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坐在榻上打络子时,豆大的雨水已经打了下来。
没来由的,她心慌意乱了起来,就像前世里的那一晚,在她离开他之前。
“怎会跟冯珏一道来?”乌玄度一进内书房后,外头已经开始刮起风,雨势滂沱,园子像是泛起了层层雾气,暑气良往屋里冲。
“不是一道来,是在门外遇到的。”汤荣毫不客气地在乌玄度面前坐下。“不过我跟他认识,而且挺熟的。”
“原来如此。”看来冯珏这皇商干得挺有模有样的,竟能和皇上身边的红人混上交情。
“玛狂,坐。”
“谢乌大人。”
见冯珏过分拘谨的举措,汤荣不由挨近他一点。“别担心,乌大人很好相处的。”
冯珏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乌大人怎会识得冯珏?”刚才他回府前跟自己说,他要找冯珏问些事,那口吻像是早已见过几次面,压根不生疏。
“碰巧。”乌玄度也没打算谈得太细,随即导入正题。“今日我请冯珏过来一趟是因为他贵为皇商,一般军需甚至是宫中采买,应该都是由他经手才是。”
“是这样没错。”
“硝石呢?”
冯珏不由看了他一眼,想了下才道:“硝石是管制之物,但皇商亦可经手,硝石是药材,也是毒,更是制火药的原料。”
“等等,乌大人问这做什么?”汤荣忍不住插了话。
“今儿个兵部尚书和五军都督参了我无故移汛,甚至在汛地里查到几十辆装着火器的辎车,我瞧过了,其中有一辆辎车底部装了一大袋的硝石。”
“这是什么意思?敢情是他们搬得太开心,以致于连原料都搬上辎车了?”汤荣好笑地道。“库部里的,我确认过了,没人踏进去过,里头的火器自然都好好的,换言之他们拿出的这一批就是短少的部分。”
“我不这么想。”
“怎说?”
“数量不对,火器不对,甚至连原料都有,我认为这一批火器是跟工部借调的。”汤荣微呀了声,笑得很坏。“乌大人,你现在是要让我知道六部里头至少烂了一半,是不?”
“一般而言,每年工部与兵部都会编列一笔军火器的请款书,再由户部核准,从民间各地调集各类所需的原料木材等等,再送往工部的兵器作坊统一制作,再依需要送往之地,在军器上印上地名和卫营号,火器的话,则是会印上编号。”冯珏提出少有人知晓的工部内藏规定。
“我还不知道有这事。”
“而且,一般从各地上缴的火药原料因为是管制品,所以会在包装上打上出产地、斤两和年号的铜印。”他经手过几次,对于其中的繁琐手续,怕是没人会比他还清楚。
乌玄度沉吟了下,开门见山地问:“冯珏,这两年你可有经手硝石或硫磺?”
像是意料中的事,冯珏先是叹了口气,而后很爽快地道:“没有。”
“这跟虚职领空饷有什么两样?”汤荣没好气地道。“他们是怎么着?拿这笔钱会教他们富甲一方吗?那得要多少人分啊,分着分着还能剩多少?”
“正因为分食的人太多,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往国库挖,而分食的人也会因而形成派系,而且结成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如果只是利字结盟,想要将他们撬开,倒不算太难。
“可问题是,咱们得有证据。”没有真凭实据,那些老贼会伏首认罪?
乌玄度看向冯珏,笑眯眼道:“冯珏手上有账册。”
“咦?”
冯珏苦笑着,着实为难却又不能不照办。“我手上确实是有账本。”而且还有屯在他仓库里的三年份的硝石和硫磺。“但,只要我把账本呈上,那就等于是让皇上知晓我为虎作伥了。”
皇商与官员向来是相辅相成,各蒙其利的,给官员行个方便,日后官员就会给个方便,所以假帐这种小事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如今这事要是揭开,他成了共犯,不当皇商事小,被判了刑责才真是冤。可问题是凤爷发话了,只要是乌大人要求的,他都必须尽其一切所能地完成,除了照办,他还能如何?
“嗯,这事简单,我替你帮皇上求情。不过,冯珏,你要不要上寺庙走走,我真觉得你这一年来走的不是普通的霉运。”去年和今年都各自闹上京兆尹一次,他真心希望他事不过三。
冯珏苦笑了下,像是想到什么,却犹豫着该不该开口。
“不过,拿了冯珏的账册,也动不到兵部尚书,反倒是你留下的孟九有点作用,但是也咬不死兵部尚书。”汤荣沉吟的说。
“汤大人,兵器作坊虽隶属工部,但那些军火器要动用,必须经过兵部盖印,我只要确认了辎车里的火器是从工部借调的,他能逃得了吗?再加上孟九为证和冯珏的账册,户部、工部、兵部,还有捏造神机营移汛消息的五军都督都脱不了关系。”他认为,如此的结果该是会让皇上满意,也算是肃清到一段落,届时他如果要辞官,皇上应该不会刁难。
汤荣点点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这么着吧,一会我回宫盯着那几十辆辎车,省得被掉包。倒是你,这是再立大功,不知道皇上怎么封你,你又想跟皇上讨什么。”
“眼前已经是顶天了,没什么好再封的了。”他认为当今皇上是个有心作为的帝王,算来也是百姓的福气。
“怎会?上头还能再封个镇国将军。”
乌玄度但笑不语,他不求赏赐,只求辞官,只是也没必要在这当头说。
“一般来说,辅国将军通常是册封给郡王世子的,会册封一般世族,已经算是相当少见,想再封镇国将军,就怕体制不合。”冯珏挑字拣句地道,不好意思说乌家算是没落世族了。
他也曾经想过乌玄度一路爬到这个位阶,会不会是凤爷从中相助,可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是靠自己的实力又加上皇上赏识,只是爬得愈高,一个不经心可是会摔得粉身碎骨。
“也是,当初皇上册封乌大人辅国将军,连我都吓了一跳。”简直是赏识到不能赏识了,才会拿个实衔拴住他。
“不过……”冯珏有些欲言又止。
“怎了,从刚才就觉得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又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这也未免太不像你了。”
“不是,是我这两日在外头听到了一些流言。”
“什么流言?”
