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乔将军果然顺利打胜仗,在万人夹道欢呼声中,平安回来了。
可在乔婉的心上,却依旧沉甸甸的压着颗大石头。
为什么有人想要尔静哥哥的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害他?
他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会跟人结仇,她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透究竟是谁那么狠心,竟然舍得对他下手?
偏偏不管她怎么追问,朱尔静却是半个字也不说,被她缠得受不了了,只会丢给她那种“唉,你也知道人长得太帅,就是有这么多困扰”的鬼话。
哼,不过那些可恶的大坏蛋,雨天就别出门,要不雷公爷爷肯定劈得他们头发烧焦屁股冒烟!
“别怕,尔静哥哥,我会保护你的。”乔婉捏捏他病后瘦得可怜的脸庞。
“你只是想趁机调戏我吧?”朱尔静一脸宠溺,却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
被发现了,她吐了吐舌。“欸……就顺便啦。”
春去冬来,花落花开,一转眼,流光弹指飞逝。
就快十六岁的乔婉已能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这一切都是出自朱尔静的悉心指导。
她也不忘常常偷渡许多补品、甜品、好吃好喝好玩的到隔壁去,把她最心爱的尔静哥哥养得身强体壮。甚至为了让他穿双舒适些的鞋子,还骗了府里专做针线活儿的大娘,说是想帮自己的将军爹爹做鞋,拐了人家好几块鞋底和布料。
虽说,缝成的那双鞋怎么看都好似不一般大,收到鞋后,朱尔静却丝毫没有嫌弃,反而笑咪咪地穿了满屋子走给她看。
“瞧,步伐稳健,风度翩翩。”他顾盼自得,洋洋得意。
乔婉看着他左脚的鞋走没三两步就甩脱出去,捡了套上,不一会儿又掉了,又是好笑又是内疚又是感动。
她发誓,这辈子都要待尔静哥哥好。
“没错,全太原最帅的!”她竖起大拇指称赞。
“不对,”他纠正,“是全中原最帅的。”
“尔静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乔婉小脑袋瓜中他的毒太深,早已崇拜得是非分不清。
然而,她一直以为整个偌大将军府里,没有人会发现他俩这些年来培养出的深厚情谊,更没有人发现那个墙角的洞被越挖越大,那堆掩饰的草被她刻意越养越大丛。
她还特地叮咛谁也不准去修剪那些翠绿的蔺草。
“我跟菩萨许了愿,将来要用这些蔺草编成蒲团念经的。”她理直气壮地胡掰,暗自祈求菩萨听了不会大发脾气。“谁都不准动它哦!”
只要她能天天见到尔静哥哥,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一直到这天午后,乔婉抱了颗甜美的兰州瓜,正想偷偷钻洞过墙的当儿,却被她爹当场逮到。
“婉儿,你要去哪里?”乔将军浓眉一挑。
“我……那个……”她不安地用脚将草丛拨回原位。
“婉儿。”乔将军叹息,“你该和他保持距离。”
“尔静哥哥是好人。”她急切地冲口而出,小脸涨红了。
“爹知道他是个好人,也深信他将来会是个开疆辟土、名震天下的伟男子。”乔将军神情忧虑地盯着女儿,“但,那不会是你的福气。”
什么开疆辟土,名震天下?她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乔婉只知道一件事──
“我喜欢尔静哥哥。”她恳求地看着父亲,央求道:“爹,他好可怜的,这么多年来都被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都没有人关心他,而且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就只有我……”
乔将军凝视她很久,最后终于低声叹了一口气。
“这都是命。”
“什么?”她望着身板高大的父亲,突然感到呼吸困难起来。“等等──爹,你、你原来就认识尔静哥哥了?!”
乔将军浓眉微挑,粗犷脸庞闪过一丝愕然。“难道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乔将军脸上闪过一抹懊悔,沉默不语。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跺脚。
乔将军目光复杂地望着女儿,终于缓缓开口。
“你口中的尔静哥哥是爹受命看管的重要钦犯,”他看着女儿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越发沉重感慨,“也是先皇唯一血脉嫡传的皇子。”
乔婉呆住了,怀里揣着的兰州瓜滚落地上。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
朱尔静身子一震,慢慢放下手里的书卷,转过身来,深邃眸光对上乔婉震惊的受伤眼神。
她终于知道了。
乔将军毕竟爱女心切,森严的王法终究敌不过血浓于水的亲情。
他微笑着叹了口气。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这七、八年来,曾有过的美好幸福,终于也走到尽头了。
他会永远怀念这个闯进他幽禁生命里的小丫头,永远记得她带给他的惊吓、欢笑饱足与……快乐。
那一种久违多年的、“活着真好”的单纯快乐。
他脸上的笑意不减,只是多了一抹淡淡的无奈。
“说什么?说我原会是太子,说我父皇龙御宾天,说我本应坐上的皇位如今由我叔父窃据?”
