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从两人回来的那天之后,就没停过。
最初,她还没心思注意那男人每天到城外做些什么,她光是要照顾那些染上瘟疫的人,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雨下得太多天,湿气太重,不只生病的人不舒服,连本来没生病的人,都开始有皮肤的问题。
这里是北方,平常十分干燥,不会这样下雨,但过去三年,气候大变,雨水始终下个不停,人们不习惯这样的湿气,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她多调制了一些止痒镇痛的药,让苏菲亚拿去给其他人擦。
苏菲亚因为杰利的事,对她的态度好转很多,虽然仍显得有些畏惧她,至少不会老是躲她躲得大老远。
刚开始搬到主城楼的那几天,她每到入夜,就会不由自主的担心起来,怕他夜里对她毛手毛脚,可后来她很快发现,那男人根本无心理会她。
他和她一样忙碌,每每一沾枕,常常瞬间就睡着。
两人虽然共用一张床,但有时她起床他已经离开了,每当她准备入睡时,他都还拧着眉,在翻阅那些满是灰尘的书籍。
她知道,不是每位城主都识字,也不是每名骑士都受过教育,但他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当雨连下七天时,她怕粮食会受潮,所以让人把那些食物都搬到了另一座城墙塔楼上,再把煤炭与烧热的石头拿进去堆放,好保持干燥。
因为城里柴火不够,她和几位女仆轮流到城堡外去捡拾枯枝回来阴干;男孩们白天几乎都被他带走了,她只好和那些女孩们自立自强,除了捡拾枯枝和采集可以吃的野菜、菇菌和鸟蛋,顺便也继续摘采一些能退烧止痛的薄荷与蒲公英,以及甘菊类等花草,回来熬煮汁液,帮病患擦洗身体。
雨下个不停,她不敢直接把那些新鲜的药草种到土里,能水栽的就水栽,不行的便找来瓦罐种起来,排放在室内,然后希望它们能撑下去。
有一天,她出城去采药,远远看到另一头山脚下的田野,有几个人在工作。虽然距离很远,她仍将那男人认了出来。
他站立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样。
辛苦的劳动,让人们总是会忍不住弯腰驼背,可他无论何时,总是站得十分笔直,而且他的衣着和旁人不一样。
他仍穿着那沉重的锁子甲,即便在田里,腰上仍挂着那把又大又长的剑。那真的很蠢,可她清楚,他不可能解下它。
因为好奇,她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他为何每天都能弄得一身脏的回来。
那男人和那些农奴一起下田。
他和他们一起翻土、一起播种、一起挖掘排水的沟渠、一起把石头从泥水中搬开。
他的动作很熟练,仿佛已做过千百回——
或者,他真的是。
这领悟,像闪电般击中了她。
凯震惊的看着那个在田中辛苦工作的男人,久久无法言语。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他每天出门,就是去狩猎、捕鱼,或……她不知道,或许和其他还能吐出一点粮食的农奴收税之类的;毕竟,他一点也不客气的就洗劫了她,即便第二次是她自愿的,可最当初的那次可不是。
她知道他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改善城堡的状况,她没想过他竟然会亲自带着那些农奴一起下田。
贵族和领主,通常只懂得拿取,不懂什么叫给予。
她看着那男人的身影,有些无言。
那一天她回到城堡里,忍不住去翻看了他放在桌上的书籍,这才发现那些书都是之前负责管理附近庄园与农奴的执事留下来的文字纪录。
而根据上面的纪录,他从前年年底就没有再和那些农奴收取捐输税收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男人怪得可以,她从来没见过和他一样的贵族。有些贵族或许也有同情心,可没有人像他。
这男人充满了各种奇怪的矛盾,他是个领主,却不介意和农奴一起耕种;他有着骑士的骄傲,却愿意弄脏他的双手;他拥有贵族的身分,身上却带着鞭伤。
即便身为城主,还做着重度劳动的工作,他依然和其他人吃的一样少。大部分的时候,那男人对她做的一切改变,都没有什么怨言,即使她为了晾晒那些衣物床单,占用了楼下大厅,把那儿变成了晒衣场,让睡在那儿的男孩们抱怨连连,他也不曾多说什么。
她合上了那本执事的纪录,有些恍惚的晃下了楼。
苏菲亚在厨房用她那儿带来的面粉揉面准备晚餐,丽莎在炉子那儿烧水,路易在为那个烧烤面包的土窑添加煤炭。
她戴起兜帽,穿越细雨纷飞的内庭,来到城门塔楼,再次探视那些病患,可心中却仍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不知为何都是那谜一般的男人。
“夫人、夫人,你还好吗?”
