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该走了,在五天前就离开。
可是每天她起床,总是会有不同的事情找上门来,不是可菲需要人帮忙煮饭,再不就是屠震有了新的发现,需要她下去提供更多的细节,不然就是有人需要她帮忙顾一下小孩。
前天当那个有着卷发大眼,自称叫红红的女人,把那三岁多的小女孩又塞她手上时,她试图拒绝:“抱歉,我不认为我适合照顾小孩,你应该听说过我的状况。”
“什么状况?”红红杏眼圆睁的问。
“有人在追杀我。”
“噢,那个状况。”红红摆摆手,笑着说,“放心,之前也常有人找我麻烦。我的经验是,只要你乖乖待在公寓里不出门,没人能动你一根寒毛的。”
她傻眼,只能再道:“我有精神问题。”
“噢,那不是问题,我也有。”红红瞧着她,笑道:“在这个疯狂的世界,谁没有一点毛病?”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陌生人。”她拧着眉说。
“但你不是陌生人啊,你是阿峰的老婆——抱歉,是前妻。”红红说到一半纠正这称呼,噙着笑道:“总之,红眼里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有脑袋,一种没脑袋。有脑袋的通常聪明到很讨人厌,没脑袋的就是头野兽,但他们兽性的直觉有时更让人无言。阿峰就是那种没脑袋的,就算他娶你时,什么也不知道,但相信我,若你真的是某个心理变态,他一定察觉得出来。噢,还有那些小表也是,如果你有问题,他们绝对不会随便靠近你,更别提我家这小表还愿意睡你身上了。”
她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老公出差去了,小肥又在忙,公司里其他人也都没空。我半个小时内一定要赶到法院出庭,那是谋杀案,真的不适合带小朋友去,你帮我顾半天就好。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我回来会经过超市,这是我电话,你确定要买什么再打给我。”
说着,红红把电话号码塞在她手里,亲了宝贝女儿一下,就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于是,那小女孩又回到了她手上,和她一起过了大半天,一开始她真不知该拿这小女生怎么办,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可那小女孩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要她帮她梳头、绑辫子,然后再一起下楼去吃饭,之后又从客厅的书柜里,抓了一本绘本,要她念给她听。
那孩子可爱到不行,尤其她一笑,露出那小虎牙时,真是让人无法抗拒。
对那小女生的要求,她一一照办,然后一眨眼,一天又过去了。
那个说她半天就回来的梁铃红,到了黄昏才出现,不过那女人确实帮她买了她要的那些补给品——布鞋、棒球帽、运动内衣‘酒精棉片、巧克力棒、苏打饼干,还有一袋柠檬。
她其实本来想要请她买酸梅,但为了以防万一,最后还是忍住了。
柠檬感觉没酸梅那么明显,早上起床后吃块苏打饼,再含着柠檬片,多少平复了她开始造反的胃。前几天忙着逃跑,她几乎感觉不到事发之前的不适,但这两天一放松下来,晨吐就再次汹涌澎湃的回来找她,让她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厕所干呕。
不过,这种反胃的感觉,她其实并不讨厌。
老实说,这几天,她其实一直很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会因为她活动量太大、进食又不正常而保不住。
现在至少她能确定,这孩子还好好的待着,和她一起。
这五天,最夸张的是,其中竟然有快两天是被她睡掉的。
她每天晚上上床,总是会被恶梦惊醒,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峰之前是住在这个房间,枕头和床单都是他的味道,她常常在黑夜中,抱着那枕头躺着,没过多久,竟又睡着。
每天晚上,都重复同样的情况好几次。
可是,这已经比之前她一个人在外逃亡时好上太多。她甚至常会赖床到九点才起来。一方面是怕太早下楼,会遇见红眼那些人,牵扯更多。另一方面,是因为床上有他的味道。
虽然明知这样是自我欺骗,她却还是会闭着眼,赖在床上,假装她还在两人同住的公寓里,假装这是某一个星期假日的早上。
可怕的电钻噪音,在这时响起。
九点了。
叹了口气,她张开眼,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忍不住咬了一口含在嘴里的柠檬片,让那酸味刺激味蕾,等着那反胃的感觉平复下来,然后才慢慢爬起来,去洗脸刷牙。
她脸上的瘀青淡去了一些,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不过还是不好看,亏那些小朋友有办法睁着眼睛说瞎话,口口声声的喊她美女姊姊。
说真的,她不是很能够理解,红眼的人怎么有办法在这种环境之中,一边养孩子,一边工作,可他们似乎并不真的在意找上门来的麻烦。