冯珏有所忌讳地看了乌玄度一眼,心里百般挣扎,可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了。“外头传言乌夫人天生帝后命,而乌大人是因为乌夫人的帝后命才向皇上求恩典,请求皇上指婚。”汤荣深邃的魅眸转向乌玄度,就见他浓眉微攒。
“这是打哪传来的流言,这不是要陷害他吗?”如果没见过他们夫妻俩相处,也许他会信,可见过之后,他直觉得是有心人编派这种说法。
“坊间流传得很快,大概是从两天前开始的。”冯珏说着,不由又偷觑了乌玄度一眼。“这事乌大人恐怕得查查,否则要是传到圣上面前,恐怕对乌大人极为不利。”他这么说算是客气了,毕竟这种流言不管属不属实,都会教有心人解释成他是为了谋夺江山才娶都家孤女。
皇上就算再赏识他,恐怕也无法容忍这一点。
“我知道了。”乌玄度沉声应着。
这事棘手……没人能够挑战帝王威严,要是引发皇上猜忌,辞官是必要的,但就怕灾难会在辞官后。
“那么,待我将账册整理好后会送过来,我先走一步了。”冯珏起身作揖。
“一起走吧。”汤荣跟着起身,瞅着外头滂沱雨势,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安,才刚踏出内书房,就见有丫鬟撩着裙摆朝这头跑来。
“大人,不好了,夫人不见了!”不管气息紊乱,瑞春放声喊着。
乌玄度蓦地起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着,已经走到门外。
“夫人和大人用过膳后就回房打络子,后来说乏了想歇会,所以我就跟弥冬退到房外,没多久听见里头有古怪的声响,奴婢和弥冬立刻冲进房里,可是夫人已经不见了,弥冬和侍卫们在附近搜着,奴婢便先赶来通报大人。”
乌玄度不假思索地下令。“常微!立刻派出所有侍卫在府里寻找,快!”人才刚走,肯定走不远,况且他不认为有人能将她从府里掳走。
守在内书房外的常微应了声,立刻调派侍卫出府寻找。
乌玄度大步回主屋寝房查看,那人恐怕是爬窗而入再爬窗而出,能在这时分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出入……难不成他的侍卫里混进旁人的眼线?
他不禁暗咒了声,踏出寝房外,想找她,却不知道该上哪去找。
“乌大人,你冷静一点,我马上回宫调禁卫。”汤荣收敛平常的笑闹,端肃着神情说。
“不用,人肯定还在府里。”
他虽说得肯定,手心却微微发汗,就怕她遭遇不测。
他以为他的安排已将她护得周全,没想到还是有人能混进府里……老天是在嘲笑他吗?就像当年,他自以为替她打造出最极致安全之地,然而还是有人被收买,在她生产前让她喝下催产汤。
如今,老天就是要他知道,不属于他的,他再强求都无用吗?!
“大人,在后门捡到这个。”常微顶着大雨冲来,不管浑身湿透,递上了凤首钗。
乌玄度接过手,一眼就认出那是他送给她的钗。
“还有,后门外还掉了这个。”他递上已经湿透的丝绦。
乌玄度见状,忙接过手。“跟上!”也许她还清醒着,所以沿路丢丝绦,好让他可以寻迹而去。
但,怎么可能将人给掳出府,而府里的侍卫却毫无所觉?
汤荣闻言便与他各骑一匹马沿路寻找掉落的丝绦,一路上不敢急驰,怕会错过了丝绦,可又怕太慢,丝绦会被雨势给冲走。
庆幸的是,当他俩纵马寻线而去时,果真瞧见路口处都有丝绦,尤其是每过转弯处皆可见丝绦,可当他俩一路寻迹而去,却是一路来到宫外,乌玄度不由瞪着远处的镇天殿。
流言……传进宫中了?
帝王本猜忌,除去任何威胁自己的人,是天性,他曾是帝王,再清楚不过。
如果埋在他侍卫里的眼线是来自大内的高手,要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将小十五掳走,压根不难。
后一步骑马赶到的汤荣见状,愣了下便道:“这一定是误会,你稍安勿躁。”不可能,怎可能会有人将乌夫人掳进宫?!
乌玄度没吭声,此时刚好一道电光闪过,汤荣瞧见他脸上晦暗不明的寒鹫,彷佛他又回到初识时的模样,冰冷且不容亲近。
乌玄度跃下了马,大步走进宫里,汤荣见状,只能快步跟在他身后。
守宫门的禁卫自然识得两人,并未阻拦。
“乌大人,你让我先面圣,咱们必须先确定究竟是谁把乌夫人带进宫,也许那些丝绦是有心人刻意丢下的,你先冷静一点。”汤荣顶着雨势大步跑到他面前,试图将他拦下。
然而,响应他的是唰的一声,乌玄度拔了剑,野兽般的眸开始失控,在电光雷雨之下,显得危险而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