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颤巍巍的御史台陈老大人迫不及待手持笏板,出列狠狠地告了李衡一状。
——从大理寺这几年来不合规矩,堂堂大理寺寺卿不顾身分,屡屡亲自查案,将九卿地位置于何地……到此次大理寺仵作居然杀人剥去面皮,其手段之残忍泯灭人性,李寺卿身为上官,就不该为此负责吗?
文武百官列队之中,自也有为李衡说话的……也有曾被李衡公正严明,判罪拘拿了贪渎犯案亲友的官员,趁机落井下石一报当年之仇……更有冷眼旁观清楚李衡在圣人心中的重量,故而在一旁打圆场的……
一时间,整个大殿上闹哄哄吵得跟西市没两样。
圣人居高临下俯瞰这一切,眼角冷色越来越深。
“本将军不同意!”裴大将军脸色难看,横了这些只会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官一眼,冷哼道。“李寺卿接掌大理寺五年来,破了多少奇案悬案,怎可因为一个小小的仵作就牵连到他身上?”
“若李大人当真这般厉害,又怎会连有柳仵作这样丧心病狂的杀人凶手潜伏在大理寺却犹不知?”蜀王一系的吏部罗左侍郎忍不住高声道,“外能解悬案,内却不能辖部属,李大人继续坐这寺卿之职,就不觉得愧对于心、无法服众吗?”
李衡身穿九卿紫衣官袍,高大端肃,淡然道:“罗侍郎此话听着有理,本官也从未说过凶手出自大理寺,我身为大理寺卿就没有半点失察之责,有圣人在上,有大唐律为据,治下失察按轻重之罚,该如何,便如何,本官自当领受——难道罗侍郎怀疑圣人会处事不公、有失圣裁吗?”
罗侍郎瞬间冷汗冒了出来。“你、你胡说!本官岂敢质疑圣人……”
“罗侍郎身为从四品官员,对上从三品大理寺卿并衔从二品太子少师,一口一个‘本官’,一声‘你’字都指到李某鼻尖上来了,这算不算言行失礼不当,是不是眼中没有官场伦理尊卑?还是觉得咆哮大殿,惊扰圣人也属理所应当?”李衡语气清冷优雅,却字字直戳人心。
罗侍郎登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猛然对着上首的圣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浑身哆嗦。
圣人本来神情阴冷愠怒,听到此处险些笑了出来。
这孩子……
不愧是朕的玉衡郎啊,三言两语,就能把这亏又倒扣回那些个脑子拎不清的混帐犊子头上去,甚好、甚好。
圣人眉眼舒展,挪了挪动坐姿,惬意愉悦地瞧着“热闹”。
“圣人……圣人明监,微臣、微臣万万没有那个意思啊……”罗侍郎两股颤颤,拼命解释告饶。
陈老大人见罗侍郎这般狼狈又不堪入目的丑态,气得灰胡子直喷飞,昂然对圣人持笏拱手道:“圣人,李寺卿巧言狡辩,转移话题,这岂不是也视朝堂于无物?”
其他站队的官员也纷纷吵嚷——
“李寺卿大人知法犯法,难道就不该罚吗?”
“——大理寺和刑部同为国之律法重器,如今大理寺卿这般行事令人不服,刑部尚书却至今无半句话,莫不是因着姻亲关系就想循私?”户部右侍郎简越之语气温吞,却是绵里藏针。
此话一出,素来正直威严的刑部司徒尚书简直要气笑了。
“本官要说什么?尔等就跟坊间吵架斗嘴、胡搅蛮缠的婆子们没两样,这还像是我大唐为主分忧、为民造福的官员吗?你们索性个个剥了这身官皮,到菜市大街上嚷嚷个痛快!”
