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一颗黑色物体朝着他的方向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那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他之前收到消息,说是那山匪中新加入的逃犯!
他随手把那颗人头往后一丢,往空地中间瞧,那一瞬间,不只是他,就连他身后的亲兵,一个个都以为自己的眼睛瞎了。
除了他手中刚刚接过的那个人头,广场上几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不少人倒在地上,从那些人的穿着打扮看来并不是阮家村的村民,而是下山劫掠的山匪。
更让他们不敢置信的是,空地上不少村民拿着斧头锄头,还有不少半大的小子穿梭在其中,挑着那一个个倒地不起的山匪,不是扒衣裳就是掏走山匪身上的钱袋子,甚至是落在地上的兵器都有小小子穿梭在其中跟着捡。
至于受伤的村民,则有人做了担架把他们往边上抬,半点也不妨碍场上还在打的人,还有一群人拎着水桶四处帮忙灭火去,整个场面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被山匪入侵的场景。
明月看着那些小小子们一个个拆着钱袋子点钱的模样,脑子里瞬间浮现了三个大字——黑吃黑。
这……这活生生就是一幅山匪抢劫不成,反被收割了性命和被反抢劫的画面啊!
他和紧跟着一路策马狂奔的亲兵对视一眼,忽然觉得他们刚刚一路上的严肃还有沉重都像是闹了一个大笑话,心里也忍不住想着,这村子这么与众不同,人家是被抢,他们是干脆抢了回去。
“要是每个村子都有这种战斗力的话,哪里还需要京城派人出来帮忙啊!”明月一边下马一边嘀咕着。
几个人都骑着马匹而来,自然特别显眼,不过因为还忙着收拾善后,许多人只瞧上一眼,确定是自家村子里的女婿,也就先不管了,继续忙自己的,收钱袋的还收钱袋,救人的还救人,忙得不亦乐乎。
可等到易穆德下马往阮芝盈的方向走,所有人便停下了动作,双眼全都忍不住朝他望去。
因为他们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芝姐儿会武,而且杀人跟砍菜一样的事情,可是村子里的大秘密,那些嫁进村子里的外村媳妇儿,都被严正警告过不能跟娘家露出半点口风的。
问题是现在芝姐儿还拎着大砍刀站在空地中间,前头还落了两个没头的尸体啊!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瞧着他们,内心七上八下,深怕下一刻这新姑爷就要成为前任姑爷了。
阮芝盈其实心中也是忐忑不安的,在刚刚那刀疤男的人头飞出去的时候,她就看到他了。
可是她不敢过去,甚至不知道见了他之后,她该说什么才能解释自己这身打扮还有手上的刀是怎么回事。
不,刀还好解释,自家爹娘以前走镖的经历,村子里的人问了就知,说是爹娘的遗物也没什么,只是那些尸体要怎么解释?还有刚刚她最后一刀砍下人头的瞬间,他是不是也看得清清楚楚了?
阮芝盈不敢抬头看他,知道这回是躲不开了,她之前说过的谎言,还有大伯和村民们特意为她隐藏的事实,这一次将会全部被摊在阳光底下,毫无遮掩。
可她又转念一想,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为什么她不干脆抬头多看他几眼呢?
于是,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正往她走来的易穆德。
阮芝盈之前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的缺点暴露在他面前,可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的手心是湿的,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血液,可她的心却异常的平静,甚至还能静静地数着他还有几步能够走到她的面前。
手里的大砍刀垂在身边,刀锋上还滴滴答答的滴着血,配合着他的脚步声,就像是为两个人即将面对面而倒数。
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脊,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她屏着气,静等着他说出休妻或者是和离等等的话。
她的表情紧张又忐忑,所有人也都静悄悄地等着看这两个人最后的结局。
易穆德看着眼前的女子,这是他曾经以为清丽脱俗,命运乖舛的可怜小姑娘吗?
