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坐在泥地上滩不得,脚上染了一片通红,血还在流,疼痛感越来越重。她看着太阳渐渐往西方沉落,没有猛兽的山林肯定有夜行性动物,如果跑出一条蛇、一只赤尾蝎、一只黑寡妇,性命是不是要交代在这里?
新年刚过,天气还冻得很,寒意一寸一寸往上攀,她冷得嘴唇发紫、四肢僵硬,不知道这不算祸福相依,冷得过度严重后,疼痛感就降低了。
她不确定失去痛觉后自己将面对什么,却晓得后悔的情绪逐渐累积,晓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恐惧不断蔓延。
打穿越以来,第一场泪水在此时崩溃。
是谁说的啊,谁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胡扯,分明上帝就是关完门还会再给你掩上窗,让你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走投无路,让你在山穷水尽、求生无门之余只能刨坑自尽。
瑞雪兆丰年,今年雪气似乎比往年足,都过完年,该准备春耕了,竟还下起雪来?眼看白花花的雪从天而降,她连死了的心情都有了,哪有人倒楣到这等地步?
原就冻僵的身子渐渐冷得失去知觉,她觉得自己像搁在冷冻库的五花肉,脂肪渐渐凝结,瘦肉组织慢慢硬化,不晓得几千年后的人们从冰层底下把她挖出来时,她还会不会保留现在的美貌……
大眼瞪小眼,一个大男人和五个小孩的对峙在韩为一声“下雪了”里终止。
他们同时转头望向门外,真的下雪了……
“她出门超过半个时辰了没?”郑远山问。
和小孩子对垒超无聊,这辈子没这么幼稚过,这一幼稚竟忘了时间。
“早就超过。”韩暮回答。
郑远山跳起来,直奔门外。“你把家里看好,我去寻人。”
韩岁反应过来,忙拽住他的衣袖。“我也去!”
“不必,万一你出事,我还得分神照顾你。”郑远山拒绝。
“你才会出事,你全家都会出事。”韩岁大喊。
郑远山翻白眼,他全家?没见过有人这么诅咒自己的!还以为竹林能耐,出产的全是好笋,没想到……冥顽不灵!
“你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来就尽管跟我做对,看到时候你们口口声声的娘还乐不乐意养一堆儿子。”
可怜啊,他竟然用这种话来威胁小孩,丢脸、羞愧,不过他没有更好的筹码了。
两个人、两双相似的眼睛对望,他们有相似的性子、相近的固执,但郑远山赢在多活十几年,赢在在军中打磨过,那身棱角锐气,韩岁拍马都追不上。
韩岁败下阵,郑远山嗤笑一声,心道:相心跟老子比,再吃上几十年盐巴啦。
“去找秦寡妇,让陈大汉寻大夫回来备着。”郑远山发号施令。
他的意思是娘病了?伤了?
韩岁恍然大悟,对啊,如果不是出事,怎会这么久还不回来?
“好。”这回韩岁没再倔强,他同郑远山一起出门,只是一个往右弯,一个往左拐。
郑远山在奔出三五百尺后,一个黑衣人匆匆跟在他身后。
“星星身边,为什么没有拨人跟着?”郑远山脚程飞快,却还是带着怒气质问。
吭?爷不是只让他们护着小少爷们,什么时候朱星星也在他们的保护范围里了?
只是当属下的哪有反驳主子的道理,再委屈还是得压低脖子说一句,“属下知错。”
看,当下属容易吗?自己有过得挨罚,主子有错得担下,难呐!
意识逐地涣散,脑子里出现莫名其妙的画面,那不是她经历过的事,但每一幕都无比清晰——
“吃啊,这会儿给你吃,怎么不吃了?好好的人跟狗抢食,你还好意思?”