被讽刺的官员们脸先是涨红,随即气咻咻七嘴八舌的辩驳起来。
“够了!”圣人猛地一拍龙椅扶手,眯起眼。“玉衡说得对,朕还在这儿,你们个个咆哮大殿,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此话一出,文武百官连忙急急跪下——
“圣人息怒!臣等知错了。”
圣人搓了搓指间的汉玉扳指,面无表情地道:“尔等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就是为了拿来在朝上攻讦忠臣良将的吗?”
心中有鬼的官员们头垂得更低,豆大冷汗频落,却也暗暗懊恼愤然……
怎么拿住了这样确凿的把柄,圣人却还是对李衡宠信有加,没有半分帝王多疑的迹象?
若换作是旁人,恐怕早挨了圣人的一记窝心脚了……
这些官员虽知圣人对李衡一向信重有加,却不知李衡几乎是圣人手把手带大的,跟在圣人身边的辰光甚至比太子还要多。
在圣人心中,自己对玉衡这亦父亦师亦友的多年情分,又岂是这些个心怀鬼胎、人人腹中皆有一本私帐的官员可比得?
李衡从来就信任他这个圣人,也从未对他有过半分隐瞒……一番丹心赤诚相待,他这个圣人“师父”又怎么可能会令其失望?
……而此刻见圣人发怒,在朝中从来公正不偏不倚与李衡素来理念契合的文武官员们,也趁机为李衡说话。
“禀圣人,李寺卿五年来管理大理寺,方方面面的功绩有目共睹,若单凭一个仵作杀人案就要扯到上官头上去,那是不是六部都该比照办理?难道御史台前两年林御史宠妾灭妻,嫡庶不分的罪过,也要请陈老大人出来负责吗?世上焉有此理?”
中书令周老大人白发苍苍精神矍铄,慢吞吞地禀道,并不忘挑衅地瞥了陈老大人一眼。
“周大人你——”陈老大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你这是诡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陈大人,为人处事可不能有两种标准,否则立身不正,哪里有资格抨击他人?”周老大人和这个冥顽固执的陈老头子斗了大半辈子,自然知道怎么捅刀最好用。
“你——你——这是谬论!是胡扯!”
“好说好说,不过是师法陈大人罢了。”
陈老大人被气得差点当场脑卒中(中风)!
圣人憋着噗哧出声的冲动,在瞄见一旁神色恭谨做专心聆听状的李衡后,再忍不住笑骂道:“你小子戏也该看够了,还不快些说说正事?瞧今日……都闹成什么样儿了?”
圣人语气听着像是在骂人,却满满掩不住的疼惜和护短,不只文武百官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就连始终静静坐在下首副座的太子,都默默向李衡投去一个哀怨的小眼神。
——这人比人,果然气死人呢!
前几年也开始上朝参与政事的三皇子骆王目光闪过一丝幽光,而后低下头去,弹了弹衣摆上看不见的灰尘。
裴大将军则是露出笑容,望着李衡。
“回圣人,微臣确有要事禀奏。”李衡恭敬地持笏道:“此骇人听闻剥皮案,凶手柳原已落网,臣适才收到大理寺卢少卿递送进来的口供,连同臣所书奏折,一并上呈圣人御览。”
“呈上来。”
“喏!”
王公公忙拾阶而下,双手接过后急急碎步而上,躬身呈与圣人。
“你也且说来。”圣人展开了奏折。
“微臣领命。”李衡高大身段玉立如劲竹似青松,先向圣人拱手行礼,而后环视文武百官,朗声道:“此桩剥皮案凶手,为大理寺仵作柳原,原籍河东道云州,后为河东道潞州上党郡上党县仵作,仵作本是家族行当,可柳原却是师承上党郡吴老仵作,于验尸一道上颇有天赋,是以入行短短六年,便协助侦破二十一桩案件。”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李衡为何要从凶手六年前的经历说起?
