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圣地,大放光明。
刻意营造的朦胧意境完全走调,原本静谧的气氛更是荡然无存。
惊天动地的「重逢大典」过后,她倚门站着,努力不让自己的局促太过明显,同时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把她吓得半死的那个罪魁祸首。
那个罪魁祸首正双手抱胸地靠在床缘,身上仍穿着几乎被扯烂的白色浴袍,两眼直巴巴地望着她,教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她的确是林郁青,但感觉就是不对。头发变长又变黑的她,身穿亚麻长衫,显得白皙纤细,甚至带点灵气,一点也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酷妹。
他沉不住气正想开口,却被她抢了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说来话长,慢慢再告诉你。」
「干嘛找我?」
「救命恩人流落在外,岂能置之不理?只是你未免反应太过了吧,瞧,」
他朝她走去,拉起袖子秀出手臂上见血的齿痕,「我是不是该去打狂犬病疫苗?」
「谁叫你装神弄鬼。」她看着自己的杰作,默默取来医药箱,替他消毒上药。
「这么泼辣,难怪南海帮拿你没辙。」
「难道要我坐以待毙?」
是没错,但据说想置她于死地的不只有一组人马,冲着南海帮主祭出的高额悬赏,底下的喽啰无不卯起劲来使命必达。
如此凶险她竟能全身而退,除了泼辣,还得有狗屎运才行吧。
纱布固定好,她拉下他的袖子。「专程来扯我口罩,干嘛要换浴袍?」
「本来想先马一下,可是太兴奋了趴不住。对了,去找你们负责人来。」
「做什么?」
「防患未然啊,如果不想让全世界以为任胜天是个大色狼的话。」
「那个我已经摆平了。」
「你这么有份量?」他狐疑地问:「说也奇怪,发生这天大的事怎不见负责人出面?」
「你眼残吗?」
「什么意思?这里分明只有我和……」脑子一转,他迟疑地指向她,「N4WDT是灵穴负责人?」
她站起来将医药箱归位,摆明了默认。
「你学长就不怕你把他的店搞垮了?」
她诧异地回过身,「是谁?」
「什么?」
「查到我躲在这儿,还知道我学长,」她睨视他,「你没那么聪明。」
「什么话!我本来就很——」
「是谁?」
他泄气了,认命地拉着她就要走,却被她甩掉。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吗?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可是——」
「你是负责人,跷个班没人敢吭气吧?」
「可是——」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必担——」
「闭嘴!」
他愕然闭上,两秒钟后却咧了开来——感觉对了,她少的正是这味。
「闭嘴、闭眼、蹲下……好怀念啊,我以为再也听不到了。」
「有病!」
「对,有病,」他开心地击掌,「还有无聊、白目、白痴、幼稚……哈,超亲切的。」
「无聊!」
「别急,以后多的是时间复习。」说完,他又拉起她的手往外走,结果又被甩掉,他恼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她迟疑着,最后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了,「走就走!但你确定要亲自召告天下任胜天是个大色狼?」
「啥?」他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到仍挂在身上的破浴袍,「哦、喔。」
「白痴!」
各自换掉浴袍和制服之后,她带他循着「秘梯」,爬上他多日来守候的出□,接下来换他领着她穿过小巷,来到停放重机的地方。
「戴上。」他拿出备用安全帽,示意她跨上去。
两人在机车上坐好了,他拍拍她的大腿。「夹紧一点比较安全,还有,千万别睡着了。」
这个大白痴,竟然以为她睡得着,在他那样突然蹦出来之后,收惊都来不及了。
而且他能找到她,就表示别人未必不能,她担心南海帮的喽啰已经尾随他而来,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伺机而动,所以就算再累也不敢睡。
更何况紧贴在他身后,她只觉得心慌意乱,半点睡意也没有。
机车在凌晨两点的街头呼啸而过,久违的街景从眼前快速掠过,她却视而不见,脑子整个累格了。
「下车。」
到达目的地,他歪过头,发现她并没睡着,而是睁着大眼放空地靠在他的背上。
「林郁青?」没反应,他再叫一次:「喂,N4WDT!」
「嗯。」她颤了下,总算回神,「到了?」
「可怜,隐姓埋名太久,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少废话。」
她下车,跟着他把重机牵进两栋公寓之间的防火巷,上锁后再用沾满污渍的塑料布盖住。
接下来,他偷偷摸摸地撬开一扇后门,侧闪进去后回头示意她跟进。
她随他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正踌躇着该往哪个方向时,他的手握住了她的。
「小心。」他牵着她左弯右拐,接着停下来在墙上摸索着电灯的开关。「有了。」
啪!