如今,她却提着一把大砍刀,面不改色地把一个男人的头给砍下来,表情连变一下都没有,始终泰然自若。
他以为自己会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但是并没有,认真说来,他现在更想狠狠地抱住她,确定她是不是如他所看见的这样安好。
往她走过去的每一步,他脑子里的想法也快速的变化着。
从一开始打算要好好教训她,直到最后站定在她面前时,看着她明显紧张的神色,他愉快地决定了对待她的方法——他一句话也没说,直接把人拦腰扛到肩膀上,然后往阮大春的屋子里走去。
他这个侄女婿不想“独守空闺”,跟着媳妇儿一起回娘家总可以吧!易穆德任性地想着。
他有隐瞒她的东西,但她显然也有许多没告诉他的事情,而现在……既然她已经不打算隐瞒了,那么他稍微泄露一下自己的本性应该也无所谓吧?
阮芝盈在被扛住的瞬间,手一抖,那大砍刀就落在了地上,砸出了好大一声响动,可易穆德就像是全然没听见一般,依旧扛着她往前走。
不习惯让这么多人一直看着他们,阮芝盈羞涩的拍打他的背,要他赶紧把她给放下来。
“快放我下来!怎么能……怎么能在外头就……”
刚刚没有心理准备,被她给拍了几掌,差点被打到内伤,易穆德神情一僵,但为了男人的尊严,他硬是撑着把人给扛进了屋,甚至还直接从刚擦干泪,从另外一间卧房里走出来的陆氏面前晃过去。
阮芝盈已经不敢看大伯娘的表情是如何了,她现在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给埋起来!
不是说这男人是个读书人吗?不是最爱谈什么四书五经吗?怎么行为会如此不守规矩?
“你……你怎么能这样?”阮芝盈脚才落地,连忙又惊又羞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根本就把眼前的男人当成登徒子看待了。
易穆德站在原地,微微一笑,“我哪样了?不过是把我受惊的媳妇儿给带回屋子里来,我哪里做错了?”
他那双细长的丹凤眼尾微微的挑起,让他眉目流转间少了几分读书人的书卷气,倒是增添了几分风流。
阮芝盈就不明白了,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可为什么他突然间就像转了一个性子呢?
她的疑惑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加上随着他每一步靠近,她那羞涩无措的样子就越发明显,让本来性子就有些恶劣的易穆德更是玩性大起,直接无赖的将人给堵在门板和自己的怀抱之间。
他低下头,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朵,惹得她敏感的轻颤着,引来她细细的抗议声。
“别……外头还有人……”而且这也不是他们自己的宅子,是大伯的屋子,他怎么敢就在这个时候对她、对她做出这等事情?
她脸红红的想要拉下他的手,觉得以自己的力量,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
但是当她拉了第一次,出了点力气再拉第二次,最后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拉住了他的手想往旁边拽的时候,她的手反而被拉着一转,被扣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这……这不可能!”阮芝盈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被反握住且无法挣脱的手。
“怎么不可能?”易穆德轻挠着她的手,语气中带着危险,“难道你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拥有天生神力?还是你以为你那靠着力气耍的花拳绣腿就真的无人能敌了?”
她瞪着他,连忙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你明明就只是个秀才不是吗?”
易穆德摇摇头,微微一笑,“就像你骗我你很柔弱一样,实际上我并不是秀才。”
“什么?”她一脸的震惊。“怎么可能呢?大伯去查过了,秀才在镇子上是有登记的,我是说你们的免税田证……”
看着她像是被狠狠吓到的可爱神情,易穆德觉得原来他之前的挣扎纠结其实根本都是多余的。
“那也是假的。”他非常爽快地又承认了自己的另一个谎言。
秀才是假的,那文弱的样子也是假的,然后呢,还有什么是假的?阮芝盈觉得自己无法分辨了。
在他一连串的谎言澄清之下,她自动地忽略了自己也是一堆谎言加身这件事。
他低头俯瞰着她,唇缓缓地轻擦过她的唇,然后低声说着,“看来我们谁也不用嫌弃谁,彼此都一堆的谎言呢。”
阮芝盈微张着嘴,整个人怔怔的发愣,以至于没注意到他的唇已经缓缓地移动,轻含住她偏白的唇瓣,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她衣裳里探去。
她情不自禁的轻吟出声,然后马上闭紧了嘴,瞪大了眼望着他,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还被他牢牢地锁在怀里,顿时脸颊上一片绯红,眼里也盈满羞涩。
一步两步三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让他们辨识出门外之人的身分。
阮芝盈靠在门板上不敢轻举妄动,眼里饱含威胁,然而她还是小看了眼前这个男人的无赖程度,他就是不动不放手,就像是等着看她的好戏一般。
最后还是她被羞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才眷恋不舍的松了口,先把人抱在怀里好好疼惜一番,然后替她整理好发钗等等首饰,这才开了门看向来人。
“大伯娘。”他微微一笑,看着陆氏一脸局促的望着他也不恼,而是略微侧了侧身子,让她瞧见屋子里的阮芝盈的确是好的不能再好了,他才笑着问道:“大伯娘有什么事?”
