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有人牵线搭桥。
金夏王朝的男女大防没有前朝那样严酷,不会不小心见一面、碰撞在一起就非君不嫁,但世家大族均自持身分,男女私相授受是丑事。既然是丑事,能压下去便压下去,压不下去就要将丑事美化成天作之合。
想作官就不能不通俗务,金书良一直将金永祯带在身边教育,因此他不是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他聪明好学,敏锐机警,很快便明白这事的严重性。
“妹妹坦诚待我,我不能不为妹妹着想。掐灭丝丝情苗并不难,妹妹这般才貌人品,杨探花勉强配得上。”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妹妹许配给柳震那种货色?
凤娘明白这不难,要杜绝金梅娘的情意很简单,杨修年自持清高,不太可能娶庶女为妻,必然要有个身分相符的妻子,但她为什么要便宜他们,让他们能在正妻背后浓情密意?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美的,一辈子珍藏于心田,时时回味,一旦逮着机会便眉目传情,倾诉情衷,却又谨守礼法,不致越雷池一步,多么凄美动人的爱呀!
呸!难不成她要再一次忍受这样的屈辱?
是的,屈辱,他们没有明面上伤害她,却教她饱受屈辱。
她并非心肠狠辣之人,做不来激烈的报复行径,相反地,她乐于“以德报怨”,成全这对前世的苦命鸳鸯。
金永祯看着妹妹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沉静如湖,神情比雪花还冷,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不由得呆愣半晌,暗道妹妹莫不是大受到打击了?
他回神后唤道:“凤娘?”
凤娘深深地望着他,“哥,这世上我最不想欺骗的人是你,因此我可以不害臊地对你说出心里话。我讨厌杨修年,非常讨厌!”她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身分地位高,前程远大,乃国之栋梁,那又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一个无情的丈夫,足以教妻子心灰意冷,活得了无生趣,痛苦得如坠阿鼻地狱。”
金永祯惊道:“妹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凤娘想了一下才慢慢地道:“哥,我在梦里梦见的事,如果是在警示我呢?哥,与其最终后悔,陷入不可挽回的地步,不如成全二姊这位有缘人。”
金永祯眉头紧蹙,定定地望着她,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妹妹的话句句落在他心坎上,听着那柔和的嗓音,他的心不知何故一阵酸楚。
凤娘是他的逆鳞,他见不得她受委屈。
忽然间,有人高声道:“二小姐来了。”
冬月亲自掀起帘子,只见金梅娘拿了两枝红梅,从外面走进来。
她病体才略好,还需丫鬟扶着走路,就急着来看望最最亲密的妹妹,真是温柔贴心的好姊姊。
凤娘连忙让她坐下,冬月则接过她手中的红梅枝。
金梅娘不忘先向金永祯行礼问好,似乎连屈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脸色如雪,越发显得她脆弱如一朵琉璃花,不小心就会碰碎,让人不得不心生爱怜。
既美丽又大方,既柔弱又坚强,清美灵秀,宛如雪中的寒梅,令人心生仰慕,不自觉便会放下心里的防线。
“二妹快别多礼了,自家兄妹无须如此。”金永祯说得体贴,眼中却闪现一丝厌烦与不耐。
以前他只觉得跟神采飞扬的凤娘相比,金梅娘的处处示弱有点小家子气,如今看来,这分明是从姨娘那里学来的作派。
金梅娘在秋月的搀扶下坐定,以为金永祯会心疼地扶她一把,没想到他却没有,不免失望。
她生平最渴望的便是将父兄的疼爱与关注全夺过来,然后嫁得比金凤娘要好。
迅速将自己的小心思藏好,金梅娘巴掌大的小脸挂着诚挚的担忧,“几日不见凤妹妹,心里十分挂念,想着妹妹素来喜欢我院子里的红梅,所以我折了两枝来……”眼尾扫到一旁的花瓶正插着新剪的红梅,顿时诧异。
“多谢二姊关怀,本来二姊的病比我重,应该我去看你才好,只不过祖母发话,让我们姊妹各自养着,免得互相影响,一个好了,一个又病了。”凤娘扯了下唇角。
二姊就喜欢时不时展现自己的“爱心”,自己病得半死还心心念念着妹妹,妹妹病好了却不去探望一直对她关爱有加的姊姊,这妹妹该有多无情啊!