灯光亮起的刹那,一个人影直扑过来,他忙将她拉到身后护着。来人不由分说便是一掌,他举臂挡住顺势还击,双方就此缠斗起来。
「妈的,找死!」
「是你自投罗网!」
南海帮果然追上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吓得想要夺门逃命,又觉得不该弃他于不顾,于是便缩在角落,手足无措地盯着两人一来一往,却发现他们根本是在戏耍。她对武术一窍不通,对脸部表情倒是有点研究。
「玩够了吧!两位。」她跳出来喊道。
他们闻声住手,先是装出被识破的无可奈何,接着很有默契地相视大笑。
「这位是?」
陌生男子看着她,好奇问道。
「我是林郁青。」
「她是N4WDT。」
两人同时回答。
「久仰大名,我叫石砳,感谢你救了我最好的朋友。」他友善地朝她伸出右手,却立即被任胜天打掉。
「命是我的,你谢个屁!」
「啧,」石砳摇头叹气,「真糟糕让你看到他粗鲁的一面。」
「习惯了。」她对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子有着一见如故的好感。「你应该就是让我重见天日的最大功臣吧。」
「最大功臣是我好不好,石砳只是——」任胜天急忙抗议。
「也不算,最大功臣其实……」石砳不理会一直指着自己鼻子的任胜天,「是我征信社的伙伴,要不是他们追出你父亲还有学长这两条线索,胜天再厉害也不会料到你就藏在灵穴,更不会天天守株待兔,最后确认在操场晨跑的N4WDT就是你。」
「对嘛,为了找你,我连导演都得罪了,现在他到处抹黑我是最难搞的艺人。」
「难道不是?」她淡淡反问。
「我哪里难搞了?上山下海、通宵熬夜、破相残障,超好搞的好不好!」
「好搞到让剧组在摄影棚干耗?」
「那肯定是台词又臭又长,要不就是戏路不合才会这样。」
「勤能补拙懂吗?」
「怪我不够努力?」
「你变聪明了。」
「别拐弯抹角骂我笨。」
「我没拐弯抹角。」
「骂人笨很不道德,会伤人自尊的。」
「你有自尊?」
「喂……」
石砳旁观两人斗嘴,感悟到了之间的微妙。林郁青明显吃定任胜天,然而看似处于挨打劣势的他,其实被打得心甘情愿,甚至乐在其中。
嗯,很有戏喔!
「两位慢慢聊,我先去睡了。」
石砳夸张地打着呵欠,并往楼梯门移动。
这栋五层楼公寓是他的,「乐天武术馆」在一楼,二三楼是「水落石出征信社」,四楼目前空着,顶楼则是他的住处。
刚刚他在二楼处理案件,听到楼下有动静,以为是宵小人侵,没想到是「神鵰侠侣」翩然而至——「杨过」携着长居「活死人墓」的「小龙女」现身江湖了。
他捶捶后脑勺,真糟糕,金庸小说看太多了。
「对了,」他边走边问:「你们都知道『解严令』的事了吧?」
「什么令?」正忙着跟小龙女斗嘴的杨过一脸茫然。
「看手机,我传了讯息。」声音消失在门后。
任胜天掏出手机正要看,门后探出颗头来。
「两位累了的话,客房在四楼,有点简陋别介意。」
「谢啦。」
「小意思,朋友是做什么用的。」
头缩了回去,任胜天继续查看手机里的简讯。这时门咿呀开了条缝,那颗头又探了出来。
「客房里只有一张床,两位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反正早晚的事。」
「去死吧你,石砳!」
他差点将手机朝那一脸不怀好意的家伙砸过去,反倒是她觉得莫名其妙。
朋友的好意,他干嘛生气?