乔婉哑口无言,眼眶湿湿,小脸涨红地瞪着他。
“还是说我如今只是个落魄王孙,还是你爹受皇命严加看管的钦犯,明着善加保护,暗着却是教我终生再难踏出这片小小井院?”朱尔静微微地笑,慢慢地说,好似在诉说别人的事。
她心一酸,泪珠险险坠落。“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堂堂镇国将军乔大元帅,忠君护国,人人皆知。”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只是无论上头坐的是昏君明君,乔将军依旧唯皇命是从,始终如一,我素来是很钦佩的。”
“尔静哥哥,你可不可以别这么说话?”她强忍着泪水恳求道,“我听了心里难受。我知道,你过去受了天大的冤屈,也吃了好多好多的苦,我爹爹他都告诉我了。”
“没错,是都过去了。”他不愿再提起往事,尤其是对她。“你昨儿不是说要带好吃的甜瓜给我尝尝吗?”
“求求你别这样,”她心痛地扯住他的袖子,“我知道我爹爹不该帮着皇帝欺负你,软禁你,可我爹爹不是坏人,你可不可以不要太生他的气?”
“我没有生任何人的气。”他若无其事地重拾书卷,“想想,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想吃甜瓜了。”
“尔静哥哥!”她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朱尔静浑身一震,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内心却是波涛汹涌得不能自已。“怎么了?如果是因为甜瓜太好吃,你已经先吃光──”
“可恶!我是心疼你,是心疼你啊!”她呜咽低喊,热泪瞬间濡湿了他的颈项。
朱尔静刹那间再也无法呼吸,清楚地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灼热的泪水和真实清晰的心痛,所有刻意保持冷静自制的防备霎时崩溃。
他转过身,用力地将她拥入怀里,感觉到柔软的小身子偎在他胸前瑟瑟发抖,一双小手却将他的腰环得牢牢的。
电光石火间,朱尔静领悟到──
原来害怕失去对方的,不仅仅只有他而已。
朱尔静曾以为婉婉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一个最知心窝心的好妹妹。
但是在他真实身分大白的那一天,他这才明白婉婉在他的心目中,从来就不只是一个妹妹。
这天晌午,夏日荷开蛙鸣,绿树底下,乔婉乖巧地伏在朱尔静膝上,他手持木梳为她梳头。
她柔顺得像只小猫咪般,只差没自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呼噜声。
今天,是乔婉十六岁的生日,她向朱尔静讨得的礼物便是这个。
这份生辰礼物,甚至远比爹爹送的“长命百岁”金锁片,娘亲送的翠玉镯子,奶娘送的百宝绣花荷包,还要更令她欢喜开心。
“尔静哥哥的手真巧。”她幸福地吁了一口气。
“我真怕弄疼你。”他轻梳着她柔滑丰厚如缎的乌黑青丝,爱不释手。
“尔静哥哥永远不会伤着我的。”自八岁以来,她对他永远是无可救药的崇拜与信任。
朱尔静温柔地捧起她出落得越发清丽的小脸,“不要对我这么有信心。我毕竟是个男人,拥有鸿鹄之志,却是粗枝大叶、骄傲不羁、自以为是……”
也永远不会甘于被困在这小小井院之中。
乔婉凝视着他,小小声问:“尔静哥哥,你是不是想离开这儿,找皇帝报仇?”
朱尔静闻言,目光闪过一抹警戒。“是你爹要你问的吗?”
“不,不是。”她心一慌,急急解释,“我爹爹从来没有要我刺探什么,他虽然是受命看管尔静哥哥,但是他其实──”
“我知道。”他神情一松,淡然道:“乔将军虽然尽忠职守,但从不是落井下石之人。”
乔婉不知该感到宽慰还是感伤好,怔怔地望着他。
“没事了。”他给了她一朵歉疚的微笑。“我就说吧,男人总是粗枝大叶、自以为是还蠢话连篇,你尽管别理我。”
“傻哥哥,”她怜惜不舍地摸摸他的脸庞,“婉婉这辈子永远不会不理你的。”
“就算将来有一日,我做出了对不起你、甚至是伤你至深的事?”他眸光灼然的盯着她。
“就算尔静哥哥要的是我的命,”她回望着他,声音温柔却很坚定,“我也会毫不犹豫把它交给你,入死出生,都由你作主。”
“不,我不要你的命。”他将她揽入怀里,低沉有力地道:“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婉婉永远不会离开尔静哥哥的。”她嘴角扬起了好美、好甜的笑意,一脸幸福地偎在他怀里。
永远别说永远……
朱尔静一颗心纠结痛楚,心知肚明,就算再怎么祈盼怀里的小人儿这辈子永远不会离开他,可只要他还是阶下囚的一天,他就无法夺回属于他的一切,更无法保全婉婉能够一生一世留在自己身边。
不。
“不!”他眸底燃烧起如钢的冷厉决心。
他可是朱尔静,朱氏皇朝的尔静太子,更是先皇嫡亲正统的龙脉骨血。
就算当年一纸遭窜改的遗诏,一道驱逐至封地的圣旨,将他自明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打落成穷困潦倒的苦囚王孙,这世上也永远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拿回那些原属于自己的东西!