每一天,她都等着猎人出现,但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红眼的人显然帮她摆脱了追踪,红红说的也没错,只要她不出门,她暂时就不会有事。
这是好事,她可以等孩子的情况稳定一点再走。
老实说,她其实并不确定该拿腹中的孩子怎么办。
如果她一生都得继续逃亡,这孩子绝对不能和她在一起,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怀孕了,她必须有更详尽的计划,也许她可以找个地方待产,然后……
她止住那念头,不让自己去想,那是之后的事,她还有好几个月,情况说不定会好转,红眼的人说不定真的能——
她闭上眼,压下那燃起的希望。
她不能老是期待那些事,她早该学会不期不待,不受伤害。
瞧瞧她上回怀抱期待,发生的事。
她从来不想伤害他,但她并不是他要娶的那种女人,他会试图挽留她,也只是因为对她还存有幻觉。
像她这种从泥泞之中爬出来,冷血又无情的女人,和叶怀安那样的小家碧玉,根本天差地别。
五天了,他没再出现过,就这样消失在她眼前。
或许,看见她,对他来说,也只是提醒了,她让他失去了什么。
热气,又上眼。
她咬紧了牙关,忍住它,张开眼,看着自己。
这没什么,她一个人也可以的,苦会过去,痛会过去,什么都会过去。
而他会活着,还活着,好好的活着,这就够了。
抓起梳子,她习惯性的梳起长发,从一数到一百,假装她还在家里,而他在浴室门外的大床上,把四肢张得开开的,大刺刺的睡懒觉。
这世上,还是有些简单又美好的事物。
她可以靠着这些回忆撑下去,对她来说,这已经很好,比从未与他相遇之前,更好。
这念头,让心痛减缓,甚至让她能扬起嘴角。
她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然后扎起马尾,转身下楼去吃饭。
二楼的健身房里有人在运动,她这几天常看见有人在里面慢跑、做瑜珈、伏地挺身,或做重量训练,但那不是正常运动的声音,那是打斗声,她警戒的看了一眼,才发现里面有人在对招。
两个男人一来一往的切磋着,面对她的男人黑发微长,有张帅气的脸,对打时脸上还挂着无赖般的笑,背对她的这位却将黑发剃得很短,短到几乎像光头了。两人都穿着简单的背心搭黑色运动裤,看得出来是使用同一套武术,交手的动作很快,踏出的步伐稳且沉,每一下都发出巨大声响。
发现不是有状况,她只随意瞥了一眼,转身往客厅去,但那把头剃得很短的男人,背影看起来很眼熟,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猛然回头。
爱笑的男人在这时抬腿踢向那男人脑袋,短发的男人抬手格挡,跟着一个箭步上前,右脚往前重重一踏,右拳霍地击出,重重打在那爱笑男人的腹部上,砰的一声,那家伙往后弹飞了出去。
这一招,她见过,在那天晚上。
心头猛然一抽,惊慌蓦然上涌。
今天不是假日,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那真的是他,她知道。
该死!她以为他死心了!
她瞪着那男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上前,朝那个被他打飞出去的男人伸出手。
“抱歉,太久没练,一时收不住。”
“没关系,我穿了防弹衣。”男人苦笑,掀开背心上衣给他看。“早知道你一练上,就会忘了留手。”
“凤哥你出招这么狠,我那是自然反应。”他语带笑意的说。
“对付你,不狠一点,我早被打趴在地上了。”男人咧咧嘴,握住他的手,接受了他的帮助,站了起来。
“要再来吗?”他问。
“当然。”男人笑着说。
两人分开,再次对起招来,这一回,她看得心惊胆跳,然后他在对招中转身,和那男人换了位置,下一秒,他看见了她,一怔。
无赖帅哥趁其不备,一个箭步上前,以同样的方式,击打他的腹部,只是这一回,他手上竟然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刀。
她一凛,以为他会被戳出一个窟窿,忍不住朝前冲了进去,但还跑没两步,就见他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侧身,脚踏,手打,肩头往那男人胸膛一靠,又将那男人给撞飞,握在那男人手上的刀子更因此被打飞出去。
她惊魂未定的停下脚步,他则站在原地看着她。
“该死,你打上瘾了吗?”男人退了几步站稳,大手揉着被撞的心口,笑着道:“算了算了,不玩了,你这臭小子,还真是半点便宜也不让人讨。本来以为你会被女人分心,谁知道竟然比之前还狠。”
“我那是……”他一脸尴尬。
“自然反应。”凤力刚翻了个白眼,无奈笑着说:“我知道,你就别再客气了。再说下去,我真的要内伤了,我去找我老婆帮我疗伤,你自己慢慢玩吧。”
说着,凤力刚拍拍他的肩,走出健身房大门,经过她时,还对她眨了下眼。
那男人还在瞧她,汗水从他脸上滑落,在下巴汇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短短几天没见,他看起来竟然像是变得更结实了。
“你在搞什么鬼?你承诺过不会再骚扰我。”她恼怒的瞪着他问。
“我是说过。”他走到一旁,拿起毛巾擦汗,神色自然的道:“但我并没有骚扰你,不是吗?”
