毒,堂堂少城主再不用屈就她这商家女,自有门当户对好女为配,柳笑风再提出退婚,想必柳老夫人会答应。
“你好,你真好!”他眯起眼,目中藏怒。
“放心,不会对你纠缠不休,等你解了毒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她不需要一个活的丈夫。
前世的自己天生耳聋,父母担心无法照顾她到老,早早训练她独立,所以她十来岁便学会自立自强,不依赖别人,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一切靠自己。
十余年下来,她已养成自个做主的性情,不喜欢与人同住,独来独往、孤僻冷傲,绝不迁就别人,她是自己冰雪王国的女王,孤独是她忠实的子民。
成为八岁的于香檀以后,她多了两个赶不走的朋友,她们敲开她冰封的心墙,用温暖和喜悦将她包住,这两人不因她的难相处而疏离,反而意气相投的结交,她不出门,她们便上门闹她,嬉闹中成为最好的朋友。
所以除了林芷娘、梅双樱外,谁也进不了她的心,即使是她的爹娘和弟弟,在她眼中也是过客而已。
不过她对同母胞弟多了一分疼爱,因为前一世的她没有兄弟姊妹,这一世有个骨血相连的手足自然珍惜。
而柳笑风是她人生中的意外,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笑笑接受,静观其变,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变数。
“你以为说分就能分吗?不知会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信她,满嘴假话的骗子。
如果能活下去,他还会娶于香檀为妻吗?
说句实话,此时的柳笑风无法回答,他觉得他看不透她,她像蒙上一层薄纱,似近似远,忽明忽暗。
几年的未婚夫妻,他大概患上一种叫“习惯”的病,纵使心里厌恶,却总忍不住想和她斗上几句嘴,一争长短,看她和自己争得脸红脖子粗,堆满胸口的郁闷便能不治而散。
“你少诅咒我……”一定分得成。
“我说你们两个呀!这毒到底要不要治,每回一见你们两人就在互相挖苦,活似一对老夫老妻,整日埋怨家长里短,谁家的婆娘撞破锅。”根本是冤家好不好,嘴上挂刀子,心里甘如蜜。
“胡说什么,我们是相看两相厌。”于香檀眉头一蹙,看向未婚夫的神情不带一丝情意。
“治吧!我和她的帐来日再清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总会弄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好吧好吧!两人都停战,香檀,你坐在门口盯着,别让人闯进来,而你,未婚夫大哥,衣服脱了往上面趴,这是我特制的长床,刚好容一人趴卧。”林芷娘指着门板宽但空无一物的硬板床,上头铺了厚被褥,不硌人。
“你这是做什么?”脱了上衣的柳笑风缓缓趴向及腰的大床,两手垂放床的两端,觉得自己像献祭的牲畜。
“先针灸,再泡药浴,我用银针将你全身的毒赶到一处,再用药物薰泡,蒸出一部分毒素,每七天治疗一次,七七四十九天后我再看你体内的毒有无散开,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他的毒很难根除,但是难不倒她。
林芷娘最喜欢别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她能从中学习,让自己的医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样就能清除了吗?”听起来似乎不难。
“想得美,七次针灸只是排毒,毒根还在,如果四十九天后你还能负荷,我再行九针透穴法逼毒,将根源逼出-些。”一次只能逼出一些些,多了身子会受不了,反受其害。
一听到“九针透穴”,正在绣花的于香檀针尖扎进肉里,明显颤了一下,血珠子从手指泌出,她放在口中一吮,神情恍惚地想着林芷娘口中的九针,不由得心生同情。
“九针透穴?”他听过,那是已经失传百年的绝技,人留一口气还能救回,而她居然会不可置信。
“可贵了,九根长短不一的金针,细如毫毛,为了这九根金针花了我快五百两银子,肉疼死了,还好香檀和双樱各资助我一百两,不然我真的山穷水尽,穷哈哈的过苦日子。”
她赚来的诊金大多用在买药材上,而她要的药材又极其稀有,因此在价钱上也是削肉般的贵。
一遇到医理便狂热不已的林芷娘根本是败家娘子,手里从来留不住银子,只要一有钱她就想花掉,东买西买些价格叫人咋舌的医用物件,再贵也舍得花钱,花光再说。
所以林芷娘最常做的一件事是借钱,常常急如星火的向好友开口,夜半时分敲门也是常有的事,于香檀、梅双樱已习以为常。
