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当天,杜醇中午接到一个在联合国工作多年的老同学电话,因为几百年也难得碰一次面,所以他只得打消在家消磨一整天的计划,驱车到北市府附近的一家法国餐厅碰面。
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愉快热络地叙旧,直到九点左右才结束,各自离开。
杜醇本想直接到停车场开车,可是他一抬头,正好看见了眼前宛如繁星点点、流光璀璨的灯海,一串串绽放着温暖喜气光亮的花灯,沿路直直通往了北市府前热闹的元宵市集广场,到处可见造型千奇百巧的大花灯,拥挤却欢乐的人潮,以及各式各样的摊位。
有乐真没夸张,果然还有胸口碎大石。
他不知不觉地跟着驻足在人群中,然而在看到那名打着赤膊的大汉,横躺在地,胸口放上一块沉重的石片时,不禁替大汉觉得痛。
那位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练家子,着实对「卖命赚钱」这四个字下了最好的注解。
他摇了摇头,信步向前走过一摊摊既现代又复古的摊位,在卖石镇雕章的摊子上停留了片刻,选了颗刻有「心是初始 也是依归」的黑石纸镇,随即目光落在了一枚用中英文刻着「I fear no fate」我不惧怕命运」的乳白色石头图章上。
「这个真适合送给有乐……」他拿起这只圆圆胖胖的可爱图章,反复把玩欣赏。「老板,麻烦这两个都帮我包起来。」
I fear no fate……
这个摊位的主人颇为风雅,也许他也是E.E. Cummings诗集的爱好者,这才会将「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这首诗里的其中一句节录出来——
I fear no fate
我不恒怕命运
For you are my fate, my sweet
因为你就是我的命运,我的甜蜜
I want no world
我毋须这个世界
For beautiful you are my world my true
美丽的你就是我的世界,我的真实……
杜醇心一动,眼前浑现出那张记忆中憨憨的、笑容可掬的小圆脸,一时间不禁有些怔住。
「先生?先生?」
他回过神来。「装好了吗?」
「是的,谢谢您的光临。」满头白发的摊位主人对着他微笑,「石头有灵性,只结缘于有缘人,希望您以后能好好珍惜、爱护它。」
「我会的,谢谢。」他一颔首,接过那颇有重量的淡米色纸提袋。
看来这个元宵市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吵杂、无趣。
杜醇比踏进广场前又多了几分兴致,他继续往前逛,想起有乐提到的冰糖葫芦,忍不住也买了一串。
女孩子都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吗?
他咬了一口,微带困惑地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不就是山楂李,裹一层甜脆的糖浆,到底好吃在哪里?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唤住了他——
「帅哥,猜灯谜、抽灵签,不灵不要钱啦!」
杜醇脚步一顿,看着眼前布置得活似邵氏电影里,那种九流唬烂算命仙风格的命理摊位。
「今日正逢元宵吉时,所有灯谜皆以签诗取代。」戴着顶瓜皮帽的老先生顶了顶徐志摩式的圆框眼镜,对着他笑嘻嘻开口,「但不提供解签服务,不到府分忧解劳,下好离手,只碰运气,各凭本事,一字记之曰:缘哪!」
「老先生,您是摆算命摊,还是开赌摊做荷官?」他实在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好。
是诈骗集团吗?还是什么整人节目?摄影机在哪里?
「这位帅哥,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世事百态皆同此理,人总要有第二专长,双线路好过单行道嘛!」
杜醇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算真是诈骗集团,这位老先生未免太有才也太有意思了。
他索性站在原地,满富兴味地配合着老先生的「倾情演出」,「所以呢?现在是需要先看相还是先抽签?」
老先生一听生意上门,更加来劲儿了。
「看您面目俊朗,高大挺拔,印堂开阔,眉间一团正气,就知道您必定是该行业的个中翘楚。」老先生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他,还把指尖摆在上唇,沉吟道:「嗯……说真格的,不是我神算李铁拐吹牛,凡是被我老人家叫住的,都是有缘人——」
「等等!」他突然问:「老先生,您就是神算李铁拐?」
「那当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岂能有假?」神算李铁拐一脸正经的回道。
看来这位老先生除了算命跟摆赌摊两项专长外,恐怕闲暇时还有去古代剧兼兼差、跑跑龙套。
「既然是李铁拐,那……」杜醇的目光往下移到李铁拐健全的双脚。
「好说好说,行走江湖,总得取个响当当的艺名,表相并不重要。」神算李铁拐一摊手,眼神里掠过一丝狡狯。「怎么样,这位帅哥,抽个灯谜做灵签吧?」
「你的灯谜怎么抽?怎么卖?」
「来来来,这儿有一字排开的绣球小花灯,每盏花灯里头都藏着一首灯谜签诗,请随兴挑一盏,一盏五百,银货两讫,童叟无欺。」神算挛铁拐笑咪咪的说,「花灯还可携回悬挂观赏保平安,送礼自用两相宜。」
「那给我左手边第一盏吧!」杜醇打开皮夹,抽出五百元。「谢谢。」
「感谢您!」神算李铁拐恭恭敬敬地将花灯交到他手中,收下钱,不忘做了个凤飞飞指尖轻碰帽檐的招牌动作。
杜醇强忍住笑,摇了摇头。
老人家精神可真好……
「对了,最好现场拆阅,这样最灵验。」神算李铁拐一脸兴致勃勃,显然也很好奇他抽中的是什么。
他瞥了对方一眼,无可无不可地自绑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的绣球花灯顶端,探指而入,拿出了里头卷成小签状的灯谜。
打开签纸,只见上面写着四句诗:
三生石上坐月老
两人同行恰恰好
一世姻缘求灵签
半个月亮吃到饱
「这……是什么意思?」他孤疑地望向神算李铁拐。
除了「吃到饱」这三个字——他第一个闪进脑袋里的,就是自家诊所那名嗜吃如命的小胖妹。
杜醇,别走火入魔了……他甩了甩头,暗暗懊恼。
「灯谜啊!」神算李铁拐拿出一张大的DM,指指上头印好的楷书标语,「喏,刚刚说过了,猜灯谜、抽灵签,不提供解签服务,不到府分忧解劳——天机不可泄漏也。」
杜醇突然有种上当的感觉。
「帅哥,好好收着,早晚念诵三遍,必能早日勘破个中玄机啊!」
「可是这——」
「嘘……」神算李铁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帅哥,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了,说多了,不灵啊!」
杜醇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这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签诗内容,再看了看神算李铁拐,顿时啼笑皆非。
也对,不过就是元宵热闹好玩用的猜灯谜,有什么好追究明白的?
