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王府上下盛装打扮,入宫给皇太后、皇上拜年,曹夫人领着王府长房、二房、三房进宫,齐穆笙没有成亲,自然是一人出门,而齐穆韧则带着柳氏、夏氏进宫,彻底忽略叶茹观的存在。
进宫前,齐穆笙到清风苑一趟,问她想不想去见见皇贵妃?阿观超俗辣,对她来说,权力斗争和战争同性质,她不是那种能建功立业的人,还是别抢着去当炮灰。她想也不想地问:“过新年,宫里贵人赏的东西会很贵吗?”
齐穆笙的回答是用手指重重敲了她的额头,于是她理所当然地说:“没好处的事,我干嘛浪费力气。”
而大年初二,叶府并未如晓初想像中地派人请叶茹观回娘家,这让阿观彻底明白,在这儿,她还活着,以一种空气式的方法活着,你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碰不到她,而她却活得逍遥自在。
既然没事做,阿观便开始投入工作,晓初气恼地说:“大家都在休息,主子干嘛瞎忙和?”
“哪是瞎忙,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呢。”
“主子就不担心吗?王爷不重视主子,娘家也不能依靠,往后日子要怎么过啊?”
阿观笑得满脸灿烂,她卷起袖子,挤出可怜的小老鼠,说:“靠这把力气过活啊,别人不看重咱们,咱们就看重自己,别人不能依靠,咱们就依靠自己。这天地间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也没有寻不出道理的坏,不付出、光盯着别人要给什么,给多了、乐一乐,给少了、嫉妒到眼红,那种日子才辛苦呢。”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琉芳迟疑问。
争身分、争地位、争存在感,这个时代的女人,世界太小、目光太浅,可以争的东西有限,只能在男人身上不断竞争。
阿观想了想,回答:“一座小池子,许多鱼儿在里面生活,可是鱼越来越多,池子却越来越干涸,鱼只好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强、更壮、更有力气,好去同别的鱼争抢更多的空间、食物。
“可是,不远处就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为什么它们不肯试试看奋力一跃,说不定能跳进大海里呢。”
“要是没成功,鱼跳出池子却没跳进大海,会在陆地上死掉的。”琉芳说“没错,因为害怕,所以大家都不敢尝试,只好在池子里,天天、日日,不断地、持续地和其他的鱼相争。王府是池子,而我们是那些鱼。”
“所以喽,主子就算不喜欢,也得争。”晓初接话。
“不,我选择另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琉芳问。
“每天把池塘边的泥土挖掉一点点,持之以恒,慢慢地挖出一条通往大海的小水道,水道一通,就能游进大海了。”
她原想说:我本来就不是池塘里的鱼,我只是站在岸边观战的第三人,要进池塘玩水或下海嬉戏,任凭我心。
但这些不是她想要琉芳传的。
隔天,琉芳进了景平居待了一阵子,柳氏赏给她一个荷包,里面装了两锭银子,还让她带回几盒脂粉送给阿观。
阿观与琉芳两两对望,她们没有多话,心底却已有了几分默契,阿观明白,琉芳再也不会出卖自己,而琉芳暗下决定,再不做对主子有害的事。
接连忙过几天,阿观做出几把壶,有松桩、矮梅、林泉、岁寒三友,还做了一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创宇宙洪荒的绝世好壶。
这种形容很难懂?
讲白一点吧,她做了个立体美女,让美女侧卧在壶盖上,纤肘托腮,美目顾盼,香肩微露,里面的肚兜若隐若现,她不知道烧起来效果怎样?会不会窑裂?但她确定的是,若成功的话,这把壶铁定好卖,尤其是那种吃重咸的男人,绝对会把它带回去收藏。
她本来想做个裸女的,但是在现代,裸女壶是艺术,在古代,裸女壶会变成罪证,做为她被绑在木桩上烤乳猪的大罪证,罪名是:破坏社会善良风俗。
古代没有这种罪名?好吧,换种说法,“淫荡下贱,以低俗物品勾引男人犯罪”如何?
在这里生活几个月,许多事她了解得够透彻了,男人好色绝对不是男人的错,因为他们需要广大的田野来播种,生命的意义在创造宇宙继起之生命,他们每个晚上在床上干的是爱家、爱国、爱子孙的鸿图大业。
那么男人好色是谁的错?宾果,答对了!是女人,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好山、好水、好田原”。
所以,朋友啊,戳人的无罪,被戳的叫淫贱,老师在教有没有在听?有没有听、有没有听!千万千万记住“施比受更有福”。
把木炭放进窑中,阿观低头看着火焰燃烧的情形,刚开始她连起火都很困难,之前她失败过好几窑,没办法,她用惯了电窑,很难适应这么原始的烧陶法,幸好月季的舅舅是个烧陶工人,阿观二话不说,使重金把人给聘来,才能烧出上回那批成品。
她想,倘若还有机会回现代,她一定会是人见人夸的烤肉高手。
“主子,什么时候才要帮我们画图样?”
