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与愿违,她整副心思仍绕着他转。
倘若她能陪他进宫,她的心也不会七上八下,但对外已由小书僮变成小厮的她,无法进出王宫,连他的随行护卫都得候在宫外,她有些办长,心想就算候在宫外也好,她该一道儿去的。
他们俩都不爱宫中生活,巴不得早些离开那个会吃人的地方,是以当年大王派人兴建他的府邸时,他们俩成天笑得像傻瓜,一再谈论他的府邸是啥模样,府里的护卫仆役全是属于他的人马,他们在府里可以高枕无忧,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下毒害他们。
她背着他偷偷盘算,待他们出宫后,她就可以回家,毕竟他再也不需要有人替他消灾解厄,但事与愿违。
不是公子爵拦着不让她走,他甚至眉也没皱一下,直接放人,只是她才踏进家门不到半刻钟,便遭迫不及待的爹爹又送回八公子府,原因与当年无异,爹爹希望她待在八公子身边时,多替叶家美言,好让叶家能再次受到重用。
当年她进宫不久后,大娘便怀了身孕,生下弟弟,全家将希望放在弟弟身上,连她娘也不例外,都要她为了弟弟的将来,多费些心思。
她不懂已逝的爷爷和爹爹怎会想不通?公子爵虽贵为八公子,却非大王重视的儿子,大王压根儿就不在乎他赞扬谁,爹爹是用错心思了。
她神情落寞的回到八公子府,他啥也没说,彷佛她不过是回家省亲,她也不提内心的万般苦涩,宛若啥都没发生,安安稳稳住下来,与他过日子,再也不想着要回家去了。
过往前尘,教她心头郁结,叶芙蓉用力甩头,甩开那些不愉快,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拿着扇子蹲在地上,对着正在火堆上烧烤的肥鸡,用力扇扇扇。
飘扬的烟,薰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难受的眼角噙泪,心烦气躁的以手背揩去泪珠,不满咕哝,“这些烟真烦人。”
她绝非感伤与家人感情不睦,她只是被烟薰痛了眼。她郁闷的再扇扇扇,扇去漫上脸面呛眼呛喉的灰烟。
她为了公子爵进宫一事已够心烦意乱,无须再自寻烦恼,老想着不在意她的家人。
厨娘走出来,湿漉漉的双手在衣裙上檫拭,紧张的在她身后转来转去,“小姐,这烟这么大,会薰得你不舒服,还是由我来吧。”
“不打紧。”她低着头,不让厨娘察觉她情绪的低落。
“可是……”厨娘就怕小姐薰痛了眼,到时主子会发火责难。他们在府里多年,可是清楚知道,主子很看重小姐,一丁点委屈都受不得。
“公子爷想吃我做的烧鸡,不如你到去帮我备妥待会儿要做的炙鱼与百菇汤要用的食材。”
“是,小姐。”
打发厨娘后,心事重重的叶芙蓉叹了口气,试图平心静气,“没事的,叶芙蓉,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他绝对不会出事。”
眼下她该想的,是待他回来后,见到满桌的菜,肯定会笑开怀。
已步入中年,身形矮瘦的赵总管步伐匆匆,来到她身畔,低声开口,“小姐。”
一颗心始终悬着的叶芙蓉闻声,心一惊,忙丢下扇子,跳起身,“出了什么事?”
“公子爷派人回报,他在青龙大街遭偶刺客埋伏。”
“什么?!”她倒抽了口凉气,提裙就要往外急奔。
“不过公子爷安然无恙,要小姐莫担心。”赵总管连忙喊住她急冲的步伐。“眼下公子爷已进入宫中,他说……”
“他说了什么?”停下脚步的她快急死了,紧抓住赵总管的手臂催促。
“公子爷要小姐备好他回来要吃的膳食,叮嘱小姐一样都不许遗漏。”
闻言,叶芙蓉又好气又好笑。这男人是故意的,知晓她会收到他遇袭的消息,与其让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不如由他派人告知,且刻意让她保持忙碌,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赵总管,你再让人去探,不论宫中传出任何消息,都要尽速回报。”
“是,小姐。”赵总管躬身告退。
纵然公子爵已派人回报,可没亲眼确认他没事,叶芙蓉仍无法放心,满脑子想象他在青龙大街遭遇的危险,突然空气传来一股焦味,她鼻翼抽动几下,倏地惊觉不妙,“糟!”
