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公公带着一众羽林卫,「送」武定侯夫人回到了侯府内,武定侯已然闻讯忙大开中门,摆下香案接旨。
「武定侯,皇上看在贵府一门英烈,实乃国之忠臣良将的份儿上,更重要的是,也不想教婕妤娘娘难为,所以便不正式颁下旨意,而是命咱家带上皇上的手书令,给武定侯您亲眼过目。」
胡公公笑得可亲切了,武定侯却不敢小觑这位新晋升的内侍统监,英武清臞的脸庞神情谨慎,恭敬接过。「臣接旨,有劳胡公公了。」
等武定侯看完那纸龙飞凤舞墨意激昂的皇帝亲笔后,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大手颤抖了起来,总算是战场上生死历练归来的铁血汉子,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恭恭敬敬单膝跪下。
「臣,谨遵圣谕。」武定侯难掩一抹深深羞愧,「多谢圣上宽仁,仅对拙荆略施薄惩……日后,臣定当严格管教妻儿,不教门户蒙羞。」
武定侯世子徐弦一听到「婕妤娘娘」时,银枪般笔挺的身躯微微一颤,终究还是强忍住了,头压得低低,拳头攥得紧紧。
胡公公不着痕迹地瞥了徐弦一眼,「听说,贵府世子已和禄郡王府郡主交换庚帖,即将下聘了?」
徐弦有一刹那的恍惚,却听得武定侯开口道:「是,届时再请胡公公务必过府饮一杯喜酒。」
「这杯喜酒,咱家厚着脸皮,自是要喝的。」胡公公笑吟吟道。
他可是得替皇上好好监督,亲眼看着这件婚事成的呀!
「侯爷……」被押送回来的武定侯夫人满眼希冀祈求地望着丈夫,希望自家侯爷能够替她说情,免去这一顿羞辱。
武定侯狠狠地怒视着自家夫人,心中却是一片悲凉和迷茫。
这些年他把侯府内院大小事全托付到她手中,也深敬这个妻子对上能孝顺婆母,再则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处处打理得周到妥贴。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妻子却渐渐变得张扬蠢恶,也变得他都有些不识得了。
「你住嘴!」武定侯回过神来,严厉低喝道。
武定侯夫人简直不敢置信。「侯爷你?」
胡公公阴恻恻一笑。「那接下来咱家可就奉命行事,对尊夫人不客气了。」武定侯命一脸激愤忧心又惶惶的儿女们转过头去,铁拳握了握。「公公请!」
「来人,掌嘴!」
三十记嘴板子除了打肿了武定侯夫人的脸,更打落了她向来沾沾自喜的名门贵妇骄傲—
待打完了嘴板子,胡公公一行人扬长而去前,还不忘丢下一句「皇上说了,武定侯府自太夫人仙逝后,家风一日不如一日,清誉着实可议」……偌大的中院更是静得针落可闻。
武定侯脸色铁青,徐弦神情落寞,徐湘满面惶恐,唯有徐玥白着脸色,勉强上前搀扶住了双颊红肿不堪、齿根摇动嘴角渗血的母亲,心中惊惧难抑,在这一刹那无比清楚地领略到,何谓帝威?又何谓天子之怒?
甚至尚称不上怒,不过是母亲对安婕妤说了不中听的话,惹得皇上不高兴了,就能以绝对的强权碾压得一侯府诰命夫人颜面尽扫,让武定侯瞬间成为了京城众人的笑柄……
徐玥只觉脸上也热辣辣,眼前发黑,彷佛已经能看见过去无数奉承自己的官家小姐,窃窃私语耻笑自己的情景……这对一向心高气傲,有直上九天凌云之志的她而言,不啻是当头一记闷棍!
皇上这是把母亲,把武定侯扣上了号儿,还不惜明着撂下一句「武定侯府家风一日不如一日,清誉着实可议」,这评语何等严重?
如此一来,不只绝了她日后进宫的可能,就连日后府中嫁娶之事,恐怕都成为京城名门贵胄眼中人人退避三舍的存在。
毕竟,士族官宦结亲都是为了家族联盟、以期相互攀附坐大,可有哪家明明知道皇上不喜,还赶着烧冷灶,惹得皇上不痛快?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细思恐极,徐玥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一霎顷刻成了灰……
「都是安鱼那个贱人……」武定侯夫人满面涕泪,怨毒的低咒。
「母亲,您先别说话。」徐玥对这个胡涂扯后腿的母亲不是不怨的,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先顾好眼下,轻声道:「女儿先陪您回屋上药。」
武定侯语气森森,对武定侯夫人冷道:「上完药,便跪祠堂去。等儿媳进门之后,你便将府务中馈交付出来,本侯会命人在后院修一小佛堂,往后你便在佛堂静心思过,为母亲祈福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徐湘忍不住愤怒尖叫起来——
「爹爹,今儿娘亲受了那么大的折辱,都是安鱼那个小贱人搞的鬼,您不去讨回公道,怎么还反要委屈娘亲?」
「你给我闭嘴!」武定侯暴吼一声,满眼失望和痛心地瞪视着这个被娇养得气焰嚣张任性的长女,喉头阵阵酸涩发苦。「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母女俩当真要把我武定侯府闹得家破人亡不可吗?」
徐湘哭了起来。「明明就是爹爹不公平……」
下一瞬,武定侯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练武之人气力惊人,徐湘小巧的脸蛋刹那间肿得老高,呼痛惨叫地跌滚在地。
「爹爹息怒!」徐弦连忙上前挡住了狂怒的父亲,目光祈求而痛楚。「母亲和妹妹知错了……」
武定侯深深地盯视着这个短短两个月来憔悴消瘦不少的儿子,鼻头一酸,抖着手握住了儿子的肩头。「……弦儿,都是爹爹的错。」
若非他内帏不修,任凭妻子为所欲为,如今何至于祸延三代?