陆氏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就是问问你们有没有要热水还是金创药之类的。”她不好意思说是因为看见他把自个儿侄女往屋里扛,怕两个人又闹了什么矛盾,侄女要是一时不察把人给弄伤就不好了。
幸亏阮芝盈不知道陆氏的内心话,要不肯定第一个跳出来抗议——明明就是他仗着优势欺负人,怎么大家都怀疑是她欺负他?
阮芝盈这时想起刚刚好像看见受了伤被抬回来的阮大春,也顾不得害羞了,直接就朝陆氏问道!“大伯娘,大伯伤得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没事没事,伤口虽然看起来骇人了些,其实就是多留了几滴血,又不小心碰到头而已,睡一觉就没事了。”
陆氏见她走了出来,干脆就把人往外拉了几步,小心的道:“怎么样?侄女婿可有生气,还是说些什么了?你打小性子单纯,又爱习武,我也宠着你,让你脾气也比一般姑娘硬气。
“可出嫁前,在自个儿家里自然是什么都行,你大伯也是嘴巴上说说,实际上还不是惯着你,可一出嫁就不同了,尤其侄女婿还是个读书人,就爱姑娘家文弱淑雅的,今儿个却让他撞见了这一幕,就是发点火也是应该的,你也别和他闹,只说以后不会再犯就行了。”
陆氏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多年来的夫妻相处之道全都传授给她,尤其她还记得夫妻两个是闹了矛盾的,不过现在看来问题应该不大,要不这侄女婿也不会后脚就追了过来,只是怕自家侄女脾气太硬,就想着多吩咐几句,毕竟哪家夫妻没有吵架的时候呢。
就像那戏文里说的,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每一对夫妻能够凑在一块儿,那都是上天给予的缘分,要是因为一时使性子把缘分给糟蹋掉了,那得多可惜。
陆氏唠唠叨叨了一番,最后又塞给阮芝盈一点点心,怕她刚刚折腾了一番又肚子饿了,最后才手脚俐落地回到自个儿屋里去看顾阮大春了。
阮芝盈苦着脸,她现在只想大声地说——里头那个根本就不是什么秀才!身分是骗人的,看起来柔弱文气也是骗人的,只有那无赖的性子已经让她了解得真真的了!
她在大伯娘说话的时候虽然点头应和了,可实际上她却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和里头的男人到底该怎么才好。
虽是大伯设了局让两个人成亲,甚至她还瞒了他许多事,可现在看来,他也不是一个老实的,就连秀才身分都能够捏造,那其他的呢?还有什么也是假的?
她愣愣地走回去,看着他就像之前一样,安安静静的坐在屋子里,听到她的脚步声就抬头看着她,这一幕熟悉的让她以为其实今日的一切都只是作梦,她没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粗俗、让人害怕的那一面,而他也还是那个每日努力念书准备科举的秀才。
可是……即使她想这么说服自己,她还是清楚的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可悲的是,在她以为所有的欺骗都来自于自己的时候,却不知道原来这个男人也是一堆谎言堆积出来的。
什么能够相信,什么不能够相信,她自己也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