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深深不知道第几次检查要让战止带走的大包袱。
十几件可以换洗的里衣,十几双替换的袜子、鞋子,自从知道他要领兵出征后,除了两人抵死缠绵的燕好,她便没日没夜缝著护心盔甲,准备著他路上要吃的干粮……可是,不够,不够,这些还是不够,她还能把什么装进去?
她想把自己也装进去包袱里,跟著战止走。
可能吗?只是痴人作梦。
原来也不想惊动他人的,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宫中太监来时的阵仗,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来探头探脑询问的人不少,只是都让充当门房的喜子挡了回去。
到了出发这天,村长、里正、亭长,甚至县令,浩浩荡荡,加上回家哭爹喊娘,吵著要来给老师送行的私塾孩子们,人数之多,挤得满满当当好几条街。
有人哭,有人祝福,有人不看好,这么多的人,让战止和邬深深失去了最后话别的机会,她有再多不舍、再多的眼泪,也只能憋在心间,可当她接触到人群中战止的眸光,见他用口型说——
“等我回来。”
她昂起了头,死命忍住的泪水就让它往肚子里流去,她笑了出来,用一朵花开到最璀灿芬芳的美丽,送走她的丈夫。
她会等他回来的!
没有人知道在战止离去后,她一人跑到空荡荡的田地里,站在那,哭了个天昏地暗。
昆堇站得远远的,也难过得红了眼。
自从战止走后,邬深深就一直恹恹的,连著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肖氏看著女儿精神头不好,白日索性过来和她作伴,邬浅浅也不时带著针线到这边宅子来,和邬深深说一些有的没的,研究吃食,说著趣事。
到了夜晚,换壮哥儿接手,他带著自己的小被子和《论语》,童言童语地解了邬深深不少寂寞。
邬深深何尝不明白家人一片拳拳之心,为的就是不让她独自一个人,怕她胡思乱想。
又一日,邬浅浅依旧带著竹篮子过来。
“阿姊,听说叔父在赌场里输了银子,把爹留下的那间房子和田地都抵了出去,除此还欠下人大笔银子,家里都闹翻了,婶母扬言要和离,带著孩子回娘家去,祖母祖父急著到处筹钱,但是那家人向来悭吝,没啥好人缘,到处吃了闭门羹……”
她不关心,“那是他们的事。”
“娘想著要不要把房子赎回来。”邬浅浅带著迟疑。
“娘这是让你来问我吗?”邬深深问道。
战止在的时候,要过日子,他走了,日子仍是要过,与其没滋没味的浪费时日,不如打起精神来。
“娘说一切由你拿主意。”
“如果娘想要,我让与我们无关的人经手去买,免得叔父又有由头找上门,若她放下了,不管叔父、祖父母们如何折腾,如何去闹,总归都是他们自作自受,与我们无关。”就算他们还敢死皮赖脸的求上门来,自己也能理所当然的袖手旁观了。
都分了家的,还净身出户了,无论舆论还是风向都不会站在那些人那边,若是他们不愿意帮,绝对不会有人敢指责他们的不是。
“我明白阿姊的意思,要我说,我们就算不要那房子,爹在天之灵也不会怪我们的。”
“妹妹长了年纪,越发剔透明白了。”她一直以为她的家人都倚赖她,想不到在重要关头,却是她倚仗了他们,这就是家人,没有一定谁倚靠谁,是互信互爱互谅,才能成就一个家庭。
“阿姊笑话我!”邬浅浅轻啐。
“想不到妹妹一转眼,也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了。”
“阿姊,你别把歪主意动到我身上来,我们一个个都嫁了,娘怎么办?”她跺脚道。
“不想嫁,是烦恼娘没人照料啊。”她逐渐逗出兴趣来。
“我不理你了!”
“好吧,那我也得换身衣服出门了。”
“出门?”邬浅浅有些没转过脑筋来。“去哪,要我陪你去吗?”