随着娇斥声,鞭子一下下刷在身上,她才六岁,虽然话讲不清楚,但是被欺侮凌虐的经验丰富。
她知道的,再疼也不能叫出声,否则会疼得更久、更厉害。
不过几下功夫,她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一条条的鞭痕烙在雪白的肌肤上,热辣辣的。
她不敢抬头,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碗里的鸡腿,好饿啊,满脑子对鸡腿的想望让她不住地咽口水。
汪汪!小白狗发现她的觊觎,撒腿跑来,小尖牙往她的腿上咬。
“雪儿,狠狠咬,这个贱人要抢你的东西……”看见小狗咬她,女孩儿笑得拍手叫好。
“要不,把大黑也放出来啃上几口?”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建议。
旁边的奴婢一听,心下不忍,跳出来劝说。“二小姐、三少爷,玩玩就行,可别把事情给闹大,老太爷要骂人的。”
“骂什么啊,爹娘不待见她,她便是想告状也没人搭理。”
“她再不好,总也挂着孙府小姐的名头,何况老夫人马上要过生辰,万一见了血,不吉利的。”
婢女的话劝动了两个小孩,女童撇嘴喊,“雪儿过来,姊姊给你弄好吃的。”
小白狗松口,跳进女童怀里,男童却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骂一声贱货后,伸腿将她踹飞。
她全身都痛,痛得头昏眼花,但是她很灵的鼻子里充斥着鸡腿的香味,她饿、她想吃……
于是她强忍疼痛,爬到狗碗边,抓起鸡腿塞进嘴里。真好吃……
那天莫名地,二小姐和三少爷掉进池塘,数夜高烧后,二小姐没了,三少爷落下病根,整日整夜的咳嗽,怎么治都好不了,于是已经很久没人提起的“天煞孤星”再度传遍孙府上。
孙芹的生母是二老爷最宠爱的姨娘,可伴随她的出生,母亲血崩而亡,她满月那日,大伯父从马背上摔落,跌断一条腿。
祖母笃信佛法,寻来高僧批命,谁晓得竟批出“天煞孤星”四个字。
四个字让孙芹遭父亲嫡母厌弃,让她在孙府举步维艰。
软软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头,温暖、温柔……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受,孙芹不敢睁开眼,深怕清醒时发现不过是南柯一梦。
“五老爷,回吧,小小姐不会有事的,老奴看着呢,您快点走别让人发现,在这府里……您也不容易。”刘嬷嬷催促着孙五爷离开。
“芹儿越大,越像星姊姊了。”
“倘若小姐知道五老爷还惦记着她,肯定很感动。”
“我不要她的感动。”只要她好好活着。
“二老爷他……”话在舌尖绕三圈后,终究吞下。“五老爷,二夫人有多憎恨小姐您是明白的,再加上天煞孤星命格,小小姐成了孙府上下的耻辱。”
“当年做出那等下作事不觉耻辱,如今却觉得芹儿耻辱了?”孙荻冷笑,这世道真的是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就能定人生死?
“当初小姐若是没生下小小姐就好了。”
身为下人,她不该说出这种话,但小姐和小小姐的遭遇,她全看在眼底,与其要受这等苦难,不如尔出生。
孙荻轻抚孙序的小脸,满怀愧疚,是孙家对不起她。
那年痴心妄想,不愿一碗药灌下去,打掉星姊姊腹中胎儿,硬是逼她以命换命生下孩子,后来发觉算计成空,芹儿的存在成了抹除不去的嘲讽。
深怕谣言四起,他们硬是在芹儿头上安入“天煞孤星”四个字,来解释全家人对她的恶毒态度,以保全家族名誉。
不公平啊,怎地好事、好名声全让孙家人占了?却要这对母女受尽苦难。
刘嬷嬷道:“倘若五老爷真有心帮小小姐,能不能想个法子,让老奴带着小小姐到乡下庄子去?在孙府,日子真的没法儿过呀!”
偌大孙府竟无序儿的安身地?讽刺、可笑!
孙荻万分后悔,他错了,不该只专注自己的痛苦,不该远避他乡,不该让星儿孤身留在这个虎狼之窝,他是真错了。
看着满天星辰,孙芹放下手上针线,她想起教自己找北极星的五叔。
五叔说,如果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要找到北极星,就能平安回家。
那年,童稚的她问:“五叔,没有家的人,如果找到北极星也能找到家?”
她的话问出五叔的沉默,然后她明白,北极星给不了她一个家。
她善良温柔,她小意谨慎,即使世界苛待了她,她也从不怨恨世界,她只会牢牢地抓住微小的幸福,并凭藉着这一点点的快乐,欣欣向荣地活着。
是的,五叔就是她微小的幸福。
“五叔怎么还没来?”孙芹轻问,紧蹙眉心,年都快过完了呢。
每年五叔会在过年期间返家,抽出时间到庄子上看看她,为此,痛恨过年的孙芹期待起过年。
除刘嬷嬷,天地间唯有五叔待她好,所有人都怕她、厌恶她,只有五叔愿意疼惜爱护她。
但不一样了,对吧,听说家里频频催促五叔成亲,所以五叔要迎娶新妇了,他来不了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能够理解。
吞下哽咽,假装无事,她拿起针线,一遍遍告诉自己:没有关系的,理所当然的,她不该伤心,她应该为五叔送上祝福。
刘嬷嬷看着孙芹,满肚子心疼。
她们搬到庄子上数年,没人糟蹋,日子过得比以往轻松。
小小姐一年年长大,越大越像……那个人,明眸皓齿、肤白胜雪、貌似梨花,别有一番风流韵致。
或许气质是天生的,无人教导,她仍长出一派闺秀气度,倘若他愿意……摇头,刘嬷嬷摇掉不该有的念头,不会有假使、倘若,当年他的态度那样清楚,还能奢望些什么?
