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浓郁的酒香之中,除了堆了满室的酒坛,连个老鼠都没见着,林叔又喊了几声。
“小姐?小姐?你在这里吗?”
没人回答,只有回音在酒窖里回荡。
林叔一脸困惑,不好意思的转过身来,抱歉的看着他道:“少爷,小姐大慨走了,但我刚刚真的才看见她进来的。”
他知道,他能在那些酒香中,闻到她的味道。
“她有说要去哪吗?”为了以防万一,他再问。
林叔摇摇头,带着他走出酒窖,“没听说耶,少爷,你要不要回去看?你也知道的,小姐就爱乱跑,可你瞧,天都要黑了,她应该一会儿就回去的。”
“嗯,谢谢林叔。”
他颔首道谢,转身离开。
但出了门,他却没有往风家大宅去,只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不认为她会回去。
三缸油、两坛酒,还有她抓的那些药材,以及她跟四海航运借的绳子,和她在织造坊里拿的那些轻纱,虽然不确定,但他有种她准备要惹麻烦的感觉。
他得找到她。
远处,夕阳缓缓下沉。
他闭上眼,深吸口气,张开他所有的知觉。
一瞬间,各种味道和声音都变得异常清楚,他可以闻到坊里的各种酒香,附近茅房的臭味,家家户户的饭菜香,人们身上的汗臭味,牲畜的味道,金属、刀剑、灯油,水果、谷物、布料,所有的气味都冲入鼻腔——
人们在说话、吵架、哭泣、欢笑,妇人叫唤着孩子,男人在客栈里把酒言欢,马儿在嘶鸣,狗在街头吠叫,猫在屋顶上打架,一只乌鸦飞过黄昏,停在船篷上。
那些味道、那些声音,全如潮水般袭来,如此吵杂、汹涌,让人烦噪欲呕。
他拧起了眉头,然后在那千万浪潮之中,感觉到了她。
银光。
他睁开眼,往右边瞧。
她在笑,在一辆车里,一辆马车里。
夕阳已落到了地平缝之下,街坊巷弄中,只剩天际残光微亮,似乎在眨眼间,世界就暗沉了下来,但他能看见,能嗅闻到,她留下的味道与痕迹。
那些混乱的声音和味道充塞耳鼻之间,但她是最清楚的,他总是能排除一切,找到她。
和她有关的线索,在微暗的巷弄中,清楚得像是一条发光的银线。
他能听见她的说话声、笑声,可以闻到她身边那些东西的气味,酒香、油香,带着海水味的绳索,那些布料的香味。
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紧张味道。
她还没走远,在一辆车上,马车。
他转过街角,绕到侧门,果然看见一辆车停在酒坊侧门,拉车的马儿在感觉到他靠近时,转动着耳朵,不安的噪动着。
他没空收敛自己,只趁马夫安抚那匹马时,大步来到马车后,掀开那虚掩住车厢的帘子——
映入眼中的暑象,让他愣住,帘子后有位姑娘没错,但她裸着背,正跪在车里,穿上胡人舞妓的舞衣,他因为自己竟然会认错而迅速将车帘拉下,可她在那时回过了头,惊讶的瞧着他。
只一眼,他改变了主意,他放下了布帘,还将帘子拉好,遮掩住一切,但他没有在车外,他上了车。
那位姑娘惊呼出声,然后看着他,笑了。
虽然身上穿着舞妓的衣裳,一张脸还上了胭脂水粉,但他认得那张脸。
“你吓了我一跳。”她睁着乌黑的大眼,拍着雪白的胸口,咯咯笑着说。
这句话应该是他说的,她身上的轻薄短纱根本遮不住什么,他能清楚看见她在轻纱下的雪白长腿,和那诱人的丰胸细腰。
“你在搞什么鬼?”他眯眼。
“你指的是什么?”她挑眉。
“你没有穿。”他大手一挥,示意她展露出来的姣好身躯。
“我当然有。”她调整胸上的衣料,还拉起臀腿上的纱裙,挥了挥道:“不然你以为这些是什么。”
“那些是纱,它们什么都遮不住。”他脸色难看的道:“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清楚看见它们后面是什么!
