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颊隐隐发烫,呼吸不顺,脑中不断重复浮现稍早前他和照照……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努力定了定神,几乎用上所有力气才将思绪摁回了面前的卷宗上。
书案上摆放着的是这两桩案子的相关追查线索,看似杂乱无章,八竿子打不着,可所有案件的发生都有着其抹灭不去的痕迹,端只看如何从乱麻繁絮中揪出线头来。
“大人,查到了第二名死者身分了。”雪飞疾步而入。
他蓦然抬眼,目光锐利。
“死者是户部侍郎闻秋明幼子闻秀,尚在国子监读书,前日和友人相偕游湖,其友人久候不至,还以为他是被家教甚严的闻侍郎给管束住了,便也不敢上门相询。”
他微微挑眉。“闻秀游湖未归,闻侍郎府中就无人察觉异状?随身的小厮和书僮就没跟着?”
“随身的小厮和书僮也下落不明。”
李衡豁然起身,神情严峻。“命人搜查此二人下落,并急提闻秀所谓的友人到大理寺。”
“喏。”
“闻侍郎可来认尸了?”
雪飞颔首。“闻侍郎已认完尸了,也证实了死者便是闻秀,闻侍郎悲痛万分……想求见大人。”
他轻叹了一声。“请闻侍郎到中堂,我这便去。”
“喏。”
——中堂厅内,一个清瘦的中年官员眼眶红肿,满脸恸色,在见到李衡的刹那忍不住泪水泉涌,急急一个箭步半跪在他面前。
“求李大人为我儿伸冤做主,务必抓到杀害我儿的凶手!”
李衡忙搀扶而起。“闻侍郎快快请起。令郎不幸遇害,大理寺必定全力缉凶,此亦乃李某职责所在。”
“多谢大人。”闻侍郎老泪纵横。
“闻大人,可否说一说令郎平日交友状况,还有他游湖前可有跟家中交代过什么?平时和谁关系较为融洽,又可曾同谁有过龃龉?”
“回李大人的话,”闻侍郎强忍悲痛,沙哑道:“小儿性情温弱,在国子监中只有两三个交好的同窗,其余倒也没听他同谁有过争执或不和。”
“那日同他相约游湖的,可也是同窗之人?”
“是,那两名学子是太子洗马王大人家的公子王渐,以及工部员外郎的公子梅双和。”
户部……工部……东宫……
李衡若有所思。
“王公子和梅公子在国子监亦是成绩优异品行上佳,我儿能有这般同窗为益友,下官向来放心。”闻侍郎忙补充道。
“闻大人可知令郎和这两位公子日常除却国子监外,还常去过什么样的地方?”
闻侍郎有些为难住了,迟疑道:“这,下官平时公务繁忙,小儿素来都是由内人管教……”
李衡笑容温和。“衡贸然再请教一句——闻夫人可是拘管令郎甚严?”
闻侍郎面露犹豫,良久后才苦笑。“不怕大人笑话,内人向来把幼子看得跟命根子一样,虽不至溺爱,但妇道人家心肠软,对这幼子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幸好我儿性情好,否则只怕都被我夫人给宠坏了。”
事到如今,闻侍郎还是不敢为维护幼子生前名誉而虚言编造,这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李寺卿有着一手监物识人的精微本领?
况,自家幼子被夫人宠得文弱娇气,大理寺情侦探子也不是吃干饭的,若有心探闻,又怎会不知?
李衡微笑点头。“父母爱子,可以理解。”
只是这样的说法,却和闻秀友人所说的不相符合。
是谁在说谎遮掩?一查便知。
送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的闻侍郎出去后,李衡负手在后神情冷峻,他本能感觉到闻侍郎话里还有不详不尽之处。
一个性情温弱的幼子,和友人游湖彻夜未归,闻府到了夜晚各坊门落钥之时还未察觉有异,没有任何寻找幼子下落的行动,整整两日两夜……还是到今早才到京兆府报的案。
或可推论,这并非闻秀头一次外宿未归。
而一个,乃至于一群血气方刚又备受长辈惯宠的年轻人,最常夜不归宿的原因是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
“来人。”他陡然扬声。
一名精悍卫士恭敬而入。“大人!”