她提裙转身,只见火舌狂吻鸡屁股,她预期烤得完美无瑕的肥鸡已黑了一半,她快步上前抢救,抓起插在肥鸡上的木架,炙烫的木架烫疼她的手,她痛叫了声,直觉缩手,整只鸡便滚落在地。
在里头的厨娘听见声响急奔而出,见她将右手放在唇边吹气,她立刻打了盆冷水过来,“小姐,快把手放进水里。”
叶芙蓉忍痛将手浸到冷水,挫败的瞪着沾了尘土又烤焦的鸡,“鸡被我毁了。”
“小姐没事才重要,公子爷若是知道小姐被烫着,肯定会心疼。”厨娘叨念着。
叶芙蓉一怔,差点失笑,“公子爷知道的话,肯定是气呼呼骂我,又怎会心疼?”
厨娘摇头笑了,笃定道:“公子爷那就是心疼。”
“是吗?”她很怀疑。
“当然是。公子爷向来把小姐当成宝贝,我们这些下人可是全看在眼里。”
烫伤的手因泡在冷水里,终于不再疼得难受,她缓缓呼了口气,厨娘说的话在她心里发酵。
“小姐与公子爷的感情深厚,肯定比任何人都明白公子爷的心思,小姐对我们这些下人向来很好,这是我们的福气。”厨娘趁机夸赞,博取好感。
叶芙蓉有些出袖,仰望始终让厚重云层遮掩的天际,轻声道:“我待会儿还得准备炙鱼。”
“别,小姐千万别。公子爷若知道小姐烫伤还做菜,绝对会雷霆震怒,剩下的由我来便成,小姐好好休息。”
厨娘可不敢再让她亲自动手,不过是做只烧鸡便已烫伤,天晓得再做炙鱼,会不会又受伤,她可承受不起主子的滔滔怒焰。
她偏头想了下,便不再坚持,交由厨娘准备,“好吧,记得公子爷吃的菜……”
“不可以煮得太软烂,公子爷要吃的炙鱼与烧鸡要色香味俱全。”厨娘已知她想交代什么。
叶芙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莲步轻移走回房。她边步于雕花回廊,瞧见院中种植的木芙蓉,因已过了盛开时节,如今仅剩绿叶。
芙蓉花一日三变,早晨粉白,白天浅红,到了傍晚则转为深红。
他在派人种下花时,说她和芙蓉花一样有三变,一变是丑,二变是傻,三变是呆。
他说话老是冷嘲热讽,旁人却觉得他心疼她。
他真会心疼?
她的心,莫名发烫,右手捂着不住狂跳的心口,忆起早上那记亲吻,柔嫩的唇瓣彷佛可以再次感受他狂野的舌尖如何扰乱她的思绪,颊畔瞬间绯红。
“许是厨娘为了讨好我,所以刻意胡诌。”她要用力抛开公子爵会心疼她的念头,不要多心,不要多想,眼下最要紧的,是祈求他在宫中平安无事。
“小姐!小姐——”赵总管这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死白。
叶芙蓉一见神色慌张的赵总管,一颗心登时坠入万丈深渊,连呼息都不敢。
“宫中传来消息,大王……大王……”
叶芙蓉极力保特冷静,不受赵总管影响,自乱阵脚。
赵总管用力吞咽一口口水,这才缓过气来道:“大王砍了一位公子的脑袋!”
叶芙蓉眼前顿时一片黑,只觉五雷轰顶,耳朵嗡嗡作响,脑袋不停重复赵总管所说,大王砍了一位公子的脑袋。
究竟是谁的脑袋被砍了?!