“胡说。”她抗议着,一边将一串粉色珍珠悬在她腰上当腰带,“我做这套舞衣花了不少布料,它有很多层呢。”
“怎么回事?小银子,你还好吗?”前头的车夫,听到骚动,敲敲车板低问。
“没事,只是我找的打手来了,你出发吧,别迟了。”她转过头,安抚车夫。
他额冒青筋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被他一抓,她惊喘一声,抬起乌黑大眼。
几乎在同时,马车动了,她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飞纱如云,香气与温暖蓦然而来,他稳住了她,但也同时感觉到丰腴的温润挤压着他的胸瞠。
小小的心跳,跳得飞快。
吃惊、紧张、心安,先后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她好香,有着女人才有的香味和温暖,那柔软的娇躯像最上好的真丝般贴在他身上,嫩滑的小手搁在他的肩颈,优美的颈间戴着一条金色的细炼,上头悬着一颗泪滴形的红宝,刚刚好垂在她饱满诱人的双峰之间。
一瞬间,气微窒。
“噢,抱歉。”她嘟嘟囔囔着退开坐好,朝他一笑,“我们在赶时间。”
这句让他清醒过来,他猛地把视线往上拉,却见她抬起手,把头上的发髻拆掉,蓦地,那柔顺的黑发如瀑般倾泄而下,她身上的香气再次袭来,诱人的教人口干舌燥。
他挥开那执人的思绪,收摄心神,咒骂:“你穿成这样到底想做什么?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若是让旁人看去——”
他话未完,她已再次上前,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嫉妒吗?”
瞬间,他猛然一僵,宛若石化。
“胡说什么。”
她瞅着那冷然否认的男人,笑着摇晃另一块纱说:“欸,放心,我会用这块面纱遮住我的脸,只要你不到处敲锣打鼓宣传,没人会知道我是谁的。”
他回过神来,拧起了眉,拉开了她的小手,低斥道:“胡闹!不管你打算做什么,现在马上给我停下来!”
“你不是和爹说希望我穿女装?”她从一旁抓起一串银手环,顺手戴上皓腕,露出挑衅的笑,“现在我正在穿啊。”
她怎么——该死!
“你不该偷听!”他眯眼道:“而且这不是女装,这是胡人舞妓的衣裳!”
“是舞姬不是舞妓,人家卖艺不卖身的。”她开口辩驳。
他猛地沉下脸来,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冷声道:“那只是一种说法,你以为有多少男人喝了酒之后会乖乖遵守那项形同虚设的规矩?何况是番坊酒家里那些蛮夷胡番?他们瞬间就会把你生吞活剥——”
她开口打断他:“放心,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不,你不清楚!”他凶狠的说。
“可是你甚至不知道我——”
她试图辩驳,但他根本不听,“老天,我以为你还有些脑袋!”
“我当然有!”她恼了,乌黑的大眼浑现怒气。
“你的行为看不出来。”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掐死她,“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穿这东西到处乱晃,你就错了,把衣服换回来!”
瞧他气得根本不听她说,她瞪着他,又气又恼。
“现在。”他紧握着她的臂膀,冷眼怒斥。
她翻着白眼,叹了口气,然后道:“好吧。”
他松开手。
岂料,她却在那时,倾身上前,吻了他。
刹那间,虎躯一震,没想到她会这么做,他没来得及防备,虽然很快试图将她拉开,但还不够快,因为她已经用牡丹银戒上的针刺了他一下。
她吻他,只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
几乎在瞬间,他就失去了他的力气往后倒下,但她没有让他撞到头,她的手扶着他的后脑勺。
“你知道,你应该要听我说话。”
她对那个冲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男人露出甜美的微笑,从旁抽了一只软枕垫在他脑后。
“别那么凶狠的瞪着我,既然现在倒下来像个木偶一样不能动的是你,还在叽叽喳喳说话的是我,事实证明——”她开心的笑看着他,“我还是有脑袋的,对吧?”
被下药的男人,依然一脸凶狠。
“你不同意?”她挑眉,故意问。
他额上的青筋更凸了,那双眼活像要喷出了火。
“好吧,你不同意。”她往后坐到自己脚踝上,双手交叉在胸前,把那丰满的双峰推得更高,高高在上的睨着他说:“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猜的没错,我是要混进去番坊酒楼,正确来说,是玲珑阁。我的朋友被人绑架了,我得去救他。”
这丫头疯了!
他眯起了眼,气急败坏的想着,几乎在同时,纤细的手指戳到了他的胸口。
“我没疯,不然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是因为我要你在这里,因为我知道你在找我,你会在酒坊里失去耐性,你会这个时候找到我,然后我会带着你这个保镖一起去酒楼,而且你一定会帮我。”
不,他不会!