听到叫唤声,她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捧着一壶水,跪在厨娘安娜的睡铺旁发呆,都不知在这儿跪了多久。
“抱歉,我在想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忙替厨娘倒了一杯水送上。
安娜的情况这两天开始好转,能够自己坐起身来,凯趁她喝水,一边拿来一瓶药草油,告诉安娜若不舒服,可以把油涂在胸口与喉咙上,并且按摩自己的手脚,帮助因为卧床太久变得软弱的肌肉慢慢恢复。
她长年和懂得医术的浔一起,深知病人体力好转时,要找点事给病患做,才不会无聊。
因为受她照顾了快一个月,那妇人不像其他人那样畏惧她,专心听着她的教导,孩子们也靠了过来。
她教他们揉捏自己的手脚,笑着捏着他们的脚趾与手指,轻声唱着自己瞎编和手指头与脚趾头相关的歌谣,孩子们被逗得笑了开来。
原本沉闷的病房,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凯注意到,因为如此,那几位病倒的士兵也偷偷看着她,听她说话。
她离开前,多拿了两瓶油到他们的睡铺旁。
老天爷总是清楚知道,该如何才能打击他。
回到城堡的第二天,乌云就开始在远方拢聚,空气在前几天就慢慢变得潮湿起来,偶尔才出现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稀有,仿佛又要开始另一个冬季。
前些日子,燕麦才刚刚发了芽,天空就开始下雨。
下点雨没关系,波恩告诉自己,却无法不想起去年夏天那下不停的大雨。因为如此,他今年特别选了地势较高的田地,还挖了排水的沟渠,但那厚重的云层和下不停的雨,仍教烦躁在心中堆叠累积。
虽然明知不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每天晚上,他还是会翻看之前执事留下来的纪录,却找不到更多可以改善现状的办法。
如果有,那管理农奴的执事早在去年就告诉他了。
今天一早,他牵着马拖着犁,去另一块田翻土,但雨水让一切变得万分困难,他可以感觉到双脚都陷入了泥泞之中,雨水早不知在何时渗进他的靴子里,让他的双脚都像是泡在水中,而半个月前他们才播过种的田地,被水冲刷掉大半,剩下的一半八成也被该死的飞鸟吃了。
他还以为事情糟到不能再糟,下一瞬间,那翻土的犁就断了,害他在潮湿的田里,毫无防备的当场跌了个狗吃屎。
泥水灌入他的眼耳鼻口,渗进了他的领口与袖口。
在这一刻,所有的忍耐都到了极限。
他愤怒的爬起来,失去控制的抬脚狠踹着那害他摔倒的农具,等他回过神来,站在原地喘气,才看到那些农奴远远的看着,没人敢靠近他。
雨一直下,他在雨中一把抹去脸上的泥水,大踏步转身走回城堡。
妈的!他受够了!
他受够这该死的雨!这潮湿的麦田!那他妈的城堡!还有那些嗷嗷待哺等着吃饭的嘴!他如果他妈的还有点脑袋,就应该骑马离开这破地方,有多远跑多远,再也不回来——
他火冒三丈的在雨中往前走,雨越下越大,然后他看见那个少年。
那一个,被他拿走了板车,带着妹妹的少年。
他握紧了拳头,看着那个在滂沱的大雨中,一脸紧张,牵着自己妹妹的手,拉下了脸来找他的少年。
他想装作没看到,想直接从那两个孩子身边走过,他们不是他的责任,是那王八蛋的,这不是他的地,他们也不是他的人民,他只是刚好是那王八蛋的儿子,既然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身为领主儿子的权利,当然也用不着替那该死的混帐照顾他的人民——
他一路往前走,但那少年看着他,眼里全是该死的期盼、紧张,与害怕被拒之千里的恐惧。
他不想管了,再也不想背负这些不是他责任的人命,可他认得那孩子的眼神,他记得那可怕的惶恐,那无人可依靠的惊慌。
等他察觉,他已经来到那两个孩子面前,停下了脚步。
少年背着一个包袱,仰头看着他,一脸苍白。
“大人,你说我们可以来找你。”
是的,他说过。
他不该说的,他也不该停下来,他接手城堡之后,人们依然不断在死去,事情不断在恶化,每每他才刚兴起一丝希望,老天爷又会给他狠狠的打击。他几乎能听见那死老头在他耳边嘲笑他。
所以,满身泥泞的他开口,沉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卡恩。”少年的眼,燃起了希望,亮了起来,沙哑的道:“我妹叫汉娜。”
他深吸口气,道:“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转过身,朝来时路走去,一路回到了田边,看见有个农奴正在替他的马解下挽具及那残破的犁。
那农奴看到他又回来,紧张的退到了一边,慌乱的解释:“大人,我不是要偷马,我只是想替它解开挽具——”
“我知道。”他看着那二十出头的男人,抹去脸上和着雨水的泥水,道:“谢谢。”
这句道谢,让那农奴嘴巴开开的看着他。
他上前把剩下的挽具解开,问:“这具犁,村子里有人会修吗?”
那农奴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村口右手边数过来第三户,有个叫约翰的会修。”
闻言,他颔首,转身去找在另一块田的安德生。
安德生跑了过来,他指着不远处那两个孩子,道:“看到那边那两个孩子了吗?”