刘嬷嬷走近床边,把小小姐刚做好的鞋袜收进木箱里。
一月一套衣裤鞋袜,自从小小姐学会做衣服后就持续做着,那是她对五老爷的感激,她明白的,小小姐是受人一分恩便要还予十分情的性子。“夜深了,姑娘休息吧。”
揉揉发酸的脖子,她笑道:“好,也许五叔明天一大早就来了。”
明知道希望渺茫,她仍一心期待。
收妥针线,她准备上床,却听见有人敲门,这么晚了……肯定是五叔,她们没有别的访客,只会是五叔。
她乐得跳起来,心急火燎地跑去开门。
看着小小姐开心的背影,刘嬷嬷失笑,拿起外衣,连忙追上去。
她看得痴了,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男人啊,那眉、那眼、那唇……比女人更美艳,凤眼轻轻一挑,挑得人心扑通扑通狂跳。
不是五叔啊,可是自从打开门后,她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双眼睛直盯着人家瞧,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酝酿,是喜?是乐?是亲切还是熟悉?她说不明白,就是喜欢……喜欢看着那样一张脸。
刘嬷嬷追着她跑到门边,才想把外袍给小小姐披上,却在看清楚门外站的人之后,身子一软,晕倒!
“星星。”
一阵大吼,把她的神智给吼出一丝清明,她勉力张开双眼,与郑远山的目光对上,她发誓,她从来没有这么爱他过。
“这么晚才来?我等得好累。”她瓮声瓮气说话,带着几分撒娇。
心疼到快爆掉,他没说话,紧紧咬住牙关、弯下腰,双手用力将捕兽夹掰开,一阵锥心疼痛过后,她的脚自由了。
真好,他来了,还以为会死掉,还以为就要回到二十一世纪,还以为……
她笑了,郑远山真可靠呢,她想撒娇,可是神志不清的星星只能傻兮兮地望着他,傻兮兮地笑着,直到……
睡着?晕倒?不知道,但天地在她眼前变黑。
手指轻轻滑过她的五官,她的皮肤柔嫩白皙,让人碰上就不想移开。
他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那些孩子总担心她被抢走。
她的五官很漂亮,即使身材不够圆润,她很善良,即使不够温婉、不够沉稳,她心口不一、不懂得规矩,她不是男人挑媳妇的标准类型,但是她……很吸引人。
吸引人想朝她靠近,吸引人想看她听她碰她,吸引人爱上她。
他反对一见钟情这种事,但他对她一见钟情了。
因为她聪明可爱、性情活泼吗?因为她知道一大堆旁人不懂的事?不知道,但他确定自己喜欢她,并且喜欢的成分随着越接近她越浓厚。
喜欢她,难以隐瞒,她的言语总是勾引他的心跳,她的举止总是牵绊他的目光?他不想承认,但她就是一天一点、慢慢盘踞他的心间。
他是个强势霸道别扭并且自私的男人,他想要的东西,下手从不手软,所以这一刻,他决定把她留下来,不管用偷、用抢、用拐,只要能顺利把她绑在身边,他不介意使任何手段。
“你在做什么?”韩岁带着警告的声音传来,他悄悄收回手指。
“药熬好了?”他问。
韩岁不答,一双清澈却早熟的眼睛紧盯在郑远山脸上,让他有种被抓奸在床的羞愧感。
他接过药碗,却闪避韩岁目光。“等她醒来,我会给她喂药。”
韩岁不接他的话,直接道:“我说过,结盟结束。”
本以为养一条狗在身边,可以吓唬想偷鸡的狐狸,没想到他不是狗而是狼,他不仅仅吓退了狐狸,还直接偷啃了鸡。
“所以?”没错,韩岁说过,在他领着一堆小鬼头与自己对峙的时候。
“离开吧,我家不需要你。”比起他,楚老板似乎更好对付。
“我付过银子的。”想拿他当苍蝇赶,有这么容易?他是能让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人?对不起,结盟结束与否,这种事不能单方面做决定。
“我会说服娘还给你。”不过是几百两银子的小事。
“你以为可以守着她,一辈子不让她出嫁?”
这话韩岁无法回答,只能拒绝回答。“她是女人,需要男人依靠。”郑远山说。
“我是男人,可以让她依靠。”他挺挺自己的小肩膀,那模样……要是星星看见,肯定会骄傲再骄傲,她的小正太也想要顶天立地的照顾她了呢。
郑远山失笑,带着两分轻视、三分鄙夷,很不给人留自尊。“等你大到足以让人依靠,得等上好几年,现在……”
他站起来,不厚道地用身高压迫小小孩,但韩岁有骨气,硬是抬高下巴,半点不让。
女人习惯用语言伤人,而男人更习惯用拳头,因此他以大欺小,提起韩岁的衣襟,直接把他从地上“拔”起来,走五步,丢出屋外。
“你太过分了。”韩岁抗议。
“我这是在教导你,想当个能让女人依靠的男人,是需要力量的。”讲完他又用很可恶的笑容,冲着韩岁露出一口白牙,然后……砰地,门关上。
郑远山明白,这种骄傲很无理,但是,他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