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是从草场上直接过来的,上奔驰了好一阵子,显得精神奕奕。
一身俐落装東,发丝有些凌乱,应该是在马背成亲以来,她原以为早习借了他的不闻不问、冷漠无情,可当他出现在面前,所有的委屈几乎要倾巢而出。
可是在委屈面前还有更复杂难明的东西……
“凤鸣,你唤我的名字好吗?好吗?只叫一声也行。”她昂头看他,声音轻柔。
凤鸣楞住,见她穿得居家,只着罗袜浅履,一件烟兰色绸衫,发上一根白玉簪子,她美丽的眸子里是深深的缠绵和温柔,却又透着说不出来的愁苦,还有怨。
凤鸣不由自主地慢慢道了声,“不晓。”嗓音却是压抑似的透着清冷。
霜不晓身子一颤,恍惚的笑了笑。
他的眸中依旧无光,冷冷的看着她,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然而不论被拒绝过多少次,她还没学会死心。
不怪他爱得不够多,爱的深浅又哪是能勉强的?
若能不再勉强、不再强求,忘掉初见时那懵懂无知的悸动……该有多好。
不过,真能说忘就忘吗?
她的心充满矛盾、困惑和绝望。
“坐一会吧,耽误你一些时间,我的话可能要说上一会儿。”黯淡了眸光,现在的她是始国的公主,得公事公办。
“公主有话请说。”他依言落坐,拿起绘着喜鹊鸣春的茶壶为霜不晓倒了杯茶,也替自己倒了一杯,昂头饮尽。
“管事嬷嬷说你领了一支军队进府。”
“是我的错,没事先向公主稟报。”
“人都进来了不是?”吃定她就算知道这么大的一件事,也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狡猾的凤鸣,初见他第一眼开始,她就知道这男人心思缜密,难以揣测,没想到现下他竟把他的聪明用到她头上来了。
“他们原来驻扎在别的地方,隐密且少有人知晓,但是自从我搬到这里以后,公主府与那地方距离甚远,要来回一趟非常不容易,几经熟虑,才决定把这些人移来这里,重要的是这里并不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他丝毫不避讳的直言道。
“你手中握兵是想对付谁?”公主府是个好的屏障,她也知道。
“你怕我有反意?”
“怕,若你要对付的是我父皇的国家,我的家园,我当然怕。”
“只是一支不成气候的防卫兵。”
“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瞒我有什么用,你的目的我迟早会知道,到时,难道你要再另外编一套说词给我?再说了,民以食为天,饭的左半边是食,另外半边是反宇,无食则反,我父皇虽然称不上不世明君,却是极为爱护百姓的君王,他登基以来的作为有目共睹,没有饿蜉遍野,民不聊生,要是过有洪水瘟疫,一定责令百官开仓赈粮……
“你挟兵自重,其心可议,要是让群臣揪出你有不臣之心,后果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
她慷慨陈违,有理有据,这样的霜不晓让人耳目一新。
凤鸣为之动容,认真的霜不晓非常迷人,眉如远山,清妍中带着梨花般纯白的清艳,怎能教人不心动?
可要他放手去爱,办不到;不爱,却又抛不了。
霜不晓的出现,不只拖住了他回国的时间,也把他所有的盘算都打乱了。
在数不清的刀兵攻防与权谋斗争中,他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来!可这腥风血雨中并不包括她。
儿女私情毕竟是小事,和国家大事相比,孰轻孰重,他总是要分清楚。
“我不曾骗过你。”不论任何事情。
“你的确什么都不瞒我……”就连不爱她也明明白白。
“我要对付的人不在这里。”他书尽于此。
“你还是不愿意说?”什么都要她猜,她要真有那么慧黠就好了……若能猜到他的心,她又何必这么苦?
不让她参与他的生活,不让她了解事情来龙去脉,那她跟一个木偶有什么分别?到底,她在他心中算什么?