“三年前,因其出色的验尸本事,由河东道刺史举荐入大理寺。”他顿了一顿,淡淡道:“我审阅过他二十桩案件的验尸格,也觉此人技艺了得,大理寺调查过他的身家清白无误后,便允其上任。”
“——所以李大人这是承认了,人是你录取的了?”吏部左侍郎逮着了机会,梗着脖子直声道。
“是,人是我录取的。”他神情坦然,温和地道:“我若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晓他三年后会犯下此等残忍凶案,我自然是不会录用他的。”
李衡语气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乏一丝感慨怅然。
可这话也让众人无话可说……
确实,人又非神仙,如何能掐指一算,预知谁几年后会大变样,起了坏心动手杀人?
这天下千千万万事,又有谁能一桩桩一件件都提防得了的?
陈老大人愤然的神情也有了一抹若有所思,气鼓鼓剧烈起伏的胸口也渐渐平抚许多,只不过面上还是板着,倒像是在同谁生闷气。
“玉衡,你只管继续道来。”圣人已然看完了奏折和口供,挺直了龙躯,一副等着给谁——大家都知道是谁——撑腰的王霸姿态。“朕都不怪你,想来……众卿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之人”
帝王开金口一槌定音,此刻大殿之上还有哪个白目敢直指圣人说错了?还是嫌自己脖子太粗,迫不及待跳出来给圣人砍一砍的?
一时间,文武百官安静如鸡……
裴大将军揉了揉钵大的拳头,似笑非笑。
“谢圣人。”李衡揖礼,而后继续朗声道:“柳原三年来于大理寺验尸五十具,件件严谨分明,鲜少出错。”
“这样一个难得的仵作,又是怎么会……”刑部司徒尚书蹙眉道。
“衡命属下严查,方知一年前柳原于流金阁和一名唤娀光娘子的女伎往来甚密,半年前曾有意为此女伎赎身,却无果。”李衡语气从容不迫,不带丝毫个人情绪。“四个月前,柳原和娀光娘子数度争执,不欢而散,娀光娘子自此艳旗重帜……其中两名入幕之宾,便是惨遭柳原杀人剥皮的,户部左侍郎闻大人幼子闻秀,和广福粮米行的帐房邹生。”
“所以此案是因情仇杀了?”左卫叶大将军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有人想让此案看着是情杀,”他微微一笑,眸光如冷电。“但经详查,娀光娘子入平康坊乐籍前,原籍河东道云州,父亲卯英,曾任云中州县令,因贪污受贿遭流放,家产抄没,家眷发卖。然其子事发前落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话一出,文武百官恍然大悟议论纷纷起来——
“卯姓?”
“难道这柳原就是卯星汉那落水失踪的儿子?如若这般,那个娀光娘子不就是他的姊妹了?”
有思维敏捷的官员已低喊而出——
“我大唐籍贯落户登记十分严格,可这卯字旁只需添个木字头,卯原就能轻易成为柳原,户纸上其父卯英,亦可添字伪造……”
户部尚书皱眉。“岂有这般容易?添字减字就能擅自更改了户纸资料,我大唐户籍制重重核实官印难道都是虚制了?”
“这卯英时任云中州县令,若想事先为独生子伪造一份户纸,又有什么难的?”刑部司徒尚书挑眉,就事论事。
户部尚书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起来。
裴大将军沉吟道:“李寺卿的意思是,柳原和娀光娘子相认了?所以几次想为她赎身却遭拒绝,后来这才动手行凶,杀了娀光娘子的两名……恩客?”
“娀光娘子入乐籍整整七年。”李衡只简短道。
众人一想,对啊,若柳原想杀害侮辱姊妹的恩客,那目标又怎么会只放在闻秀和邹生身上?
礼部尚书有些心急地问道:“李寺卿想必已经知道其中原由了?”