「神算先生,谢了。」他神情微带揶揄地笑了笑,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就走了。
神算李铁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满脸笑纹更深了。
天机不可泄漏,天机不可泄漏啊!
*****
哭过了果然有差,开工第一天,王有乐的早餐虽是摩斯辣味热狗堡,饮料却是超商买来的一大罐无糖冰豆浆。
「有进步。」杜醇拎着鲜蔬墨西哥袋饼和无糖麦荼走进来,一看她的早餐内容,不禁满意地笑了。
「什么东西有进步?」她大口咬下热狗堡,边嚼着边从袋子里又摸出一包乖乖。
「王、有、乐——」乖乖一出现,他脸都绿了。
「干嘛啦?」她脸上满是冤枉,低头看了手上的乖乖一眼。「我没有饭后点心,而且乖乖热量已经很低了。」
「是有多低?」他揉着隐隐作冬的眉心。
「杜医师,你没听过啮齿期吗?人在某一个时期特别想咬东西,是很正常的。」
「啮齿期指的是六个月大到两岁间,正在长牙的小宝宝,不是你这种光长肥肉不长脑袋的笨蛋。」他忍不住轻弹她额头一记。
「嘿!」她也是有自尊心的好不好。
「我再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戒掉暴食习惯,半个月后,开始进行强力勒戒。」他打开预约行事历,「早上佟太太的预约提前半小时,下午赵小姐的时间改在三点。」
「是,知道了。」她突然紧张了起来,呐呐问:「那个……请问强力勒戒是什么意思?」
杜醇抬起头,给了她一抹很温柔的笑容,却让王有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半个月后,就会知道了。」
她忐忑难安地看着他一派从容优雅地走进诊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到底什么叫强行勒戒?」她越想越担心,「他该不会要我实行『一天只吃一颗苹果』的终极减肥法,还是断食断到死吧?」
而在诊间里,杜醇随手将早餐搁在旁边,衬衫袖子挽至肘心,拿起陶瓷水壶,走到巴洛克式的高窗底下,帮一排绿色小盆栽浇水。
这是他每天工作前必做的「仪式」,静静地浇水,修剪叶片,整理盆栽,在这个过程中仿佛是一趟心灵静化之旅,往往能够令他烦躁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就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蓦地响起。
他边掏出手机,边放下水壶。「我是杜醇。」
「好久不见。」一个轻柔的嗓音出现在电话那端。
曾经,他以为这辈子永远不会再听见的声音……他脸上神情顿时一片空白,冷冷道:「有什么事吗?」
「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碰个面吗?」
「没有那个必要。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叙旧闲聊了。」
「醇——」
「我先挂了。」他毫不犹豫地结束通话。
将手机放回口袋后,杜醇继续执起水壶,慢慢地浇水。直到盆栽里的泥土已湿润水满溢了出来,他依旧视而不见,持续着浇水的动作。
*****
下班前三分钟——
「王有乐,我请你吃晚餐。」
正在整理档案文件的王有乐抬头,一脸防备。「又去吃草?」
「今晚不吃草,我们去吃牛排。」杜醇俊朗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她却不知怎的,觉得他好像不是真的在笑。
她怔怔地望着他,小手关怀地搭在他的手臂上。「杜医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不想吃牛排?那火锅?烧烤?披萨?」
杜医师今天真的有点怪怪的……
「好好好,就吃牛排吧!」她赶紧道,将档案锁进柜子里,抓起背包就推着他往外走。「走,我们先下班再说。」
跟着他上了车,王有乐边扣上安全带,边小心翼翼地瞅着身旁的他,「杜医师……你还好吗?」
「我会有什么不好的?」杜醇偏过头来,浓眉询问地微挑。
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是她浑身上下每根敏感的神经都在哗哗哗作响,警告着她,事情不太妙。
杜医师看起来好像受了什么重大打击,可是又平静得一点痕迹也没有,但越是这样越恐怖,完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啊!
他稳稳地驾驶着休旅车,突然瞥了她一眼。「用不着拿一副好像我随时会挂掉的表情看我。」
「很明显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
「跟在脸上打了广告灯没两样。」
「那为免我胡思乱想,你要不要直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嗯,没有。」
「我不相信。」她那张圆脸很是严肃。「今天没下红雨,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外星人也没有来攻打地球,可是你『居然』要请我吃牛排!你说,是不是很诡异?是不是很奇怪?」
「说得好像我是个多小气的老板,」他哼了一声,「我明明常请你吃饭的。」
「你当然不小气,但是你对我的体重一向斤斤计较,怎么可能没事要带我去吃牛排?牛排耶!」她加强语气。
「所以一句话,去不去?」
「……去。」她一对上食物,向来没骨气可言。
「那就好。」
接下来他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开车。
王有乐默默地看着他,心却微微揪了起来。
她注意到,他刚才并没有被她的蠢话逗笑……
而他,一向都会被她逗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