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只要他一到披香殿门外,看到的就是杨海那张老脸拦路,就算他偷偷越墙而入,内寝殿门还是森严紧闭,除非他破门而入……可他又怎么敢?
急得他挠心抓耳,完完全全是一副为情所苦、欲求不满的痴心少年情状。
他白天上朝国事繁忙,下了朝就蹲守在披香殿外,入夜则是继续趴在琉璃瓦上偷偷揭了这一片又揭了那一片,只为再看到伊人芳踪一眼。
护卫在明处暗处的隐卫和明卫不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是干脆两只眼都闭上了——
这还是他们英明神武机谋权变的皇上吗?这么矬……咳。
安鱼则是把自己关在内寝殿,一坐就是大半天,再不便是低头缝制起衣衫鞋袜帕子。
她亲手做的,已经积攒了一箱……
这天早晨,杨海端早膳过来时,又看见了烛台旧泪堆新泪,虽然烛火已熄,可内殿中犹有淡淡烛躐气息弥漫不散。
杨海忍不住心疼地劝道:「娘娘,您歇会儿吧,这些个物什又不急,夜里缝衣绣帕的,最是伤眼力了。」
她看起来有点苍白,精神却还好,抬头对杨海温润一笑。「我长日无聊,做这个倒也能消磨点时辰,况且许久不做,现在生涩得很,也只练练手罢了。」
前世临终前缠绵病榻一载,转生为安鱼,先时又是大病初愈,身子弱不堪言,安家二老也舍不得叫她这般劳累。
想到安侍郎和徐氏,她情不自禁低低叹了一声。
她这个女儿确实不孝,受封婕妤,反倒让安家必须得低调行事,几乎是半退出朝政。
虽然安侍郎曾在送她进宫前夕,怜惜又语重心长地劝她,入宫后凡事小心,不需挂记家中荣华与否,只管好好看顾自己。
在她入宫后,也曾辗转收到安侍郎托人送进来的家中消息。
徐氏自失母和女儿入宫的大悲和大喜起落后,身子和精神就一直不大好,后来安侍郎送她到京外的别庄静养,自己也告了长假归家伴妻。
安鱼每每想起,心中就有无数的愧疚,总觉自己白得了人家女儿的躯壳,却没能为这对好爹娘多做些什么。
可安侍郎送来的信里却屡屡叮咛,言明这朝前后宫风云多变,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而他经过武定侯府一事,已看透了、厌倦了这为官做宰的名利场,尤其是士族贵胄间的种种算计与悲哀。
他乃竹门出身,原来最怕的是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只因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学成文武艺,卖入帝王家,为国为民做些实事,方不辜负了君上和百姓的托付。
可如今的安侍郎,却只想挂个闲职,其余时间好好照顾自家心神受创的夫人便好。
……爹娘皆好,日子清闲了,心也宁静了,日前得知吾儿于宫中深受圣上爱重,为父心甚慰,只盼吾儿尽心侍奉君侧,一世平安,足矣……
安鱼回想着那一封珍贵又字字慈爱满溢的书信,怔怔然,眸底又渐渐湿了。
这就是父母一片疼爱子女之心……
前世她没有尝过这样的滋味,也未曾有机缘和福气能为人父母,可这一生她何其幸运,能有这样的一对好爹娘。
「杨公公,我当初带进宫来的『嫁妆』可都收拢好了?」她温柔地道。
「娘娘,都收拢得好好儿的,钥匙老奴也贴身带着的呢」
她想了想,压轻了嗓音。「能否避过皇上的耳目,悄悄儿地把那些个最值钱的金玉古董书画都送出宫,交回给安侍郎?」
杨海猛然警觉起来。「娘娘?」
「皇上和其他娘娘赏赐的东西就罢了。」她环顾着四周所有价值连城典雅瑰丽的摆设,什么汉玉牡丹瓶、象牙雕山水插屏、沉香缠金如意等等……这一切都是属于皇宫的。
「娘娘,您和皇上……还没和好吗?」杨海小心翼翼地问。「那日是皇上抱着您回来的,老奴还以为——」
说起那日,她苍白的小脸隐隐涨红了,有丝局促不安,努力定一定神。
「皇上昏了头,可我不能也跟着乱了规矩。」
杨海心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惆怅,娘娘还是要走啊!
虽然他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娘娘去到哪里,他都要紧紧跟随服侍的,但……唉,甭想了甭想了,不是说好,只要娘娘过得舒心安乐就行吗?