“带人速查平康坊三曲,可见过闻秀、梅双和及王渐三人,查查他们三人是否是常客,若为常客,便查清他们多流连哪一曲、哪家伎馆、捧的哪名伎人,有没有因此而与人有过纠纷……”他低头略一思索,又道:“再查广福粮米行这位帐房先生邹生,可也出入过同样的伎馆。”
“喏!”
平康坊是全长安知名的不夜城,也是伎家聚集之地,香泄十里,丝竹不绝……平康坊入北门东回三曲,北曲为卑屑伎所居,中曲和南曲所居之伎多为高雅伎子。
多少文人雅士骚人墨客在此或吟咏风月或醉掷千金,其中也不乏豪商富贾,官家子弟甚至于京师贵胄。
李衡对这些没有兴趣,但自幼览尽万卷,历尽世情,自然对长安上下各处明里暗里的“个中玄机”皆烂熟于心。
片刻后,雪飞也来报,梅家子和王家郎君都被带到了大理寺。
“将人各自分开安排一室。”他面色冷肃的吩咐。
“回大人的话,已经安排好了。”雪飞随侍多年,对于阿郎的刑狱审问规矩自然记得甚牢,恭谨禀道。
李衡正要迈步前去亲自审问,忽地又想起了什么,神情微微温柔了一瞬——
“曹司直来了吗?”
清凉恰好在此时回大理寺覆命,忙三两步上前拱手道:“回阿郎的话,曹司直说她要到长安县第一件案子的案发之地再探查一番,就先不回大理寺了。”
他一怔,俊脸掠过了一抹可疑的浮红,轻咳了声。“……知道了。”
清凉正要退下,又听李衡低沉嗓音犹豫地响起——
“曹司直,看着……可还好?”
清凉眨眨眼。“曹司直身子看着……没什么不好,不过瞧着脸有点红,表情有点心神不定,后来出门前脚步有些杂沓。”
他也莫名有些赧然尴尬了,重重清了清喉咙,故作沉静镇定道:“好,没那就……好。”
清凉总觉得阿郎今日有些怪怪的,就跟曹司直的怪怪的是一样的……怪。
“走吧。”李衡已经率步而出。
“喏。”
梅双和与王渐被“请”入大理寺,原就心慌哆嗦,尤其又被分隔两室,越发心下惶惶。
一见传说中冷肃深沉威严的大理寺卿,梅双和不由自主软了双膝,在李衡那双洞悉烛照的锐利英眸下,事先想好的说法在脑中一片空白……
“本官向来不冤枉一人,也不纵放一人,你等说过的每一字一句,大理寺亦皆会如数查核详实,”李衡微微一笑。“梅公子想明白了,再说。”
梅双和结结巴巴的开口,“大人……我、我们……那日确实没有见到闻贤弟赴会,绝无撒谎。”
他挑眉,沉静道:“我相信你。”
梅双和绷得紧紧的心弦霎时一松,忍不住露出庆幸释然的暗笑。
“那往常去平康坊,闻秀可曾有过失约的纪录?”
“没有没有,自然是没有失约过的……”梅双和连忙摆手,可话一脱口而出顿觉不好!
李衡眉眼淡然,似笑非笑。
梅双和脸色发白,颓然委靡地瘫跪在地。
眼前这位大理寺卿,彷佛已经将一切窥破在眼里了……
“官家子弟往平康坊者众,若无人追究,也就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若真要按律惩处,也并非枷三日便可一笔带过。”李衡慢条斯理道,“梅公子,你觉得,本官该追究还是不追究?”
“大、大人……学生年轻识浅,一时被丝竹风月所迷,往后定当洁身自律……”
“若梅公子能从实回答几个问题,本官或可网开一面,只训诫一二便罢了。”他淡淡道。
“大人想知道什么,学生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半分隐瞒……”
一刻钟后,李衡转而负手走进了另一间森严堂室内,这次则是仅仅半刻钟,王渐就竹筒倒豆子地一古脑儿全说了。
王渐的父亲是太子洗马,东宫属官,最清楚李寺卿大人在圣人和太子心中的地位和重量。
在李寺卿大人面前嘴硬,那不是找死吗?