“回来了,回来了,公子爷回来了!”仆人激动的喊叫声,惊动了叶芙蓉。
浑身如坠入冰窖的她面白如雪,自花厅椅子上跃起身,三步并做两步急急往外冲,她的脚绊到门炊,右手及时扶住门框,刚稳住身子,便又惊慌往外狂奔,她太急切,没注意到过了门坎,再走三大步会碰上阶梯,她一脚踩空,便摔个五体投地。
她没时间喊疼,没工去查看是否摔伤,急忙忙爬起来想见他。
一双带着怒气的臂暗火速将惊魂未定的丑丫头捞起,气急败坏的嚷嚷,“你这傻瓜,何时连走路都不会了?”
公子爵刚回府里,心知她肯定急疯了,匆匆来找她,便瞧见她摔得乱七八糟,使他一把火烧得又狂又旺,怒焰奔腾的双眼都快要将她瞪出洞来。
跟在主子身后的仆人护卫见主子怒气冲天,全都噤若寒蝉。
叶芙蓉泪眼迷蒙地瞪着安全回府的男人,为他纠结大半天的心,一时间又酸又痛,泪光闪闪。
公子爵见状,低咒了声,头也不回的恼怒喝斥,“全都给本公子滚开!”
仆人护卫听令,快速退开,以免惨遭池鱼之殃。
叶芙蓉扁嘴泫然欲泣,抱住他的腿失声痛哭,“幸好你的脑袋还好端端挂在脖子上,我以为……我以为……哇……”
她放声大哭,揪痛公子爵的心,心痛着,暖着,话却仍旧说得粗声粗气,“本公子的脑袋自是好端端挂在脖子上,你以为什么?我不是派人通报,会回来吃饭吗?”
他需要用力抱紧她,才不至于满脑子盘绕着父王砍下老大的脑袋时,那眼神有多残酷无情。他早知道除了死于虎口的老六外,父王对于其它儿子不其在意,尤其是母妃身分低下所出的子嗣,对父王来说更是可有可无。
只是他没料到父王砍老大的脑袋会如剖瓜那般利落,且将老大的家眷赶尽杀绝,倘若父王得知他要协助三哥夺取大位,会如何对付他?他可以不在意府里其它人生死,就是不能不在意他的丑丫头。
一想到她可能遭受波及,死于非命,搂抱住她的双臂便更加紧锁。
“可是……可是……宫里传来消息,大王砍了一位公子的脑袋。”她不在乎他强劲的力道教她快喘不过气来,她需要疼痛提醒自己,他仍活得好好的。
“父王有那么多个儿子,砍的脑袋也不一定是我的,你怎地以为是我?”他不悦低撕。
“因为……”他俩心知肚明,比起其它儿子,喜怒无常的大王突然要砍他这完全不重视的儿子的脑袋并不足为奇。
“别哭了,你明知你哭起来会更丑,还哭。”他嘴里嫌着,骂着,可拇指却不舍地拭去她脸上斑斑泪痕。
她委屈呜咽,“我也不想那么丑……”
“都叫你别哭,你还哭!”他恶声恶气的,拭泪的手,仍旧温柔如羽。
“停不住嘛!”她委屈跺脚。
“你再哭,我就……我就……”就怎样?他也不晓得,反正就是不许她泪流满面,丑死了!
“砍我脑袋?”
公子爵气得横眉竖目,厉声痛斥,“谁准你胡说八道!”
他凶恶的模样,吓了她好大一跳,更觉心酸,将泪水尽数抹上他的衣襟,“我只是太害怕了。”
他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吻吻她的发心,“别怕,掉脑袋的是老大。”
叶芙蓉不解抬首,“为何大王要砍掉大公子的脑袋?”
“据大理卿调查,老大指使府中驯兽师用药让猛虎发狂残害老六,加上昨夜三哥、老五、老七、左右两相及今早我和老二皆偶袭,父王认定全是老大为了夺取王位,暗中派人除掉所有阻碍,父王岂容得下有人觊觎大位,自是除之而后快。”
她一听,不由自主打了寒颤。她清楚知道他和三公子在打什么主意,可她担心一旦被大王发现,相同的不幸会发生在他身上,她不要他死!