李衡神情沉静的点头。“是,此案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实则柳原杀害闻秀和邹生真正的原因,是受了其妹娀光娘子的哀求和指使。娀光娘子告诉他,若能替她除去这两人,她的主子就能助她脱籍,并获一笔巨金离开长安。”
众人登时一片哗然……
圣人缓缓合上了口供,脸色阴翳。
“柳原招认,他下手凶残杀人剥皮,就是要混淆视听,令人无法将两人命案联想到娀光娘子身上,长安出了连环杀人凶手,大理寺必有一番忙乱动荡,他身为这两案的验尸仵作,亦可洗清嫌疑……况,若他不幸落网,还能让大理寺和李某饱受朝野非议。”
陈老大人老脸一红。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气愤填膺地谈论着此贼子的阴毒和居心叵测……
裴大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哼了声。“真真好大的胆子,不只是大理寺,这是把我大唐文武百官都给算计了进去!”
骆王也忍不住了,首度开口问:“李寺卿果然洞若观火、明察秋毫……那,李寺卿定然也已查出这娀光娘子口中的‘主子’是谁了?”
裴大将军微眯起眼。“……骆王殿下怎么这么关心此事?”
骆王一窒,哈哈一笑道:“裴大将军这话说得奇罕,怎么文武百官都问得,本王就问不得了?”
裴大将军闲闲地道:“殿下自然是问得的,末将不过也是好奇,多嘴问了一句罢了。”
骆王冷笑道:“本王倒也不想干涉大理寺案件,只不过邹生是我王府侍妾家中产业聘用的一名帐房先生,本王也怕这儿左拐右攀的,脏水泼到了本王身上来!”
圣人眸中冷光一闪而逝。
骆王被上首圣人的目光盯得隐隐心慌,忙喊冤澄清道:“阿爷,儿子自从封王开府以来,最是谨小慎微,行事处处低调,就是怕被牵扯进这些朝廷风云斗争之中,平白无故遭人陷害……”
圣人有一丝烦躁地挥了挥手。“都急什么?你没做的事,阿爷自然不会让人平白冤枉了你。玉衡,你继续说来!”
“喏。”
骆王忿忿不平地暗瞪了李衡一记——究竟谁才是阿爷的亲生子?
太子则是见怪不怪,只以袖略掩去嘴角那上扬的笑意。
“禀圣人,柳原也曾追问其妹,幕后主子是谁,然娀光娘子坚不吐实。”李衡语气镇定平和地道,“娀光娘子在案发前便收拾细软逃遁无踪,大理寺正全城追缉,也已发下海捕文书……不过此女只是枚棋子,任务完成后,此时怕也已被主人灭口了。”
圣人目光怒色乍起。“这幕后之人,可有线索了?”
“回禀圣人,臣已掌握了几条可靠的消息,目前还在做最后查实,一旦确认无误,自当即刻禀报圣人。”他目光深沉,气定神闲。
李衡这番话一出,文武百官之中,某些人眼神开始透着一丝丝晦暗闪烁,只掩饰得好,未曾被瞧见。
圣人面色缓和了下来,“玉衡,朕是信得过你的,你好好儿查,无论查到多深……都有朕给你做主!”
“微臣谢圣人隆恩,必不负陛下重望。”他恭敬揖礼。
户部尚书突然问:“老臣有一事不解,不知李寺卿可否代为释惑?”
“老大人请说。”他温和道。
“这闻小公子和那位邹帐房,是怎么会成了目标的?”户部尚书疑惑。“据老夫所知,闻小公子不过是在国子监读书,既非官身,也未涉朝政,那名邹帐房更只是区区一个帐房,两人都不是什么极其重要人物,娀光娘子背后之人,究竟为何要对他二人下杀手?”
文武百官频频点头称是,这也是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
李衡笑了笑。“自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大理寺正在查证中。”他微笑回了句。
户部尚书和文武百官闻言愕然,随即满脸不是滋味,却也只能憋着。
盖因刚刚圣人都说了,信得过李寺卿,还要他好好儿的查……难不成圣人都不急了,他们还敢催吗?
裴大将军似真似假的打趣道:“李寺卿果然处事周密谨慎。”
李衡深邃眼神像是想起了什么,掠过了一抹温柔,而后缓缓说了七个字——
“因为,侦查不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