她摇头,“鹿场里的工人再看不到我这老板去发工钱,肯定是要慌了,我也得去瞧瞧他们有没有偷懒耍滑,否则银钱不是白给了。”
“阿姊这是想开了?”
鄢深深抱了一下妹妹。“和娘说明儿起不用再过来了,这些日子,让你们费心了。”
花了四十五天,马不停蹄,夙夜匪懈,战止和梁蓦赶到了宁波。
太子押著粮草也在同一天抵达。
太子只说了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不管是为了战止自己或是为了他。
这些年他们互通消息,战止无意领什么从龙之功,但是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他只有太子这条路。
他的回归,士兵们有人欢声雷动,有人不为所动,甚至有人冷言冷语,不受管束。
战止决定要回来时,就已有心理准备,朝堂上瞬息万变,军队亦然,一朝人去茶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没敢抱希望,见到还是祖父和父亲在时训练出来的海龙战家军。
他翻看过名册,阅过兵,训过话,一片看过去,熟面孔少得可怜,许多中坚将士要不解甲归田,要不化整为零,整队的调往别处,难怪如今一遇上倭寇,会兵败如山倒。
可怜战止首先遇到的困境不是敌人,是无人可用,逼得他必须从头开始训练一支能为他所用的军队。
他和梁蓦商讨过后,也不啰唆,招募贫困农民和矿工,允以良民待遇,组成新军。
他练兵和治军严格,纪律严明,赏罚分明,并配以精良的战船和兵械,精心训练,最重要的是他身先士卒和兵士们一同扎营,一同住在帐篷里,同吃一锅饭,毫无怨言。
夜里他和梁蓦针对南方多湖泽的地形和倭寇作战的特点加以分析,审时度势,同年,大败倭寇于台州。
而东北这边——
邬深深比以前更忙了些,因为鹿只饲养得法,鹿群大量增加的情况下,她又买下两块荒地和更多的农田,榨油坊亦然,因为她的大力推广,东北这边的自然条件更加适合大豆和花生种植,农民们纷纷彷效,不只榨油坊生意忙不过来,各处开了作坊,就连油行也开往各处,银钱如潮水涌来。
当然,她也没忘了给晋房再提一成的分红,一成看似不多,但想想邬家的商铺、鹿场每个月进帐有多少,那压根是惊人的数字,晋房就算此时辞工,都能给子孙吃喝三代不愁了。
世上没有什么比利益更能留住人的。
至于林全的三个孩子中林、三林和五林,本来就不乏商业才能,稍稍琢磨,如今也都是铺子里能独当一面的人才了。
她只要得空便给战止写信,常常巨细靡遗的把一天发生的事情写在信上,就连天气如何也要说道一番,隔著十天便给他寄去中衣、里衣,天未凉,袍子和袄子、大毛衣裳就来到了军营。
梁蓦看了吃醋不已。“这弟妹只偏心你一人,我想分杯羹都没有,好歹我们还相处过那么段时间。”
战止窃笑,扔给他一个小包袱。“我会跟她说你说她偏心。”
那小包袱里吃穿不缺,还做了双鞋,另外还有私塾学生们的问候信,这家伙等一下打开一准会哭鼻子。
最令战止惊讶的是,他只不过在信里提及要入冬了,京里鞭长莫及的粮草和士卒们的冬衣都还没有著落,随著他的冬衣而来的还有三十几辆大马车,运载著厚实的棉袄、棉裤,兵士长时间凫水要用的水靠,还有银子,说是要慰劳犒赏士兵们的苦劳。
战止将那些钱买了大量肉食,让兵卒们三顿饭里有一顿是管饱的大肉包子,一顿是鱼肉菜、大白米饭,还拿出银子请沿海的居民饲养猪羊,以备兵士们想吃肉可以从居民那里提取,不用担心肉会坏掉,又能嘉惠居民,一举数得,也替战止博得了美名。
这种优渥的待遇,哪是每天吃粗粝糙饭惯了的壮汉们有过的待遇,有得吃,有得穿,每月的军饷从没少过,在这样视他们如亲人的将军手下,他们哪能不抛头颅、洒热血,把倭人赶出自己的国家?!