不过她借去的银两从未归还,直接以制出来的药抵债,两位好友也同意,以药为偿。
其实林芷娘的药千金难买,若她肯卖的话,大把大把的银子定如大水冲来,够她买上好几屋子的药材,整年也用不完。
她也是个傻子,看重与好友的情分,一有好东西先往她们两人那里送,连仅有的几颗救命金丹也送得大方,林芷娘心里念着自幼到大的情谊,当她有危难时她们自然也会伸出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是真正的姊妹,虽然三人都不说出口,但情比金坚,不是同胞血亲却胜过亲生,友谊永存。
“只要你能治好我,我给你打十套……啊!嘶……”正要允诺送出十套金针的柳笑风忽地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他咬紧牙根一脸痛苦状。
“叫什么叫,这才第五根银针而已,一共是一百零八根银针。”一次拿出这么多银针她也心疼,沾了毒的银针得用滚水煮上一个时辰才能清除毒素再使用。
“什么!”一百零八根……
“按着穴位一根一根的扎,把毒往你的右臂上逼,这才刚开始,银针扎得越多就越痛,表示毒素正在累积,下针也会越来越慢,你会感觉到有如身体撕裂般的疼痛。”最难受的不是解毒,而是过程。
“我……忍受得住……”
他又忍不住哀嚎出声,背上已插了十八根银针,林芷娘素手拈针,时深时浅。
“那就忍着,还有得你受的,我之前用食疗为你固本,就是怕你撑不过去,拔毒不是治病,吃几服药就能药到病除,你中的毒太过顽强,不是短时日就能除尽。”要不是遇见她,真的只有等死的分。
林芷娘犹不迟疑的在裸背上连扎三针,她略微一顿,瞧瞧被扎得如豪猪的男子,一根一根针,足足九九八十一根,后续还有二十七根银针,她自个也累出一身汗,十指微颤。
不过再一观面如金纸的柳笑风,他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可说是比她更糟糕,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血色全没了,嘴唇因忍痛咬出泛紫的牙印,唇瓣血迹斑斑,煞为骇人。
突地,一只白皙素手拿着一条绣草的烟紫色帕子,轻轻擦拭他布满汗水的额头,帕子一拭过竟完全湿透,看得帕子的主人十分心惊,这汗再流下去,人不会脱水虚脱吗?
“他可以喝点茶水吧?”补充流失的水分。
一样汗涔涔的林芷娘很不快的轻啐。“趴着怎么喝,你这人未免太重色轻友了,我也满头汗为什么不帮我擦一擦?心口不一的女人最讨厌了,你明着袖手旁观,老说要嫁去当寡妇,等人两腿一蹬好改嫁,实则还是狠不下心看人死。”
面狠心软,要不是好友用眼神求她,她还不见得乐意救人呢!九针透穴耗费的气力更大,一次行针下来她也去了半条命,因此她很少取出金针医治。
“暮夏,去少爷院子截一段三寸长的竹管,要细如小指的那一种,两头打穿成空管。”
“是。”暮夏在门口一应,随即没了踪影。
“你要竹管做什么?”就算做筷子也要两根,一根当搅屎棍不成,还要两头打通,没法理解。
“一会儿你就知晓了。”她笑而不答。
“还跟我打哑谜,汗呀都滴下来了,要是流进眼睛里看不清楚,别怪我下错针。”她真可怜,被人无视了。
“还不是怕影响了你,万一我的帕子挡住你的视线,你手一偏下针歪了,岂不是打坏你小神医的名声。”于香檀将湿帕子一拧,轻拭她眉间、鼻上的一点薄汗。
“现在才来拍我马屁来不及了,我记恨。”林芷娘说得煞有其事,小脸上横眉竖目,故作生气状。
“那就记着吧,百年后再来讨,奈何桥上等你喝三杯。”
林芷娘的脾气是没有脾气,来得快去得急,忘性更大,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她永远笑呵呵的不与人为恶。
她不能忍受的是:一、伤害她在意的人。二、用医术害人,除非是罪大恶极之人,小整小玩可以,但不可将所学医术加害良善无辜以及幼小之辈,这点她绝不允许。
“喝什么?”人都死了还能吃吃喝喝?
“孟婆汤。”前尘往事一扫而空,再不复记忆。
“啐!”她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话说喝了她的七情六慾忘情散也有类似效果,她不成了阳世间的孟婆?两人说话间,暮夏已取来青竹一截,中间是空的,粗细约女子的小指,竹身翠绿,带着点竹子的香气。
于香檀倒了碗开水,在碗中洒了少些的盐和一小撮参粉,她用竹管稍加搅和一下,使盐和参粉融入水中。
“喝吧。”
怎么喝?柳笑风抬眸一睨。
“从这个孔吸,像呼噜噜大口吃面一样,以口就管用力一吸。”她教人如何用竹制吸管喝水。
柳笑风大口一吸……咳、咳!呛进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