她的小脸满是惊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有这么个傻姑娘为他担心受怕,这种感觉既酸楚又甜蜜,他恨不得狠狠将她吞进肚胯。
他忍下狂躁的冲动,轻松扬笑道:“老大天生就蠢,做了坏事,还大肆庆祝,莫怪会被逮着,我不是老大,这种蠢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尽管他态度轻松,她仍是愁肠满腹。
“都说你丑了,还敢给本公子垮着脸。”他佯怒捏她的脸颊,捏捏捏,唉!人家猪是越养越肥,怎地他的丑丫头越养越瘦,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你老爱说我丑。”
“你是丑没有错。”
她生气的不想理他,偏又想到他自鬼门关前走一遭,便于心不忍,突地察觉指尖湿湿的,他怎地汗湿背脊,是在宫中被大王的残酷吓出一身冷汗?
她将指尖挪至眼前,赫然惊见血红。
“你受伤了?!”她焦急扳过他的身躯,发现他的背心被划破,衣袍底下绑了条仍在渗血的白布巾,她脑门一轰。
是了!赵总管说他进宫途中遭遇刺客埋伏,她怎会胡涂忘了这事儿?
“小伤,不碍事。”他可不想她又哭得梨花带泪,转回身,不让她看他的伤口。
“你不要骗我,依你的脾气,若真是小伤,你早就喳呼个没完,不会这般云淡风轻。”她太了解他,越是严重的事,他越会表观出不值一提。
“本公子何时喳呼来着?”他故作气愤。
“现在就在喳呼,我们走。”她不理会他的虚张声势,急急拉他进屋内。
公子爵没有挣扎,脸上尽是不自觉的宠溺,当两人进到房内,房门一关,便杜绝他人窥视。
紧掩门扉的房内,男人与女人靠得极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情真意切,近到似乎可以聆听对方激切的心跳声。
叶芙蓉仰望着高大的男人,顿时口千舌燥,清清喉咙,“脱掉。”
她是怎么了?他们成天朝夕相处,他啥模样她没见过?她为何要为两人的独处而紧张,甚至再次想起他在她的唇上印下的亲吻,是那样美好,那样教她魂不守舍。
肯定是今日他曾命悬一线,令她一整天悲喜交加,情绪翻涌,以至于开始胡思乱想,眼下最重要的是他的伤。
与她在房中独处,公子爵只想安静摸摸她的发,蹭蹭她的脸,吻吻她的唇,但她突来一句脱掉,让他得克制满脑遐想,刻意语带责备,“你一个大姑娘,怎能要男人脱衣袍?”
“从小到大,你哪天衣袍不是由我帮你穿脱?你若不脱,就由我帮你。”她伸出双手,拉扯他的系带。
“好好好,我脱便是。”他不愿让她见到血淋淋的伤口,怕她难受,但他的丑丫头很固执,他不脱,她就亲自动手,总之他是非脱不可。
慢条斯理地脱下外袍,叶芙蓉即见绑在他身上染血的布条,轻手轻脚解开,心疼瞪着那道狰狞的血口子,唇瓣颤抖,“很疼吧?”
“不疼,本公子当被蚊子咬了一口。”他轻松咧嘴一笑。
“哪来的蚊子可以咬得你血迹斑斑。“她没好气瞪他一眼,“我派人去找古大夫。”
公子爵拉住她的手,“由你来便成。”
小时候因古大夫为他除去体内长年累积的毒物,是以经常出入母妃寝宫,叶芙蓉候在一旁,无聊时,便要古大夫教她医术,他相信这点小伤难不倒她。
“伤口大,需要缝,你真要我来?”
“你的针线功夫不是太差,本公子勉强可以接受,或者,你会害怕?”
平时府里的下人受了小伤,都是由她治疗上药,这是她头一回医治如此大的伤口,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但他眸底的信任,让她产生勇气,相信自己除了可以为他消灾解厄外,还可以给他更多协助。
叶芙蓉深吸一口气,坚定颔首,“我可以。”
“你本来就可以。”他毫不怀疑。
她自信微笑,“我去准备针线与药。”
“去吧,我的丑丫头。”
她打开门扉,一束光照进房内,立于房中的公子爵望着她走入光明,深觉她连背影都灿烂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