“……告老还乡,一家人若能重回江南故居,就是三餐粗茶淡饭也安然。”
乔婉捧了亲手做的玫瑰酿圆子想给爹娘尝尝,恰恰走到门外便听见她爹的叹息,震惊地僵立在原地。
爹爹要告老还乡?
“那尔静哥哥呢?”她冲动得想要奔进房里,向父亲问出内心最大的恐惧。“我们要是离了这儿,那尔静哥哥要怎么办?”
她知道爹爹虽明为看管、软禁尔静哥哥,暗地里总不忘护卫照拂这个落魄王孙,爹爹对他,甚至是有几分敬畏与愧疚的。
可爹爹一旦卸下武职官衔,朝廷就会改派另一个人来监视尔静哥哥,届时他哪还有活路可走?
她那声爹刚刚要唤出口,又生生吞回喉间。
不,她不能找爹爹说,万一爹爹反而因此急着成行,那该怎么办?
乔婉踩着悄然却匆促的脚步,急急另转他处。
“尔静哥哥,我爹说要告老还乡。”她伫立在小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拽着他的衣角,脸上盛满了焦灼。“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朱尔静凝视着她忧愁惶急的小脸,指尖怜惜地抚摸过她深锁的眉心。
“婉婉,你信我吗?”他神情出奇的平静,嘴角噙着的微笑有些涩然。
“我当然信你。”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神热切。“尔静哥哥,你想到好办法了吗?”
“最好的办法是,我们私奔。”八年的时光已将他淬砺成了一个卓尔不凡的翩翩男子,眼底蕴藏的危险寒光早也锋芒内敛,只化做一抹带笑的坚定。
“私、私奔?!”她登时心如擂鼓。
“我很想不顾一切这么做,”他顿了顿,笑意再度浮现唇畔。“但是你爹武功太好,手头上兵器又多,再加上我想见你身穿凤冠霞帔、端坐八人大花轿,风风光光嫁给我的模样,所以我们非得名正言顺,明媒正娶不可。”
她小脸红了,心却也牢牢地踏实了。“好。”
她是终生信奉他的信徒,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要什么。
那天,翠绿的梧桐叶子形若芳心,随着微风沙沙作响,乔婉确信她听见了幸福的声音。
同年,皇帝病殁,新帝继位。
纵然夺取他皇位的野心皇叔魂归九泉,他的堂兄依然霸据着原属于他的位置,他仍旧是那个被驱逐流放在“封地”太原的落没贵族。
但,多年来他矢志不移、潜心等候的时机终于到了。
两个月后,仲夏之日,朱尔静修了一封文情并茂、谦逊自省的罪己书,向新帝输诚、并坦认多年来不该因挟旧怨,擅藏先帝玉玺的滔天大罪。
但因受新帝仁德风范感召,所以他愿意将先帝所授的玉玺还予正统,正式宣告朱氏皇族尔字辈世世代代永伏首称臣于信字辈。
“朱信武……”朱尔静看着新帝钦印的私玺篆体,对着上头的“信”字冷冷笑了。“你这一支族系为了避讳,还改了尔字为信字,可瞒得过万千百姓,瞒得过皇天后土吗?”
无论如何,朱尔静此举令新帝朱信武龙心大悦,且为了彰显自己的宽仁大度,乃一代明君,他不顾身边母系势力劝阻,执意要恢复朱尔静皇族身分。但自古君王多疑心,名义上虽封朱尔静为静王,却将他远派于京师千里外的南方,远离京城势力,做个一辈子吃饱等死的闲王爷。
朱尔静欣然接受,并在恭送玉玺上京的同时,也“顺便”护送镇国将军清丽娴秀的女儿乔婉入宫选秀。
“终有一天,你会是我的皇后。”临行前的那晚,他脸上熟悉的笑容不见了,只有不忍与心痛。“但在这之前,我需要你帮我。”
乔婉脸色苍白,眼眶灼热,心底深处充满了恐惧与害怕。
可是为了帮助尔静哥哥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为了克服残忍险恶的命运,为了他们可预期的、幸福的美好未来,也为了深深爱着的他,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好。”她将脸埋入他怀里,坚定勇敢地宣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