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是闻人府的支柱,这些年有她打理才没让闻人府垮下。
大老爷闻人杰有才,是当官的好苗子,他也干得有声有色,要不是人到中年心越人,败在贪字上,一时没提防走入自家人挖的坑洞,他的官途还能走更远,封侯拜相不是不可能。
而粘氏更不用提了,是个软精性子的,她适合养在暖房里,禁不起外面的风雨,别人声音一大她便吓得直发抖,完全无法担起掌家的责任。
二老爷一家人则全是利欲熏心、自私自利之辈,从闻人凤到嫡子闻人胜,没一个品性端正的,不是想多捞点权,便是见钱眼开,全然不把亲情当一回事。在面对长媳无能、二房无耻的情况下,有心放手的老太君也只得放弃颐养天年的念头,趁着尚有余力时扛起一府重担,严以御人,谨慎行事,将闻人府里里外外打理得有如一只铁捅,让敌人无法渗入。
一度她曽将中馈交给闻人璟的元配柳氏,可是柳氏刚接手不久就怀上孩子了,整日病恹恹的躺在床上,又是吐又是吃不下饭的,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哪有力气掌家。
于是府中大权又回到老太君手中,她拖着老命撑住,直到闻人璟续娶,齐可祯是她最中意的接班人。
“哟!瞧瞧我们璟哥儿媳妇真是能干,小小年纪就能整顿出这么热闹的宴席,谁也没落下的都邀齐了,比咱们这些多活“几十年的婶子、婆母都要处事利落。”
说着酸言酸语的林氏恨得牙痒痒,皮笑肉不笑。
齐可祯头一次办重大宴席,闻人家的二房和庶出旁支都用着看笑话的态度冷眼旁观,他们都不信未满十六岁的新媳妇有本事打点好,没添乱找事已经很给老太君面子了。
谁知齐可祯办起事来明快爽利,七天前就下了帖子,隔日确定了人数便邀京城最大的酒楼“醉花楼”大厨掌勺,还定下釆买的鲍鱼、鱼翅、雪蛤等海鲜,与鸡鸭羊等食材在宴会前一天送来,好让大厨能就近料理,方便上菜,不会有所延误。
京里最好的说书人也被她请来了,在尚未开席前,就让先来的客人听听说书,一边啃啃瓜子一边闲聊。
最后的重头戏是唱大戏的,“清和园”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戏班,有银子还不一定请得到,可人家小媳妇一出马,一向拿乔的班主居然点头同意演出,还连演三天。
这下子可没人说话了,新媳妇的表现可圈可点,嬴得众人的一致赞赏,只要寿宴这一天不出差错,她便会被闻人一族所接纳,日后接掌中馈更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小孩子家家哪成什么气候,还不是老太君帮衬,你可别赞她,把她讃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第一个钹冷水的不是别人,居然是性子软弱的粘氏,她语气弱弱的,不满的情绪却很深。
“是的,母亲说得对,我年轻不懂事,哪办得好差事,要不是太君在一旁提点,我都慌得手足无措。”唉!婆婆又忘了带脑子出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自家人后腿。
齐可祯绵软的几句话谦逊有加,让人无法反驳,不好再发脾气。
粘氏当然一下子就被噎住了,张口欲言却不知要说什么,愣在当场显得慌乱。她不自觉地看向随侍在侧的粘虹玉,粘虹玉朝她宽慰的一点头,她顿时又像找到“靠山似的背脊挺直。
“哪里是不懂事,我看这年头也找不出如你一般老练的媳妇,婆婆都没当上家,你就管上事了。”她言下之意是新媳妇真不孝,不把婆母放在眼里,越过婆婆抢权。
粘虹玉的话一出,引来若干女眷的侧目,眸光在齐可祯和粘氏身上溜了一圈。
“表妹谬赞了,这是老太君做的主,表妹若嫁人了便会明白这其中的门道。”
齐可祯脸上依然笑得和气,“不过看表妹还不急着找婆家,日日陪伴母亲,想来是舍不得离开了,你表哥说了,过几年给你修座佛堂,让你苑素修行,好为母亲祈福延寿,一全你相伴多年的孝心。”要讲孝道还掰不出理吗?