安德生点点头。
“带他们到城堡里找总管。”
说完,他回田里去扛起断掉的另一半犁具,那该死的东西又沉又重,他将它扛到马边,拿皮带把那具坏掉的犁绑在原来的那一半上头,翻身上了马。
安德生朝少年和女孩走去,他看了那俩孩子一眼,驱策马儿拖着那犁,上了小路,在大雨中,往村子的方向前进。
那一天,他回到城堡里时,天早就黑了。
虽然淋了快一天的雨,他身上仍然沾满了泥巴。
安东尼替他开了门,等了半天的路易替他把马安顿好,他满身疲惫,但仍在上楼时,在大厅里看见那两个孩子蜷缩在角落,和其他男孩睡在一起。他们已经换掉了湿透脏臭的衣物,手脚和脸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完全判若两人。显然,又是那女人的杰作。
但那小女孩苍白的脸,开始有了血色,泛着嫩娇的粉红。
主城楼大厅里,温暖而干燥,大部分的孩子都睡着了,只有安德生察觉到他,见安德生试图爬起来,他抬手制止了他,穿过大厅,继续爬上通往领主卧室的塔楼。
当他推开门时,原以为屋里会和往日一样阴暗,那叫凯的女人,总是在城门塔楼里拖到最后才会回房,回来之后也立刻就会熄灯上床睡觉,以避免和他清醒的共处一室。
但这一日,当他推开门,屋子里却仍有光亮。
火塘中的煤炭被烧得烫红,又不至于冒出熊熊火光,只散发出宜人的温暖。
木桌上的蜡烛也被人点亮,那原本被他堆满执事纪录的桌子被人清空,那些纪录全被挪到了一个新出现的书架上头。
被人清空的木桌上,摆放着面包、起士、腊肠与热汤,还有一颗苹果。
半满的木制浴桶像往日一样被放在火塘旁,一旁的小凳子上还堆放着干净的浴巾,和一壶药草茶及它的茶杯。
他愣站在门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但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走进那个看似熟悉又陌生的房间,然后才发现那个女人和以往一样侧躺在床上,只是她几天前就已经不再用羊毛毯把自己裹得像毛毛虫一样。
女人一动不动的,看起来像睡着了,可他知道她没有。
那碗汤和那桶洗澡水,还有摆放在浴桶旁装水的铜壶都冒着蒸腾的白烟,她一定是从窗口看见了他回来,才把这些东西准备好。
他放下长剑,脱下身上沉重的锁子甲和其他装备,以及那身早就湿透的衣裤及靴子,泥巴和雨水在地上汇聚,在这满室生香的屋里,他身上的臭味变得更加明显。
他喝了茶,那热茶很香,有些清甜,上面还飘着绿色的叶子和白色的小菊花。
那茶,缓解了口中的干渴,他抓着那杯茶,坐进浴桶里清洗自己,热水温暖了冰冷的手脚,让他放松下来,他慢慢的喝着那壶茶,汗水涔涔而下,但热茶与热水缓解了些许疲累,他喝完了那壶茶,这才洗了脸,洗了头,起身擦干身体,走到那摆满食物的大桌后坐下。
过去几个月,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和其他人在大厅一起吃饭,那些人需要看见他坐在那里,看见他知道该怎么做。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吃一餐了。
满桌的食物,让他刚开始还有些罪恶感,但疲倦和饥饿的肠胃,无法让他思考太多。
粮食现在是她在管的,如果不够,他知道她不会让他多吃一口。
当他坐下时,看见摆着面包的盘子旁边,还有一小块奶油。
他甚至不知道她有这东西。
他把奶油抹上面包,那奶油尝起来无比香甜浓滑,充满着他的口腔,让他感动得闭上了眼,那睽违已久的滋味,包裹着舌头,教他差点叹息出声。
温热的浓汤里,加了面粉、洋葱、火腿、豆子与奶油,和些许的香草,还有些许的胡椒,同样美味得不可思议。
他一口接着一口的吃着,清空桌上所有的碗盘,把空虚的胃填满。
在他用餐时,湿透的皮肤与头发,渐渐被火烘干。
他把汤碗里最后一颗被遗漏的豆子舀进嘴里咀嚼,然后才慢半拍的想起一件事,他瞬间僵住,放下木匙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想将她摇醒问清楚,可到了床边,他的手却停在半空。
她刚才只是装睡,但现在却已经真的睡着了。
他能看见她放松的枕在自己的手上,浅黑色的阴影,仍在她双眼底下累积。看着那女人熟睡的面容,他缓缓收回了手。
算了,不管是什么事,都可以明天再说。
他直起身子,转身回到桌边,吹熄了蜡烛,这才重新走回床边,上床钻进被窝里。
半梦半醒间,那小女人因为畏冷,翻身蜷缩入他怀中,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拥抱着那温暖的小女人,将她拉得更近,嗅闻着她的发香入梦。
那一夜,他睡得又沉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