李衡缓缓步出了堂室,卫士恭敬将门关上,对他拱手行礼——
“大人,这两人……”
“官员狎妓按唐律罚俸半年,枷三日,他们是国子监学子,念在年轻不晓事又主动自首的份上,便拘十日。”他顿了一顿,黑眸幽深笑意淡薄。“若查明所言不假,拘十日后便命他们亲长自来大理寺领人。”
“大人,那倘若他们二人有欺瞒诓骗之嫌——”其中一名卫士迟疑问道。
“大理寺狱的牢房不缺,他们既想久住,本官又怎会阻止呢?”他嘴角微微一勾。
“喏!”卫士们不禁咧嘴,摩拳擦掌嘿嘿笑。“——属下们是粗人,旁的不行,好生‘招待’这样的斯文败类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衡摇头微笑,步履优雅地拾阶而下。
眼见已是正午过后,曹照照却还是未回来,他有些心神不宁地顿住了脚步,侧首问道:“清凉,可有人随护着曹司直一同去?”
安静侍立身后的清凉忙禀道:“大人,曹司直不让。”
“胡闹!”他脸色微微一沉,目光锐利。“她不让人跟着,难道你也未安排人暗中护持?”
清凉心一惊,单膝跪地惭愧请罪。“是清凉错了,请阿郎责罚!”
李衡浓眉隐隐蹙着,终究还是压抑下关心则乱的莫名不安,沉声道:“起吧,这次便不罚了,然下回需得记着,她会是你们未来的主母,尔等当敬她如敬我一般,都记住了?”
清凉睁大了眼睛,半晌后吞着口水猛点头。“清凉……清凉都记住了!”
——未来主母?!
阿郎这是……这是当真确定心意了?
可陇西李氏和老主子那边……
若依清凉本心,能奉热情心善又性情中人的曹司直为主母,自然远远胜过其他总端着摆着款儿的高门贵女多多了。
且曹司直和阿郎兴致相投,互相辅佐,于公于私都最为相配,只可惜陇西李氏本家和老家主的做派素来注重家世背景,自家无双玉璧般的嫡长贵公子,兼又身为国之重臣,连公主都娶得,最后却情定一名既无身家又来路不明的小小司直……
清凉打了个冷颤,老家主若是知道了,定然大发雷霆……
不过……阿郎从小就极有主张,但凡他想成的事儿,至今还没有落空过的。
想想陇西某些族老,心底各自揣着一本小私帐儿,成日变着法儿要将自个儿姻亲家的女郎塞进阿郎的后院里。
大妇的份儿他们是不敢奢望,但若手底下的女郎能在阿郎身边蹭个侍妾的名头,便是拿出去扯着虎皮做大旗,都能震慑各方势力,还能捞回不少好处呢!
而现在算盘落空,将来族老们的脸色啊……定然是很精彩的。
清凉不知怎地有点想笑,又生怕引起阿郎生疑,只得赶忙低头憋住了。
“阿郎,有动静了。”炎海匆匆来报,呈上密函。
李衡眼神一凛,接过密函拆开迅速扫过,沉吟片刻后,道:“按计划行事。”
“喏!”
“还有,方才去查三处酒楼的人也回来了,”炎海低声禀道:“他们二人均未曾到过这三间酒楼用酒菜吃食,掌柜的和跑堂的,甚至客人录名册上也没有。”
他黑眸微眯。“不是这三间酒楼……那么再去平康坊查一查,看看是否有哪家伎馆拿得到这密酿之醋用以入膳?”
“属下这就命人去查。”
“等等,”他顿了一顿,又道:“先从王渐和梅双和供认和闻秀惯常流连的那几家伎馆入手。”
“属下明白!”
待李衡又回去案牍前理完了一批卷宗,便收到了最新线报——
比对过后,各方线索均指向了一家名为“流金阁”的伎馆。
而闻秀和邹生,都是流金阁一名女伎娘子娀光的裙下臣。
他放下手中的线报,沉声道:“立时命人将这位娀光娘子带回大理寺。”
炎海迟疑了一下,有些惭愧的拱手道:“回阿郎的话,娀光娘子昨日便失踪了。”
“传令下去,全城搜查!”李衡霍然起身,面色冷峻。“再通查此女伎所有接待过的恩客名单。”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