忽地,有听出话中隐喻的人噗哧一笑,其它人反应虽慢也悟出了话意,捂着嘴窃笑,暗付闻人府的新媳妇真有趣,损人不带脏字,暗指表小姐是嫁不出去的姑娘,眼高于顶,自以为是待价而沽的大家千金,其实早已是乏人问律的明曰黄花。
粘虹玉不嫁不是真孝顺,而是看中闻人府的富贵,厚颜无耻的借着粘氏的缧故赖着不走,给人添了麻烦犹不自知,还妄想把自己当主子看,养了白眼狼是闻人府的不幸。
稍懂内院阴私的女子都笑了,唯独粘氏姑侄还一头霎水,不知道她们究竟在笑什么,只觉面上发热。
“谁……谁说我不嫁了,只是尚未找到好人家,姑母说我吃闻人家的米长大,是府里的千金小姐,不能随随便便的嫁了,至少也要有表哥这样的本事才配得上。”居然要修佛堂让她茹素修行,简直欺人太甚,这女人未免气焰太高了。
齐可祯闻言一笑。“请问你有多少嫁妆?”
她立刻警戒的眯起眼。“什么意思?”
“你无父又无母,寄宿在他人家中,若是有一日出阁了,请问你要从哪个门户出门?”闻人府是不可能为异姓女操办婚事,更遑论花轿抬上门,把她当正经八百的闽女嫁出去。
“我、我当然……这事定有姑母做主,我全无异议。”她故作娇羞的推给粘氏,心里想着:急了吧!怕我抢了你大少奶奶的位置,你以言语激我有何用,我可是有姑母这座大靠山。
粘虹玉有恃无恐,被她哄得是非不分的粘氏对她是有求必应,惯得她忘了自己是谁。
但是显然地,粘氏很吃她这一套,丈夫是官,萆出晚归,儿子天分过人,从小就不依赖母亲,在府里几乎无地位的粘氏只能靠粘虹玉的吹捧找冋一点点自信,她自然也愿意疼她。
“对,不急,我们家虹玉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又是自幼在闻人府长大,不怕找不到好人家,凡事有我替她扛的。”一被人需要,粘氏又傻乎乎的为人出头,面有得色。“母亲,表妹跟你有仇吧?!”齐可祯一脸惋惜的揺头。
“嗄?!”她怔住。
“你看我十五多一点就已经为人妇,我没说人家前我娘亲可是急得不得了,只有疼女儿的母亲才会为儿女着急,看来你是真的怨恨表妹,才会一直留着她不让嫁。”要挑拨离间她也会,粘虹玉这根毒刺得拔除。
“胡说什么,我哪里不疼虹玉了,等她嫁人了我送她三十六抬嫁妆,让她风光大嫁。”她是真心拿虹玉当女儿疼爱,这些年要不是侄女陪着她,她都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问题是她嫁不出去呀,不管养在谁膝下,终究不是闻人家的人。”粘虹玉看得上的人家,不可能不看家世。
粘虹玉是由粘氏领着结交了不少女子,但是真正的当家主母和高门嫡女是不屑与之为伍的,虽然她出入闻人府,可毕竟不姓闻人,她的出身就摆在那里,比官家的庶出女儿还不如。
而且她不是没有家,父母双亡尚有父族的亲戚在,她要说亲也该是由粘家人出面,粘氏可做不了主。
再者出阁时是由哪里出嫁,是由粘氏另行置屋充当娘家呢?或让粘氏亲族送嫁,还是回老家出门,让人千里迢迢前去迎娶?
