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辛苦了。”他负着手走近,一如往常地巡视监督着,偶尔提点一下熬状元鲜粥的御厨,要细心看顾灶火,缓着搅拌,方能煮出一锅浓稠鲜香、滑口不腻的好粥。
蓦地,骆扬瞥见台子上那条被横剖开的草鱼,剖得歪歪斜斜,鱼肉破碎,他目光一凛,口气冷厉了起来,“那是谁杀的鱼?”
“呃……”御厨们闻言大惊,急忙否认。
“不,不是我。”
“也不是我,我敢发誓!”
“总御厨长明察,属下刀工一向不好,可也没有那么差劲呀!”
“是谁的‘好刀法’ ?”他眸光如闪电地缓缓扫视过众人,冷哼一声,“我竟不知御膳房内几时出了这么个‘天才’ ?”厨艺层级进阶素来严格,新学徒拜师学艺要扫地洗菜三年方能握刀,握刀三年才能碰勺;而御膳房内,厨役学徒不能妄自碰刀、煮食,违者一律逐出宫外。
可是今日竟有人大胆动刀杀鱼,还杀得这么丑!
简直是丢尽了御膳房的脸!
内膳房内气氛僵凝如冰窖,众人满脸惊恐,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完了,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犯下这等大忌?
“对不起……鱼是我杀的……”一个小小的声音怯怯地在角落响起。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不敢置信!且满眼同情!地望向她。
骆扬冷峻脸色微微一怔。“是妳?”
东施施勉强挤出一丝笑,笑意却随即凋零不见,手足无措地站了出来。
“我……我也很想把牠杀得很漂亮……给牠个痛快……可是这宫里的刀我用得比较不称手……对不起。”
“真是妳杀的鱼?”他直直看着她。
她努力想咽下反胃感,想忽略还淡淡飘散在鼻端的血腥气,小手紧紧揪着裙角,点了点头。
骆扬目光深锁着她泣然欲泣却又努力佯装勇敢的小脸,不发一语,胸口却没来由的一紧,心脏微微纠结起来。
他知道,杀那条大草鱼对她来说有多么地艰难。
骆扬凌厉的眼神不禁柔和了下来。
“鱼我杀得不好,但是我把一大萝筐的萝卜都切丝了,是真的切成了细丝,你要不要检查看看?”她脸上难掩一丝央求盼望之色。
他沉默着。
老卢忍不住跳出来替她说话。“总御厨长,东姑娘的萝卜丝切得很好呢,虽说她平常在家里用的是专门的小菜刀,咱宫里的菜刀又大又厚又重,所以不怎么熟手,可她还是努力克服了这个问题,练习到手指头都肿了、磨破了皮……您瞧,这小山似的漂亮细丝都是她切出来的呢?”
“是啊是啊,东姑娘替我们切了这么多细丝,正好给我们包萝卜丝饼用。”
“那个……总御厨长,东姑娘虽然鱼杀得不好,可切完了那一大萝筐的萝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就别怪她了,好不好?”
“何况她也不是在咱御膳房里当差的,摸刀应该不算违规吧?”几名老御厨冒着被骂到臭头的危险,纷纷为她说话。骆扬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挑眉,“你们几时同东姑娘那么熟络了?”
那几名老御厨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陪笑道——
“那个……远来是客嘛。”
“其实她上回做的一品转运锅还挺好吃的。”
“而且她和我那小孙女儿一般大……”
“她年纪小小的,脸圆圆的,脾气又软和又可爱,很像俺做的包子……”
这是什么话?
骆扬闻言啼笑皆非。
没想到居然这么多御厨叔叔伯伯帮着她说话?
东施施感动不已,眼圈儿泛红,却也难掩愧色。
她平常也没帮着大家什么,只有在一旁纳凉和惹麻烦的份,而且还常常接受御厨们踊跃的“喂食”……说她是米虫,实在也没冤枉了她。
其实她昨晚切了一晚上的萝卜,思前想后,越想就越是心惊难过。他说的没错,御膳房只是受命协助东家酒楼,本就没有责任替她东家酒楼一肩挑起婚宴主菜一职。她也知道,倘若身为东家酒楼代表的她不争气,搞砸了公主的婚宴,那么不只是她东家会遭皇上严惩,就连御膳房的众人也会被她连累。
她不能再不懂事,也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就算手脚迟钝、厨艺不通,可是她也得努力拚到最后一刻。
东施施眸光微微一黯。虽然,她知道有些难关或许拚尽全力也不见得能克服得了,有些事不是她想要,就可以做得到的。
但,至少她确定了一件事!
她抬起目光迎向他意味深长的眼神,圆脸浮起一抹忐忑羞赧的红晕,随即鼓起勇气,默默地走到他面前。
“总御厨长,”她深吸了一口气,勇敢地开口,“我都想明白了,我不要做一个不战而败的逃兵。”
骆扬心头一热,深邃眸光紧紧地盯着她,嘴角微微往上轻扬。
“所以,请你继续当我的师父。”她诚恳地望着他,声音小小的,低柔得只有他听得见,却充满了坚定。“好吗?”
他双手抱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良久不语。她屏住呼吸,紧张忐忑得几乎快晕过去,等了彷佛足足一生之久,才听见他开口。
“好。”
她狂喜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憋着的一口气倏然松弛,脚下不禁一个虚软踉跄。
“哎呀!东姑娘!”众人惊呼。
“当心!”他急忙扶住她,脸上微微变色。
“我、我没事……我只是太开心了……”她抬起脸想笑。
可她一夜未睡,再加上切了整夜的菜,精神和体力都已耗尽,笑意还未漾及嘴角,她眼前已是一黑……
“东姑娘!”
“东施施!”
她只觉得身子好沉好沉,耳边痛心的怒吼声似近又远,可是她的意识已逐渐涣散飘远了……东施施不知道整个内膳房扰攘成了一团,更不知道骆扬将她一把抱起,发狂般冲出内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