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闹了场乌龙。」顾妍芝气色也不好,没心思与母亲周旋,随意交代了几句:「庸之会在我们家住几天。」
「……不要太久。」
动物有异于常人的灵敏听觉,就算站得远远的,苏绣也能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顾庸之也晓得宠物不开心,从餐厅见到顾妍芝后,她就一声也不吭,他自己也心虚,正想着怎么安抚她——
进到客房后,她反倒自己蹭过来了。
顾庸之看着主动挪坐过来,趴到他腿上的爱宠,表情有些许意外。「你不是在生气我胡乱揽活儿?」
她摇头。「主子要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主人做事,还要向宠物交代的道理,宠物只须追随即可。
他张了张口。这话的逻辑完全没毛病,可他总觉怪怪的……
对啦,他是主人、她是宠物,可他并不觉得,他不用尊重她的意见,她对他而言,意义并不仅仅是豢养的宠物。
「那你在不开心什么?」
「她对你不好!」她闷闷地道。
顾庸之知道,她指的是他姑姑。
连侄子死了没都不清楚,那得多轻忽才做得到?顾庸之在她眼里,连一个外人都不如,死活不曾关注。
「但我表姊对我不错啊。」他浅笑道:「我小时候住过这里一阵子,她带我上学,买便当给我吃,到了最后,也是她为我收埋屍骨。」
苏绣仰眸看他。
于人类而言,埋骨之恩等同再造,这她知道,所以这个女人,他们得救。
其实他心里也有底,这件事不好管。顾妍芝眉心死气已现,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他们,七日内必会死于非命。
能够强行索人性命,这事基本上就不好处理了。
若是邪物作乱,还能直接叫苏绣灭了了事,然而若如顾妍芝所言,会那般光明正大来点名索命,只怕是走了正规管道的。
一般鬼魂往生后,若有天大冤屈,可向十殿阎罗申冤,若得许可,便能回到阳间为自己讨回公道,届时,即便是上界神明也干预不得。
这是不成文规定。
问题是,他们顾家祖上,究竟曾经做过什么样的缺德事,要这样祸延子孙?
他有一部分,也是想弄清楚,他们一家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总不能教他死得不明不白。
是夜。
顾庸之入睡后,神智恍恍惚惚,被卷入时空漩涡。
周遭一切景物都在倒退,待画面定格,他发现自己站在暗巷之中,那有如拍片现场的复古街景,推敲约莫是民国初年。
身后一阵窸窣声响传来,他回眸,见身后两条身影在暗夜中藏藏躲躲、左顾右盼,彷佛看不见他似地,当着他的面低声交头接耳。
「顾忠,这样……好吗?」迟疑的声嗓,似有些惊惧。
「等天魁坊剁你手指抵赌债时,你再考虑好不好!」男人啐他。
对方心一想,似乎比起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于是便壮起胆子,背起铁锹,随那叫顾忠的人走了。
这情状一看,便知不是在干什么正经事。顾庸之当下便默默尾随而去。
谁知,那两人竟是来了墓园。
难不成——
他当下便有几分底。死者为大,劫阴司财,那是极为阴损之事,若被怨灵缠上,多的是办法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位先祖是被钱逼得多急?这种盗墓的缺德事也敢做。
正凝思着,那两人已快手快脚掘开墓塚,那是新墓,刚下葬没两天,坟土犹湿,碑前白蜡未乾。他趋前细看,是个富家的少奶奶,断气不久,他还能读取到丝丝缕缕萦绕人间未散的死前残念——
我要为相公生下这最后一抹血脉,他是我高家唯一的指望了——
她是难产而死,丈夫已然亡故,腹中这遗腹子,是夫家唯一遗留下的单丁独苗,因此她分外执着,那怕是死了,也要生下他。
顾庸之一惊,看向她肚腹。
这死气沉沉的棺木中,竟流泄着一缕浅浅生息。
孩子是活的!