等他一能行动,他就会在第一时间,把这无法无天的丫头拿绳子捆起来,强行打包带走。
“噢,你会的。”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看着他困惑又愤怒的脸,张开粉嫩小嘴宣布:“因为你若是帮我救人,我会和你回家,做你想要我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
他一愣。
原以为她又在开玩笑,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收起了笑容,深吸口气,说。
“包括接管凤凰楼。”
他愕然瞪着她,有些怀疑自己听到什么,她躲了他好几天,他相当确定就是为了这件事,可她现在却要自投罗网?
“他是因为我,才会被抓的,我不能放着不管。”她告诉他,跟着微微倾身,俯视着他,措手抚着他的脸庞道:“我会正式接管凤凰楼,然后,届时你若想走,你就走吧。”
他心头一震。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在她水灵的黑眸中,看见一抹黯然的情绪,但那神情一闪而逝,笑容又回到她俏丽的容颜上。
“别再瞪了,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药只是让你暂时不能动,无法出声,但你还能眨眼睛,同意的话就眨一下,不同意就眨两下。”
他没眨,他还是瞪着她。
可是,他不生气了。
他听到她的提议,就不气了,虽然还是瞪着她,但他的怒气已经消失大半。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下一瞬,他眨了眼,一下。
她期盼着第二次眨眼,但他没有。
他想走,她一直知道,可真的证实,还是让她的心头扭绞抽紧,隐隐作痛。
但她继续把笑容挂在脸上,说:“你身上迷药的效果,只有一刻钟左右,一会儿车停后,我会先进去,地图在这里,上面注明了地牢的位置,我朋友叫里昂尼斯,金发碧眼,长得最漂亮的那个就是了。”
里昂尼斯?她的朋友是男的?
他还来不及思考,马车已经停了。
她深吸口气,认真的瞧着他道:“我要放火,如果我来不及赶到地牢,你救了他就快出来,别在那里久留。”
放火?!
他头皮发麻,那一瞬,知道她是认真的,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见她要走,他奋力举起手,原先不听使唤的右手,终于动了。
他想抓住她,但只稍微抬起就无力的落下。
银光吃惊的看着他,没料到他已经能动,她知道他比一般人不容易迷昏,还特别下了三倍的药量。
“别……别去……”他额冒青筋,黑瞳炯炯,吃力的开口:“太……危险……”
这是关心吗?
银光瞅着他,知道那当然是关心,她是他必须照顾的人,他得先关心,才能照顾。轻轻的,她握住他的手,苦涩的轻笑着,“记得吗?我已经长大,不再是个丫头了,我可以照顾自己,我在他们的酒里下了药。”
是的,她已经长大了。
他知道,也很清楚。
眼前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早已脱离了稚嫩的青涩,如出水芙蓉那般娇艳美丽,她确实不再是个丫头。
他知道她看着他,总是看着他。
他早就知道,所以这些年,不敢仔细看她,不敢留在这里,他费尽了心思一再远离,只因就算她穿着男装,说话粗俗,动作鲁莽,他还是能看见那掩藏在其后的姑娘,能看见她真正的模样。
凝望着那早在初始,就已占据了他全副心神的女子,他黑眸微黯,喘了一口气,不死心的再道。
“等我……药退……”
“不行。其他舞姬已经到了,我得和她们一起,再迟就进不去了。”她俯视着他,乌睥水灵,粉唇轻启:“而且,我太了解你了,药退之后你不会和我进去救人,你只会将我拖回去丢给爹,所以我才得先进去,让你随后跟来。”
“他对你很重要?”
他没多想就已吐出这些字句,话出口,心微惊,喉莫名的紧。
她的眼儿微微睁大了些,像是没料到他会问,然后她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不在的这几年,是他在照顾我。”
胸中的心,收紧,再收紧。
她将他的手放下,收回了自己的手,用那双美目瞅着他,开口告诉他。
“所以,是的,他对我很重要。”
他乌黑的瞳眸收缩着,心也是。
她收回视线,转身下了车,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无法动弹的他。
知静听见那些莺莺燕燕的说话声,听见她和她们用波斯话说笑,有个姑娘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马车夫掀开了车帘,把那些浸了油的绳全搬到了另一辆车上。
然后她们的车马继续前行,转进了番坊的大门。
马车的车轮辘辘的响着,辗压过石板,然后在一座屋舍前停下。
他听着她们下了车,穿过门,走过院,跨入了那丝竹管弦齐响,浪声笑语喧哗不停的酒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