晓阳个性娇憨,性格耿直,没有多余心思,只想着,主子都是对的,她被叶茹观修理那么多次还不怕死,实在多亏了她的性情。
“待会儿。”阿观敷衍道,对于火的掌控,她还不够熟练。
“主子已经说过好几次待会儿了。”晓阳不依,扯着她的衣袖猛摇。
今天阿观穿一件棉布青衣,连裘衣披风都不穿了,天气很冷,可她待在火窑边能冷到哪里。她没梳发髻,只让晓初帮她编两根松松的辫子,头上用一块青布包裹起。
晓初瞪晓阳一眼,低声道:“没大没小,你没看见主子没空吗?主子帮咱们是福气,不帮也理所当然,有人像你这样缠的吗?”
她们上回在帕子上头绣了熊猫戏竹,实在太可爱,一块帕子竟然卖到一两银子,那是她们想都没想过的好价钱,于是四个人日夜赶工,除服侍阿观的时间外,通通在搞“家庭代工”。
过年前,铺子里的伙计送来十二两银子,四个人平分,乐得嘴巴阖不拢,一得空闲,就商量着再多染出几个颜色的绣线。
染线她们已经上手,刺绣更不必说,才练过几回合,就能绣出画稿上的深浅色调,只不过图样还得阿观帮忙。
“晓初说得好,主子不肯帮忙也理所当然,所以以后……我封笔了,描图样的事,别来找我。”阿观拍两下手,把掌心的炭灰给拍掉。
听见阿观这样说,顿时四个人全傻了,她们怎么也想不到主子会说这个话。
可是晓初没说错呀,但、但……唉,是她们的错,主子宽厚了,她们便没大没小,目无尊长起来。
见她们满脸失望,阿观忍住笑、再问上一句:“你们都像晓初这样想的吗?”
心沉,但她们不能不点头,这本就是天地正理,不管她们想或不想。
阿观摇头叹气,唉,她们脑子里的时代余毒呵。
“行了,通通把头抬起来看我。”
四人齐齐抬头,月季还好,她还能淡淡地微笑着,晓阳那个直肠子却是怎么都无法把瘪起的嘴唇摆平。
“我知道你们时常在背后说我待晓阳特别亲厚,其实天地间,什么事不是相对的呢?你们怎不说,恰恰是晓阳待我真心真意,我才会把她摆进心底?
“晓阳没心计,想什么便说什么,就算得罪我,顶多是吐吐舌头,低头求饶。为什么她敢这样做而你们不敢?
“那是因为她信任我,知道再怎样,我都不会对她不利,而你们……不管我如何对你们剖心,你们始终当我是高高在上的主子,总觉得性命掐在我手中,不敢对我交心,对不?”
她的话让晓初咬紧下唇。而晓阳应该高兴的,主子明明是在赞美她,可看见几个姐姐都皱着双眉,那份开心也摆不出手。
“主子,我们错了。”
月季第一个跪地认错,她明知主子性情真诚,明知道自己猜透主子心意,可……还是不敢放下真心。
“起来,地上冷,男人膝下有黄金,女人膝下也不比男人低贱。”
“主子,对不住,我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晓初说。
“说透了,也不能怪你们,你们从小被灌输的观念就是要善观主子的喜怒,可是比较起你们的察言观色,我更希望得到你们的真心。”
“奴婢明白。”四人点头,依旧齐声道。
阿观在心中摇头叹气,她实在很难与这个时代的阶级观念抗争。
“你们再试着多染出几个颜色,颜色越丰富我的图样越好下手,等这批茶壶出窑,我再给你们画新图样。”她松口。
听主子这样说,晓阳立刻跳起来,大叫:“太好了,我就知道主子才不会不管我们。”
看着晓阳灿烂无伪的笑,大伙儿终于明白为什么主子偏疼她了。
月季轻轻拢了拢眉,真特殊,从没有主子要求她们的真心,他们要的是忠心,就像狗对待主人那样的忠心。
而王妃,是个将她们当成人看待的主子。
“晓阳,你赚那么多银子做什么?”阿观一面烧柴一面问。
“我想给爹爹和娘盖大房子,还要让弟弟每顿饭都有肉吃。”
真是远大的志向,这时代女子的命运总归起来只有两个字,叫做牺牲。豪门千金牺牲婚姻,让家族得以荣耀,平民女子牺牲所欲,一生一世受男子摆布,而穷困家庭的女子牺牲自由为家庭谋取福利。
就没有人可以活得恣情恣意吗?
“晓初,你呢?”阿观再问。
“我想替自己赎身,想要摆脱奴籍,让我的孩子不必受人使唤,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
晓初的话大出阿观意料,原来她的谨慎、她的心计,是为了改变命运?因为这些话,阿观决定重用晓初,因为她相信,一个对自己前途有企图、有野心的女子,定能做出一番让人吃惊的事业。
认真想过后,她做出决定。
“晓阳,柜子里的楠木盒里有你和晓初的卖身契,你去把它找出来。”
“是,主子。”
晓阳虽然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但她毫不质疑,快手快脚进屋把契约给翻出来。
阿观让她们看仔细后,便将死契放进窑里。
她做出这个动作后,两人下意识轻呼一声,晓阳甚至还想伸手把契约给救回来,若不是月季及时拉她一把,她肯定要受伤。
转过身,阿观对她们说:“你们已经是自由身,要不要跟着我都由你们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