金梅娘被堵得胸口发闷,这是怪她拖着病体来别人屋里过病气?不会的,凤娘一向直性子,只是陈述祖母说的话而巳。
她想到此来的目的,抬起头,泪眼盈盈。“凤妹妹屋里的红梅是包嬷嬷送来的吧?这包嬷嬷虽不是妹妹的奶娘,却从妹妹出生就管着妹妹屋里的大小事,算是你的奶嬷嬷,向来把你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
“妹妹看重我,将包嬷嬷和香月送给我使唤,我心里承妹妹的情,只是……这香月倒也罢了,包嬷嬷却每三句话就提一次妹妹的事,对妹妹的不舍之情和忠心耿耿令我动容,我心想……妹妹还是让包嬷嬷回来吧。”
把我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却由着我去湖边吹冷风受冻大病一场?凤娘脸上的笑容蒙上一层阴影,越想心中越凉,过去的她真是太纯善无邪了。
将一条蜀绣并蒂莲花的帕子捏得皱皱的,凤娘脸色不变,尚未开口,金永祯已重重将茶碗搁在几案上。
金梅娘见状心中一跳,轻抬了眼,不忘眉目带愁,泪光点点,轻声唤道:“二哥哥?”
金永祯面无表情,声音淡淡的,“三年没见,二妹依然似水做的人儿,动不动便哭鼻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日后嫁为人妻、做人儿媳时还这样可怎么好?”
动不动便眼含着一泡泪,楚楚可怜的样子或许有男人爱看,但有哪个婆婆吃这一套?不说你是丧门星就算客气了。
金梅娘嘴角翕了翕,声若蚊蝇鸣叫,“我只是想替包嬷嬷求情,毕竟她待凤妹妹一片忠心,又没犯什么大错,一心想回凤妹妹身边服侍,所以我才……”说话时,她眉宇间闪过一丝愤然。
她当然不会在那些贵女、命妇面前故作可怜,但他不是亲哥哥吗?人家杨锦年不止一次夸耀,杨修年温柔宽厚,待亲妹妹是千好万好,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泪。
这等好男儿,包括父兄,不都是偏怜柔弱女子吗?
金永祯神色一沉,“二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正因为包嬷嬷伺主忠诚,没犯过什么大错,凤儿才好心将包嬷嬷派去梅香院服侍二妹,瞧中的也是包嬷嬷是个老好人,不会因二妹是庶女而拿乔。
“这事祖母和大伯母、母亲都同意,怎么二妹今日却来向凤儿哭诉包嬷嬷一心想回来,不愿服侍你?看来这老货也是个捧高踩低的,瞧不上二妹是庶出,真不是个好东西,奴大欺主,今日我作主,打发包嬷嬷到田庄养老去!”
金梅娘大惊失色,她的话中含意是金凤娘对待自幼服侍她的包嬷嬷太严苛,说送人便送人,不免伤了忠仆的心。但从金永祯口中说出来,全是包嬷嬷的不是,只愿服侍嫡女,没将庶女放在眼里,一口一个庶出的,这是在打她的脸啊!
虽然大家都晓得她是庶女,但谁会明晃晃地指出来?武信侯府的庶女能与一般人家的庶女一样吗?她身上一样流着宜阳大长公主的皇室血脉。
金梅娘心中恼怒,却不敢表露出来,她够聪明也够冷静,明白自己如今的地位还没有随意发怒的资格,微低下头,双眉轻权,双眸含水凝雾,“我求你了,二哥哥,千万别将包嬷嬷打发到田庄去,她只是割舍不下对凤妹妹的感情,你这不是教我好心办坏事吗?凤妹妹,你也替包嬷嬷求情求情吧!”看你有多无情,也不怕寒了下人们的心?
凤娘轻声笑道:“二姊和包嬷嬷的感情真好,一早包嬷嬷剪了红梅送来,满口称赞二姊御下宽和,如今二姊前前后后为包嬷嬷说了几车的好话,可见主仆之间也是讲缘分的。”她笑望着金永祯,眸海深深含蕴着温情,“哥哥就大发慈悲,让包嬷嬷继续伺候二姊吧。”
金永祯自然不会扫了凤娘的面子,却对金梅娘一副怒其不争的口吻道:“二妹御下宽和也需有个分寸,奴才就是奴才,哪有教奴才挑主子的道理?包嬷嬷若是再有二心,她和她的家人全发卖出去。”一锤定音。
金梅娘心中一凛,知道今日讨不好去,很快告辞回梅香院休养。
凤娘看着兄长,笑容慢慢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