母体憋着丹田一口真气不散,徐徐渡予腹中孩儿。他见识过母爱的力量能有多强大,棺中产子从来就不仅仅只是乡野奇谭。
这孩子还有救,只要来得及,只要来得及——
盗墓者几乎也在同时发现异状,一记悚然骇叫:「啊!」
「你鬼叫什么!」正在搜括棺中陪葬财物的顾忠,没好气地瞪了同伴一眼。
「她、她、她——肚子在动!」是在拔下她手中金镯时,不经意碰触到的。「顾忠,这是诈、诈、诈屍吗?」
「诈什么屍?人都死了,还能作妖?」顾忠举起铁锹,一铲子便往那高高隆起的肚腹狠敲下去,这一铲,竟将腹中胎儿,活生生拍得脑壳尽碎。
「要我说,穷比鬼更可怕!」
顾庸之哑然呆怔。
难怪!难怪人家要屠尽你后代子孙,这事换了谁来审,都没有不允她去讨公道的理由。
那人盗完墓,随手翻出一张符籙便往棺上贴。也算他走运,那竟是一张有道行的天师符,镇住了棺中少妇的鬼魂。
「顾忠,等等我——」同伙七手八脚地收拢财物,跟着一起走了。
顾忠、顾忠、顾忠……
空荡荡的墓园,回绕着妇人锁于棺中,凄怨的复喃声。
你害我高家香火断绝,我要你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满门尽灭,不得好死!
而,许多年后的一场大雨,一道天雷劈棺,无巧不巧放出了棺中怨灵,许是天意注定,顾氏命数该尽。
妇人前往冥府申冤,立下咒誓——「我愿入畜牲道,生生世世永为犬豕,换他顾氏倾覆,一人不留!」
顾庸之睁开眼,愀然寂静。
苏绣立于窗边,安安静静看着他,清晨曙色在她周身洒曳几许白光。顾庸之在看见她的瞬间,空寂的眸色暖了起来。
他伸出手,她没有犹豫地移步而来,握住他的手,贴在颊边亲密偎蹭。
那是兽类独有的安慰语言。
他们灵犀相通,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我不难过。」另一掌轻轻挲了挲她的发。「只是一直以来,所有人、包括我,都以为是我的七绝命克死了我的父母。」
「这是互为因果。」她驳道。
是七绝命导致亡父丧母?还是说顾家有这命数,所以亡父丧母的七绝命才会投生于此?
谁是因?谁是果?去追究鸡生蛋还是蛋生鸡,那是没有意义的。
「是啊,因果。」他有他的因果,顾妍芝以及所有顾家子孙,也都有他们的因果。
所以他现在有的,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力感,在这件事上,他发现他真的无能为力。
也许有人会说,祖先做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但这世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桩桩件件都有道理的,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盗墓后人遭殃,确实就是这么残酷没道理,他们承袭顾氏的血脉,就是得还顾氏的血债。
只不过是想起了顾妍芝,心里不免几分惆怅。
苏绣伸手揉他蹙凝的眉心,静了会儿,启唇轻道:「能救。」
「咦?」顾庸之微讶。他以为这事基本就是一局死棋了。「你有想法?」
「有。」她下巴微扬,固执坚持:「只救顾妍芝。」对他不好的人,她不要救。
顾庸之被逗笑。他家小心眼的宠物,还在记恨他姑姑。
但也不全是记恨缘故,此举有违天道,他与她都知道,要救下一人已是难上之难,断不能大张旗鼓翻了整盘棋。
也真难为她了,若不是想替他还埋骨之恩,她压根不会想搅进这团乱糟糟的事里。
思及此,他怜借地拍拍她。「会很难吗?难的话,我们就当没这事,不管了。」没有什么事,会比他心爱的小宠物更重要。
可以不管,可是他会不开心,苏绣知晓。
「不难。」至少她觉得,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