她一眯眼:“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工作。”他眼也不眨的说。
“工作?”她一楞,拧起了秀眉:“我以为你的工作是盖大楼。”
“上星期我就把邦叔那里辞了。”他将毛巾挂到脖子上,走到她面前,道:“武哥问我要不要回来,我说好。”
她瞪着他,脱口道:“你辞了?你要回红眼?你疯了吗?”
“我以为我们离婚了。可菲没把协议书给你一份吗?”
“她……”怀安气一窒,哑声承认:“给了。”
早在三天前就把那协议书给了她。
“既然如此,”他歪着脑袋,瞅着她,道:“我做什么工作,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她瞪着他,一时哑口。
“显然没有,对吧?”他噙着笑,点出这件事实,然后道:“既然接下来,我们还会再见面,你希望我叫你叶小姐,还是艾丽斯?”
“我希望你离开这里。”她握紧了双拳,气恼的瞪着他说。
他黑眸一沉,却只是不气不恼的扯着嘴角,道:“那恐怕没有办法,我和武哥签了十年的长约。”
说着,他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你不是说你拿枪手会抖?”一时心慌,她猛然拉住他,恼怒的脱口问:“不能用枪你要怎么待这一行?”
在红眼待了几天,又常待在屠震那儿,她比之前更加了解红眼的工作,很多时候,他们都需要以暴制暴,没办法对人开枪自我保护的调查员,简直和自杀没两样。
“事实上,和面对枪手相比,持刀的歹徒还比较危险,所以凤哥才会刻意测试我。”他低头看着她,挑眉道:“而我刚刚和他证明了我能胜任这个工作,事实上,我想我做得比以前更好。”
可恶的是,他确实做得很好,她无法否认这件事,她亲眼看过他面对猎人,处理过更棘手、危险的情况。而如果连他朋友出其不意的攻击,都无法伤到他,她还真没有理由反对这整件事。
“谢谢你的关心。”他看着她,然后再看向她抓着他手臂的小手,“但如果你不想引起任何误会,我想你最好放开我。”
她一僵,猛地抽回了手。
他又扯了下嘴角,将毛巾盖到头上擦汗,转身上了楼。
“你不能用他!”
他前脚一上楼,她后脚就转身下楼冲到一楼红眼老板的办公室里。
坐在办公室里,把脚搁在桌上看报纸的男人,没有装作听不懂她在说谁,只回了三个字。
“为什么?”
“我不希望他在我眼前乱晃。”她冷声威胁:“你知道你们还需要我,你把合约还他,我就留下,否则我立刻走人。”
“请便,门在那里,恕不远送。”韩武麒举起右手送客,一边继续看着报纸,眼也不抬的说:“但如果我是你,我会二十四小时看着那小子,而不是跑得不见踪影。毕竟你要是一跑,他接下来可就会追着那些可爱的猎人跑了。”
她心下一凛,再顾不得他的面子,咬牙道:“你知道他没有办法对人开枪吗?”
“我知道。”韩武麒抬起眼来瞅着她,露出光洁的白牙,贼笑说:“但你能啊。”
她张口结舌的瞪着眼前这无耻的男人,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地,竟被逼入了死胡同。她不能离开,否则阿峰会追着猎人跑,她也不能逼他走,因为他和这可恶的家伙签了工作约。
“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放他走?”她气恼的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反倒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放下了报纸,瞧着她说:“你知道吗?阿峰三岁就开始习武,武龄将近三十年,他是个武学奇才,将他外公传授给他的八极拳,练到出神入化,这世界上能在实战中打赢他的人,还真是屈指可数,但他其实小时候很笨,看起来呆呆的,说实话,长大了也没好到哪里去。可他外公从以前就和我说,他这外孙,什么没有,就是顽固。对他不感兴趣的事,他怎么样都行,但要是哪个人、哪件事入了他的眼,那是几百匹马也拉不走。就因为他的执着是天才级的,所以他虽然不聪明,却年纪轻轻,武学造诣就如此高。重点来了——”
他以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手指答啦答啦的轮流敲着桌子,好笑的瞅着她说。
“当那小子轻轻松松就可以把我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问题就不在于我愿不愿意放他走,而在于到底是谁,让他不肯走啊。”
她浑身一僵,再次说不出话来。
“要我还他合约,不是不行,但你恐怕要说服他自己来和我说。”
她喉头一紧,只能转身走了出去,临出门前,又不甘心的停下脚步,回头道。
“你知道,他不是无敌的,我就曾经打倒过他。”
“那是因为,你是他老婆。”韩武麒只是重新拿起报纸,跷起脚,噙着笑说:“我结婚那么多年,也从来没打赢过我老婆。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和他离婚了,他就不会顾虑那么多了,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试试,若你能击中他一次,我就把合约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