“多说无益。”他并不想把她卷进来,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再多,怕是不能了。
真是惜字如金,对她,这辈子大概不会打开心门了。
霜不晓心灰了。
“我信你,你说的每个字我都信。
我是妇道人家,在外面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要不,我去向父皇请旨,去了你质子身分,这样你不论要做事行走,都方便许多。”垂下眼睫,睫下交织着蒙胧的暗影。
关于他的事她知道一些,但是,他不说,她也只能替他心酸。
“谢谢你。”他知道对自己的事,霜不晓一向上心,姑且不论她知道多少,对于她凡事替他着想这一点,他是很感激的。
原本他得教人伪造通关文牒和身分证契才能出关,这下,的确省了他很多事。
“不客气,”她说。
“还有我得提醒你,不论你想做什么,只有一支军队是万万不够的。”只要他开口,她可以为他做更多,譬如向父皇借兵,可是以他这么孤傲的性子,什么都只想着自己来,必是不想麻烦她。
这是男人的骄傲吗?
“多谢夫人提点。”要成就大事,除了弹精竭虑,有金钱做后盾,还要有兵。
他有兵,汗萨马和疏勒已经前后收到自己部落筹出来的赎金,将恢复自由身欣程回国,他们允诺只要回国就出兵助他一臂之力;物资的话,他有京城四大皇商当后盾,另外,苍古见也有支骑兵队隐藏在隐密的处所。
他从来都不是会莽撞行事的人。
凤鸣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瞅着她,半晌,忍不住这:“我父皇、母妃有难,我必须回去。”不算开诚布公,也不是交心,是不忍,不忍她忍下了许多女人不肯忍、不能忍的他。
“为人子女,报亲恩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心神一敛,一如往昔明白事理。
“但是你不还有其他兄弟?他们对你父皇的安危、宫中生变都如此不上心,狠心置之度外吗?”始国到排云国的路程是多么遥远,如果真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他愿意伸出援手,其他手足却不闻问,那又是怎样的兄弟亲情?
她无法理解。
“我父皇子嗣单薄,这些年我不在排云国,不知道我父皇那些妃子有没有再替我多增添弟妹,要说以前,我父皇就只有我和皇兄两个孩子,所以,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苦宽。
“到时……万事小心,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嗯。”就这瞬间,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能理解他的志向、理解他心中苦涩的,似乎只有她,这个表面为他的妻子,却从来没有实质得到过什么的女人……
风吹得窗棂的门扇发出轻微的咯答咯答声。
屋里摆着炭盆,炭盆里埋着吃的,芋头、树薯、花生,应有尽有,满屋子香。
“感觉不久前才吃了花香满口的菊花饼,怎么一转眼又到了吃雪粉梅花饼的时候?”拈了块充满冷香还带着微甜的饼放入口中嚼着,掸掸手,又低头专心于膝盖上的事物。
“不是奴婢爱说,夫人怎就只喜欢这两样小点,吃来吃去,从来不记得夏天的莲子藕粉糕、秋日用新摘栗子做的栗粉糕。你啊,是一整个偏食,从小就这毛病。”坐在墩子上绣花的锦红头也不抬,绷子里活灵活现的一只皇家血统狗,一旁还有个只剰下几针添色后就能完成的女娃,那眼色、五官,分明是小时候的霜不晓。
“你就一张嘴不饶人!到时嫁了婆家,看谁能饶你?”炭盆烧得银霜炭起烟,烘得霜不晓双颊像抹了胭脂,晶莹红润。
“我要是这么讨人厌,夫人早就把我贬到浣衣部去洗衣服了,再说嫁人育什么好,像夫人这样每天守着空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锦红吐了吐舌头,忙装专心于手上工作。
年深日久,虽然名为主仆,感情却比亲姊妹还要好,在言谈上面,也就没那么讲究礼节,可也因为每天看在眼里,她真替霜不晓感到委屈。
“他忙嘛。”霜不晓不疾不徐的回了句。
“这种冷天还在外面奔波,当人家妻儿的反而在屋内享福,你说谁才要抱怨?我总要自己找点事做,打发时间,若每天都黏着丈夫,像话吗?”