邬深深这举动也惊动了太子。
“尊夫人不得了,早知道爱卿身家如此之巨富,本宫应该借些银两来使才对。”
“太子说笑了,朝廷不遣饿兵,拙荆所作所为分内之事,实不敢居功。”战止不为所动的打太极。
他不是不知道身为储君的太子手头上有多拮据,龙位不是那么好坐的,要坐上之前,上下皆要打点,上自用得著的人,下至打发地方官,在丝丝相扣、网网交织的朝廷里,没有助力想上位何其难,因此要收买人心,想用钱砸出一条光明大道,是花钱如流水,就算有金山银库也不够使。
更何况自从南北都有战事,皇上焦头烂额,据说在为了想提高百姓赋税又困于年年征战国库空乏,百官推托不肯出钱的拉锯下,已经卧床几个月了。
现下太子把主意打到他身上来,他有多少斤两自己清楚得很,就算倾家荡产,顺便把自己卖了,也不够塞太子的牙缝。
其实身为太子,倘若不犯大错,皇帝大行后皇位一准是他的没错,可惜,近年皇上行事越发偏离,太子多番规劝下,犯了多疑皇帝的忌讳,有意让三皇子取代他这太子之位。
而此时皇帝卧病,随时有宾天的可能,有心想得皇位的人谁敢轻易离了京畿,莫不心想服侍在皇帝身畔,有利自己,偏偏太子却押了粮草辎重,翻山越岭,不辞辛苦而来。
在战止看来,太子心胸广阔,为人大度,可取在一心关怀百姓,这样的人一旦坐上那位置,对整个天下而言不会是个太差的皇帝。
至于他即位后要面对如排山倒海而来的繁琐政务,这就不是他这身不在此山中的人能置喙的了。
“爱卿所言差矣,你我是什么交情,就算看在本宫给你张罗粮草的分上,你也帮帮我。”他以为要舌战群臣,力搏他那固执的父皇容易吗?
他不赞同父皇把江山拿来当作儿戏的轻狂,这是他的江山,他的!而他不要一个只剩下烂摊子的江山。
“这是要微臣的全副身家?”敢情这仗是为他一个人打的?战止不由得感慨万千,千万士兵,不过是这些当权者眼中的蜉蝣。
“你莫忘了,将来本宫大业成就,能给你的绝对不下于如今的千万倍,而且你知道本宫向来一言九鼎,绝不妄言。”
“不瞒太子,微臣那些身家挂的全是拙荆的名字,您也知道当初微臣去到那里可是流犯身分,身无半两纹银,若非拙荆如今哪还有微臣?”
他很明白水至清而无鱼的道理,没有互惠利益,谁要白白帮你,但是该作的戏还是要作足,该哭穷就要哭,不要逞强,否则随便人家拿捏,自己成了什么了?
他可不相信把钱借给皇家人,能有拿回来的那天,谁敢叫太子写下白纸黑字的欠条?
看起来是只有打水漂的分了。
还是媳妇说得好,有钱是件好事,但太有钱容易遭人眼红,这不遭太子眼红了!
“我朝素来妻子的财产便是丈夫的。”他就事论事,虽说自己还未上位就跟臣子要银两,未免太过难看,但是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往后补偿他便是了。
“唯独嫁妆不然。”战止咕哝。
“你是说——”
“如今微臣除了遮风避雨的宅子,其余产业都是拙荆的。”
看似八风吹不动的太子俊脸裂开了,“你——”
“不过,太子用得著微臣,微臣岂有二话,微臣立刻修书回家就是了。”
虽然心疼银子,但还是要见好就收,皇家人面皮薄又骄傲,若是真翻脸了,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