京城风声向来传得快,如若明后天禄郡王府会上门来要求退庚帖,他也丝毫不感意外了。
徐弦没有说话,他只是低着头。
武定侯眼眶刺痛湿热,摇了摇头,最后负手转身脚步沉重而微带踉跄地离去。
翌日——
「什么?」
乐正府内,前脚儿媳才「产后失调病殁」,尚未来得及对外发丧,后脚乐正尚书就收到了武定侯昨日被圣上遣胡公公过府训斥,甚至赏了武定侯夫人三十个嘴板子的消息,立时脸色大变。
乐正夫人则是脸上泪痕犹未干,闻言皱了皱眉。「这武定侯夫人昨日不是才接了娘娘的帖子进宫请安吗?怎地没来由遭皇上训斥,甚至还命人掌嘴了?」
「娘娘那头可有来人怎么说?」乐正尚书突然想起了什么,面容微带狰狞气急地问。
「这倒还没有……」乐正夫人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家老爷为何突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慎重紧绷模样。
乐正尚书眼神阴郁,闪过一抹厉色,猛然起身便往外走去。「来人,请大少爷,还有狄护卫、闻人先生速到书房。」
「是!」
乐正夫人看着自家老爷疾行离去的背影,一脸愕然。
——刚刚不是还在商议到亲家报丧的事吗?
而禄郡王府这头,禄郡王和王妃也正神情严肃地密议。
「皇上行事素来一箭双鵰,」禄郡王身材肥壮,平素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可此刻却是眉头蹙得老紧。「明着是训斥武定侯夫人冲撞安婕妤,可未尝没有警示咱们禄郡王府的意思。」
禄郡王妃烦恼道:「可胡公公又送来了一对皇上亲赏的金玉如意为咱们宝儿添妆,便是乐见这桩亲事成。咱们王府向来中立,不掺和政事,王爷各方交好,为的也只是结个善缘,相信皇上也是看在眼里的。」
禄郡王半天不说话,只一脸忧心忡忡。
「王爷,要不……咱们还是把庚帖讨回,把亲退了吧?」禄郡王妃狠了狠心,果断道:「昨天臣妾自宫里回来后,这心就跳得奇快,总觉得忐忑难安,武定侯世子倘若当真和安婕妤是青梅竹马,曾经议过亲,那咱们宝儿——」
「胡闹,现在如果退亲了,你又叫皇上怎么想?」禄郡王深吸了一口气,「岂不就认了真有此事?」
「可是……」
禄郡王揉着眉心。「宝儿也想退亲吗?」
「知道了这样的事儿,宝儿心下自然是不好受的。」禄郡王妃叹了口气。
「可她偏偏就是喜欢武定侯世子,哪怕心里再有疙瘩,也还是想嫁这个人。」
「那亲事就照旧筹备吧!」禄郡王大手一挥。
也只能这样了……可禄郡王妃却是笑都笑不出。
本以为女儿好眼光,抢到了个背景过硬的好女婿,万万没想到短短数月内,武定侯太夫人过世,武定侯丁忧,就算赶在热孝内成亲,还是惹来了一场风波,结下了一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亲家。
然,此际皇宫议政殿内——
在十数名心腹重臣议完事,一一退下后,严延高大颀长的身躯坐在龙案后方,宽袍大袖底下的修长手掌揉捏把玩着那只贴身旧荷包,神色沉郁。
刀五和金羽卫统领卫春秋联袂而来,恭敬的单膝跪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刀五率先开口。
「启禀圣上,乐正少夫人果然于今晨病殁,然乐正府至今仍掩丧不发。」严延面色莫测高深,片刻后讥讽一笑。「朕,还是小看贵妃了。」
帝王势力遍布天下,只有他不想知道的,却没有他不知道的……原来就收到线报,乐正贵妃有意让乐正府和武定侯府联姻结盟,可没想到乐正府还真狠得下手。
刀五和卫春秋头垂得更低,采眼观鼻,鼻观心之态。
贵妃是皇上的贵妃,再如何又哪里有他们这些下属说话评论的份儿?