重点是她和父族的亲戚早断了关系,嫌人家出身低,无钱又无势,人家找上门还将人赶走,言明不是一家人,各过各的不往来,要说亲送嫁有谁愿自取其辱的为其操办。没有娘家人,不论嫁到哪一户人家都会为夫家人瞧不起,粘虹玉早已自断生路了,除了粘氏她再无依靠。
“这……”好像真没人来提亲。
“何况才区区三十六抬嫁妆,想嫁入官家,连七品小官都要考虑考虑,她还眼光高得想嫁像相公这样的人才,娘,你自己说说,放眼本朝,还找得出第二个才能出众的闻人璟吗?”她想攀上这根高枝是痴心妄想,都等了几年还在作荒诞的梦。
粘氏茫然的望了眼侄女。真的很少吗?可她当年七十二抬嫁妆这些年来已被侄女花得差不多了,她勉强硬凑也只能再凑六、七抬。粘氏是把粘虹玉当女儿看待没错,但是她也是有儿子的,不可能把所有的私房全拿出来,她也要留点在身边,日后给她的孙子、孙女,侄女再亲能亲得过亲儿孙吗?
“母亲,你以为是宠她,其实是害她,看表妹都二十好几了,再不嫁人以后生得出孩子吗?”老蚌生珠毕竟是少见,这世间女子三十几岁都当祖母了,芳华不再。
粘氏一听好不心惊,女人若没有孩子是很苦的,夫家有权休离。
“我才二十岁而已,哪有二十好几。”粘虹玉气急败坏的高嚷,她一嚷嚷就曝露了她真实年岁。
“咦!不是说十七吗?原来已经二十岁了。”
几个稍有往来的千金交头接耳起来。
“我就说她看起来不像十六、七岁的姑娘,都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还好意思装嫩,她不会觉得难为情吗?”
“哎呀!脸皮挺厚的,前一阵子还跟我要生辰礼哩!你猜她说几岁,十六呀……”
“啊!真敢说,大夫人怎么养了个不要脸的在身边……”
一群花骨朵儿似的未婚女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拼眉弄眼的朝打扮招揺的粘虹玉指指点点,她被逼出一张大红脸。
齐可祯满脸怜悯的叹息,“表嫂我才十五。”
二十和十五的差距,就像一支箭,狠狠地射入粘虹玉心窝,她的脸倏地狰狞,想活吞了齐可祯,这话比打了她一巴掌还伤人,打碎她不可一世的高慠。
“虹玉,你看要不要找个媒人问问,你的终身大事不能再拖了。”本来以为她还小,如今看来是耽误她了。
没主见的粘氏被自家媳妇这么一挑拨,忽地惊觉自己把侄女留得太久了,再不让她出阁,转眼都白发苍苍了。
听到姑母被人掮动的话语,粘虹玉的鼻头差点气歪了,她忍住满腹的怒气装出娇柔贤良。“人家舍不得姑母呀!你别赶走我嘛!让我再陪你几年,姑母就是我亲娘。”“虹玉……”听侄女唤了声娘,粘氏为之动容。
“就是亲娘也没有不让女儿嫁人的道理,除非是守灶女,可是她要守灶守的是粘家的门口吧!在咱们闻人府守着是什么意思,莫不是i且咒闻人府的男丁都……”齐可祯话到一半,未语的另一半够令人心惊了。
守灶女指的是家里没有男丁,选出一名女儿当儿子养,顶门当柱,肩负起一家之责,日后招婧上门,所生子女皆冠女方姓氏,守住灶房也就守住一家的口粮,得以生存。但前提是全家的男人都死光了,不得不女儿当家。
“这……”粘氏看侄女的眼神有些变了。
“我不……”不是守灶女,她巴不得自己不姓粘。
齐可祯打断她,“表妹不用多做解释了,你的意思我们都明了,不过你也不能因舍不得和母亲分开而不肯找个好归宿,那不是孝心而是陷害呀!你要陷她当对不起粘家舅父的罪人吗?”