「先别生气,阙董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能有什么理由?!活埋一辈子最好,眼不见为净!」
「未审先判不公平,至少给他个解释的机会。」
气疯了的她,在他的劝阻下才没立刻冲过去兴师问罪;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囫囵吞下石砳买的早餐后,两人便直闯翼展总部。
大刺刺的,她拉着他走进总部的大厅,完全忘了他没戴口罩和安全帽,一整个真面目示人。
果不其然,快门和私语声四起——
「哇,任胜天耶!」
「那女的谁啊,很亲热呢,你看她拉着任胜天的样子。」
「他来翼展做什么?」
「好奇怪喔,警卫问都没问,还替他挡粉丝耶。」
是很奇怪,他们竟然通行无阻地走进电梯、直上最高层、穿过眼睛会吃人的野兽丛林,最后当着秘书和随扈的面,撞开了「决策核心」的强化钢门。
门被撞开的那刻,阙羽丰由满坑满谷的文件堆中抬起头,气定神闲地摘下老花眼镜,似乎一切都在他指掌当中。
「来了?」他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朝女儿展开双臂。「亲爱的,我想死你了。」
她怔住,十个月没见,父亲的两鬓竟是花白一片,但她马上想起此行的目的。
「你知道我们要来?」
「是。楼下没人为难你们吧?」他无奈地垂下手,转过头,「胜天,你有点欠考虑喔。」
任胜天这才惊觉自己毫无伪装。「糟糕,她被我拖下水了。」
「都自顾不暇了,你还担心她?」阙羽丰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你们……」她诧异地指着两人,「很熟?」
「为了找你,胜天费尽心思,我也因此赚到了个忘年之交。」
她并不意外,石砳全跟她说了。想到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感动。
然而,他千方百计想挖她出来,阙羽丰却处心积虑要她继续埋着。
「为什么?」
她迫切想听他解释,却也害怕知道答案。万一他刻意隐瞒危机解除的真相,是因为嫌她烦了怎么办?
没错,她的危机的确已经解除了,而这也就是石砳所谓的「解严令」。
根据卧底的回报,南海帮主因为跟某位有力人士达成某种协议,早在半年前就停止了对她的报复性追杀。
这位有力人士,除了阙羽丰再没别人。
「为什么?」她追问。
面对女儿的愤怒委屈,一直泰然自若的阙羽丰开始不安了,他自认用心良苦,但万一她不领情呢?
然而纸包不住火,他干脆全招了:
「没让你出来,是希望你继续待在里头磨练,好不容易做出了点心得,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她哼道:「可惜什么?那又不是我的本业。」
「的确。但当化妆师太辛苦了,趁这机会转换跑道正好,我之所以投资灵穴,也就是希望交由你来管理。」
「你投资灵穴?许志模怎没告诉我,原来——」惊愕之后,她激动大叫:「你们连手设计我!」
「别误会,是我要他保密。一开始他资金不足找我帮忙的时候,我们并没料到那里会成为你的藏身之处——」
「等等!他怎会找上你?」她悍然质疑:「他知道你跟我的关系?」
「我告诉他的。因为你们很熟,我想请他多关照你。但你放心,他答应我绝不泄露。」
血色瞬间褪尽,她的脸死白一片,父亲的背叛犹如利刃般刺中了她的心。
阙羽丰见状,慌忙安抚:「我们绝对没有设计你的意思。你想想,当初你拒绝参与之后,志模便没再提了不是吗?没想到最后是你自己跳了进去。」
她跳进去是因为被南海帮逼得走投无路,但并没打算待一辈子啊。她抹掉开始泛滥的泪水,死命地摇头,再也听不进任何解释。
「郁青,你理智点,灵穴这十个月的业绩直线上升,当初若不出此下策,怎能证明你有企业管理的天分?」
「这些都可以明讲,没必要瞒我啊!而且那时你在电话里叫我安心待着,一旦南海帮不再有动作,保证立刻让我出去。」她的声音开始破碎,「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你忘了吗?」
「是我没遵守约定,对不起。这段时间我也很挣扎,很想让你回到身边,却不得不为长远着想。」
他朝她跨了一步,她却扭头就走。
「郁青!」
「我不认识你!」
她用力拉开强化钢门,决绝地离开。
「喂!林郁青,等等我!」
任胜天追在后头,顾不得秘书随扈正列队行注目礼,眼里只有边跑边拭泪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