「关御史是三朝老臣,最疼这个老来女,」严延淡然地道,「刀五,让人把风声传到关家……什么样的毒物,什么人下的手……朕,总不能让这个老臣连仇人都错认了。」
刀五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皇上心才黑……呃,心机重呢!
关御史当年和三皇子没少给皇上下绊子,只是仗着三朝老臣的老资格,手段又太过高明,教皇上捉不到实质的铁证橹了他的官职,虽然目前在御史台也已处于被架空的状态,但皇上忍了这几年,也没理由再忍下去了。
既然有人想自己作死,还要皇上大发善心地挡着拦着不成?
「是,属下领命。」
刀五退下去布置了,卫春秋则是一一禀报京城九门内各处部署。
「嗯,朕知道了。」他黑眸掠过一丝幽微光芒,「记住,皇宫内外九门都给朕守得严丝合缝,只要朕不允,便是只鸟儿也不得飞出去。」
「微臣遵旨!」
接下来大半个月,皇帝不曾再出现在披香殿过。
杨海尽管嘴上不说,还是忍不住私底下去打听过了,幸亏皇帝虽然没来,却也没有去其他嫔妃宫里,就连乐正贵妃也依然乖乖闭门抄经。
但是小公主倒是几乎天天都在皇帝下朝后,被抱到皇帝跟前父女说笑了一盏茶辰光,直到皇帝要处理奏折了,才被好生地带回长乐宫。
杨海心里复杂得很,一方面知道无论如何,小公主总是皇上的嫡亲血脉,又是膝下唯一所出,自然是珍若宝贝,可再一想到小公主背后连着的是贵妃……杨海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干爹,要不,还是请婕妤娘娘主动送个点心到天禄阁吧?您老也知道咱们皇上最是傲骄……呃,不,皇上终归是一国之君,这也面子拉不下啊……」
胡公公偷偷来劝。
杨海冷哼了一声,丝毫不给好脸色。「我们家娘娘哪里敢?不说这皇宫,就说这天下最大的便是皇上,皇上不纡尊降贵到披香殿,我家娘娘不过是区区婕妤,如何敢打扰皇上?」
胡公公哎哟了,满脸苦成包子折。「瞧干爹您这话说的——」
「别!」杨海眼皮连掀也不掀一下,不冷不热地道:「咱家已经是过气的老人儿了,可不敢当殿前第一红人胡公公这声干爹。」
「干爹,怎么您也跟小子置起气来了呢?」胡公公忙陪笑道:「您老最是清楚,咱们皇上对娘娘的一片心啊……」
「你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没的话咱家要关门了。」杨海威胁着就要一门板甩上。
胡公公死活拉住他。「等等等等……那个,皇上病了。」
「苦肉计是吧?」
「您怎么……」胡公公一时心虚地岔了气,又忙正色道:「咳咳咳,您怎能这样说呢?皇上龙体何等贵重,那是小的能拿来胡诌的吗?」
杨海眨了眨眼,也「满面愁苦」起来。「啊,那既然皇上龙体欠安,就得快快禀报贵妃娘娘还有后宫诸位娘娘,赶紧的去照顾皇上呀!」
「……」
「好了好了,咱家也把法子教给你了,」杨海催着。「走走走,还杵在这儿做甚?」
胡公公傻眼了,迅速回过神来还待说,厚厚的门板已经「砰」地关上了。
杨海回到内殿,看着正低着头在缝衣裳的安鱼,不禁暗暗一叹。
「娘娘,您歇会儿,喝杯茶吧。」
她抬头,神情恬淡,浅浅一笑。「我还不累,刚刚是谁来了?」
杨海犹豫了一下。
「嗯?」她温柔的目光微带询问。
「是小胡子。」
她笑容悄悄地消失了,眉眼却依然平静。「喔。」
「娘娘,」杨海吞吞吐吐地道:「听说皇上病了。」
「请太医看过了吗?」她低下头,素手再度细细穿针引线缝起一件雪白中衣。
「老奴没问。」
她只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而后仔细地缝完另一只袖子后,抖开了那件中衣比画。
杨海看见上头精巧细致的双雁盘扣,不由心一酸。
大雁忠贞,盘扣牵挂,生成一对相依靠……
「娘娘,要不,您去看看皇上吧?」杨海冲口而出。
安鱼手一僵,而后缓慢地把中衣慢慢折好,放进一旁的绣篮里。
「杨公公,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她凝视着忧心忡忡的老人,温言道。
杨海在她的眼神下渐渐心软了,可还是禁不住怅然而心疼地道:「娘娘,可您一直在为难的,是您自己啊!」
她摇了摇头,看着秀气的小手,这是一双年仅十五的小姑娘的手,可她内里的灵魂已经苍老得近乎腐朽。
已不再年轻,不再有飞蛾扑火那般狂烈燃烧的激情,去拼尽一切地博得一个可能的回眸与怀抱了。
……就,这样吧!
杨海眼眶发热,也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从一箱箱的上好布料中,找出一匹匹青缎、紫绸、月白锦……一一细心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