“反正驸马爷在夫人的心里就没有不是。”锦红叹了口气,这会儿都要一更了,他们家姑爷还不知道在哪里“忙”呢。
“你知道就好。”
“夫人,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不如让奴婢瞧瞧夫人的雪球缝到哪了?”放下自己手里的东西,锦红起身走到霜不晓跟前,看了眼霜不晓此刻膝上摊着的那只“雪球”。
锦红的脸抽搐了下……没完,继续抽。
“欸,你这人……那是什么表情?想笑就尽管笑。”也不过就是样子丑了点,形体走样了点,看起来不像她的雪球而已。
她捏住自己的颊。
“奴婢哪有笑?夫人看走眼了!”
“我都教你们惯坏了,衣裳是你们补的,刺绣活也是你们做的,琴棋书画是皇哥哥们替的工,从小要什么伸手就有,年纪大了才知道,自己音没一样能拿得出手。”谁规定皇家儿女就一定要六艺齐全,无所不能的?
“看来是在怪我们太勤快呢!”
“你教教我吧,天寒地冻的,我也想亲手给驸马缝件保暖的袍子。”
“好,我们赶明儿个开始吧,其实夫人这雪球缝得也没那么糟,你看这两个眼珠子,活灵活现的,夫人很有潜力。”孺子可教也。
“你这叫老王卖瓜,怕我给你丢了脸面。”
“是啊,我这老王还真想念圆滚滚的雪球呢。”
“圆呼呼、毛茸茸、白嫩嫩的,就是讨喜,我也想念它……”皇家血统狗的寿命,通常都因为近亲交配,活不长,若说再养一只,却已经没那个心情和心思了。
“将就吧,我的手艺也就这样。”
凤鸣没有回来的夜里,她总是拥被独眠,每每无眠时,偶尔会让锦红上床陪睡,身边的人有温度,能陪她说话解闷,她总是能睡得比较安稳。
但是锦红也有忙的时候,只得自己缝只狗儿,每天抱着睡,聊甚于无就算手艺差强人意,看的人是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主仆两人专心聊着天,全然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门窗驟然被打开,外面的风雪呼噜噜的刮进屋子,在吹熄所有灯火的同时,闪进了好几道身分不明的黑影。
“夫人来人这怎么回事啊?快来啊”这是锦红的呼叫声,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打中,还是撞到了硬物,只听见闷哼一声,一下没了声响。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夺去霜不晓的视线,第一时间她来不及拉住锦红,只能闪身藏在床杨的角落,希望不要被贼人发现,也希望能拖到府里的人发现这边的异状。
府里怎么会有盗匪?外面层层的侍卫都上哪去了?
因为紧张,手心湿滑,加上呼吸沉重,就算死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鼻子的热气还是随着鼻翼翳动还有剧烈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膜中。
“你是笨蛋吗?看对人再打!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有人低声吆喝着。
“随便啦,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赶快办完事、赶快闪人!”
“说的也是!听说那家伙手无缚鸡之力,快把他给做了,好回去交差。”
几把大刀“唰”的逼近床榻搜索着,霜不晓小心移动着,却不慎被裙角绊了一下,跌在地上发出“叩”的声音,贼人闻声,左边和中央的大刀突刺过来,她要反应已经来不及,腹侧被刀锋划过,胳臂也被另外一把刀砍中。
“唔……啊!”霜不晓吃痛喊出声。
“妈的,是女的!难道是公主?!”
“认错人了,快撤!”贼头率先从北窗跳出去,其他人纷纷跟进,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霜不晓吁了口气,身子慢慢倒向角落的墙壁。腰腹在被划过的那一瞬间只觉得凉,倒也不是特别疼痛,只是刺痒的感觉蔓延后,却是一阵麻木。恍惚间,她隐约听见外面有喧哗声。也只是片刻工夫,身体就迟钝的没了知觉,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了。
那刀有毒。
喧闹声近了,她迷茫着,勉强抬头往外看去。杂沓的脚步纷纷进了屋子,人影幢幢。身体越来越冷,眼一黑,她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