“我没有……”
“哎呀!莫非你想嫁入闻人府,这样就可以一直陪着母亲了,可是闻人府未娶的就那几个,每个年纪都比你小……女大三,抱金砖,二婶,我们虹玉表妹看中了你家的胜哥儿了,咱们大房、二房一家亲,不如亲上加亲。”
齐可祯嘴快的不让粘虹玉有开口的机会,连珠炮似的话把人搞得晕头转向,所有人的思绪都跟着她打转,无暇去关注大房的婆媳关系并未如表面所见的融洽。
另一方面她也想把粘虹玉的表小姐身分点明,一直跟在粘氏身后的粘虹玉表现得更像闻人府长媳,有意无意的以主母自居,她不能任其混淆视听,让人以为府里有两位大奶奶。
所以她一再的提到粘虹玉的身分,意喻她只是客,当不了主,还是大龄的未嫁女,家里有儿子未娶的夫人要注意了,千万别被赖上,出了事闻人府概不负责。
林氏一听矛头指往二房,原来打算隔山观虎斗的她像吞了苍蝇似的恶心,假笑的一咧嘴。
“这话说得迟了些,我家胜哥儿才和刘祭酒家的千金说了亲,要不,等你们大房的秋哥儿长大,反正表小姐不是说要多陪陪大嫂,那正好等上三、四年,秋哥儿也能娶老婆了。”粘虹玉这烂货谁要谁拿去,休想推给他们二房。
粘虹玉可以是二房的刀,但绝对不能让刀尖转向自己。
“说什么胡涂话,秋哥儿才十二岁,真把虹玉许给他,陈姨娘还不跟我闹。”
粘氏眉头一皱。粘氏虽是正室却管不住妾室,上峰所赐的陈姨娘一向是闻人杰的心头肉,甚得宠爱,粘氏根本不敢管她,甚至是怕她的。
“不闹不成一家,把表妹说给秋哥儿就用不着嫁妆了,反正也只差八岁,娘跟她日后还能多走动走动,免得娘牵肠挂肚,担心她所嫁非人。”
齐可祯面有讽色的把粘虹玉当笑话看,任何对她丈夫心生觊觎的女人她都不会放过,遇佛杀佛,遇魔杀魔。
粘氏恼怒的一嗔。“说什么胡话,别一张嘴没把门的胡乱出主意,等老太君的寿辰一过去,我立刻找媒人,最迟年底前一定会为虹玉觅得良人,共结姻缧。”
粘氏被人一撩拨就不管不顾了,发狠的撂下话来,决心为侄女寻一门好亲事,不让人说嘴,但是她没瞧见她一心相护的侄女一听见这话,脸色一变的看向林氏,两人交换只可意会的眼神,心急的粘虹玉得到保证后这才安心的笑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
姗姗来迟的庄氏穿戴着一身新做的衣裙,在盛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她右手牵着戴着虎头帽的闻人临。
闻人临瞧见了齐可祯,原本黯然无光的圆眼忽然发亮,放开老太君的手朝齐可祯走去,一拉着她的裙子就不放手,彷佛雏鸟依恋母鸟一般。
“太君,你来得真巧,我们正说着粘家表妹的婚事呢!”齐可祯牵起闻人临的小手,笑着走上前相迎。
“嗅!表姑娘‘终于’要嫁了,真是可喜可贺,咱们家可省下一份口粮了。”
庄氏语带讽刺,长年没有表情的脸让她看起来更为严厉,不好相处。
“太君这话说来令人害臊呢!咱们府里还缺口吃的吗,养个下人也不过一份月银,这点小钱还拿得出手。”齐可祯配合的一搭一唱,把吃闲饭的粘虹玉挤兑得面皮发烫。
其实粘虹玉的月银不只是府里给的,每个月二两银哪够她用,包括她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名嬷嬷,全是粘氏贴补的,粘氏拿自己的钱养娘家侄女,把她的心养大了。
“是了,是我心眼小了,老是惦记着小辈那些事,今日是我的生辰,各家的夫人小姐能来是我的福气,不愉快的事就甭提了,来来来,我们先入席了。”她看也不看僵立一旁的粘氏和粘虹玉,径自往前走,越过两人。
谁听不出“不愉快的事”指的是何人,在场的聪明人可不少。
林氏连忙上前扶着老太君的手,盛嬷嬷让位,退到身后三步,老太君的另一侧是由齐可祯扶着。
一边是大房的孙媳,一边是二房儿媳,地位高低,明眼人一目了然,纷纷面带微笑的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