「娘娘,您放心,这些小事儿都交给老奴吧!」杨海挺起胸膛,一脸慷慨激昂。
「公公辛苦了。」安鱼鼻头有些发酸,却笑着自嘲道:「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一直在给你惹麻烦,你真是倒了大霉,才摊上了我这么个不可靠的主子。」
「能侍奉娘娘,老奴是得了八辈子的福气呢!」杨海眉开眼笑,摩拳擦掌道:「娘娘安心等着,老奴这就去找那些徒子徒孙好好布置一番,保证把娘娘交付的事儿办得妥妥当当。」
她红着眼,望着杨海老迈却灵活的背影,喃喃。「真正得了八辈子福气的,是我才对。」
走到内殿门口的杨海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有些迟疑——
「娘娘,那,红豆怎么处置?」
她愣住了,脸上浮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落寞感伤……
「我……再去看看红豆吧!」她低声道。
皇宫烟荡山
已然是春暖花开,越近暮春初夏时分,大片碧草如茵原野绵延,安鱼趁着严延上朝之际,来到了御用马场。
前方无数匹马儿自在地奔驰着,马蹄翻飞、神骏非凡,而当中红豆显得格外惊艳可爱。
远远的,红豆看到了她,欢然嘶鸣了一声,甩开马倌便直直朝她奔来。
「娘娘当心!」杨海还未出声,紧紧护卫着她的几名金羽卫已经迅速挡在她跟前,生怕冒失的马儿吓着甚至冲撞到了婕妤娘娘。
「没事的,红豆只是看见本宫了。」她眼神温暖和煦如春风,对着金羽卫们嫣然一笑。
几名高大剽悍忠勇果敢的金羽卫瞬间脸红了,害羞地结巴起来。「娘、娘娘……属下会护着您的……」
她眸底笑意更深了。「有劳了。」
「哪里哪里。」
「应该的应该的。」
说话间,奔近的红豆已经放慢了步子,缓缓踱近她身边,亲热地低下马头对着她喷气磨蹭着。
安鱼轻轻地抚摸着红豆的头,看着它纯真欢喜的眼儿,心底热热的,又有些酸酸的。「红豆,你今儿吃饱了吗?看你的毛梳得这么漂亮,油光水滑的,马倌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红豆,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个好主人。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阵喧闹和金羽卫们的怒喝,她蓦然回头,却看见有十几个嫔妃呼呼喝喝哭哭啼啼地不断想扑上前来,而为首和金羽卫狠狠「对峙」的正是乐正婥。
一袭全副贵妃穿戴披挂,浓妆艳抹却掩不住憔悴枯槁狰狞神情的乐正绰,目光阴戾恨毒地直射向她。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疑惑地望向杨海,杨海却也有些茫然。
最近宫里是不太平,可皇上把消息封锁把关得死紧,他也只知道好像有什么嫔妃顶撞了皇上,如今后宫人人自危,可杨海只会幸灾乐祸完就撂一边了,因为这些狗皮倒灶的事儿跟他们披香殿有啥干系?
「安婕妤,你可算出来了!」如果眼神能杀人,乐正婥已经迫不及待将眼前的安鱼乱刀剁碎了。
不是禁足三个月吗?看来贵妃果然受宠,如今三月之期未到,就已经被放出来了。
安鱼选择漠视心头那阵阵酸涩的剌痛感,轻拍拍有些烦躁不安的红豆,低声请赶过来的马倌把红豆好好儿牵回去照料,神情平静地望向乐正婥。「贵妃娘娘又有何指教?」
年轻貌美的柳昭仪抢在贵妃之前厉声指责道:「安婕妤!你这个魅惑君上的妖女,事到如今你不以死向皇室、向天下谢罪,还敢在这里出言咄咄大放阙词?」
「大胆!」杨海变脸了,「来人,把神智不清胡乱咆哮的柳昭仪押回去,以待圣上发落!」
「谁敢?」乐正婥气势汹汹地上前一步,脸上再没了平素的温婉贤德,满布狠厉。「如今本宫还是贵妃,执掌六宫,哪个敢在本宫面前拿人?简直放肆!通通给本宫退下!」
金羽卫表情端凝肃杀,虽然受制于贵妃的权柄,不再动手上前拿人,却也不听从贵妃的命令退开,而是呈护卫姿态牢牢挡在安鱼和杨海之前。
远远的,江淑妃神情莫测高深地站在边缘上,始终作壁上观。
无论乐正贵妃和安婕妤两雄对峙结果如何,她都已然做好了应对之策,贵妃胜,她便可继续安守后宫,伺机而动,可倘若安婕妤占了上风……
最后结果亦不过是从了圣上之命罢了。
江淑妃是个聪明人,有利可图的事儿她不介意占便宜,若情势不好,她也不会傻傻逞了意气赔尽,一切。
她可不像贵妃……
在嫔妃中还有一脸英气俏美的薛昭容,她若有所思地细细关注着这一幕。乐正婥带来的除了所有新旧嫔妃外,还带了十数名编制隶属长乐宫的羽林卫外,皆是她乐正府收拢安下的人手……
所谓法不责众,她今日看似豁出去地率领后宫一众嫔妃前来寻衅安婕妤,可她已然部署筹划得细密入微,并且随时能把自己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