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几趟之间,她总不忘摸摸那些摊晒在太阳下的茶叶,闻了闻,菁味退了些,但还不到可以炒熟的时候。
难怪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看着大把的银子就在眼前,谁能不小心翼翼?
看着风大,日头也好,她又再把茶叶翻揽过,任它继续萎凋,接着去把压在箱底、神婆给的那块花布找出来备用。
草草吃过午饭,再去看一遍茶叶,茶的菁味退了,茶也散发着微微的清香,她便全部移进室内。
会这么快萎调到可以杀菁,实在是茶叶数量不多,加上天助,若是遇到天候不好,萎凋个几天是常事。
小飞替她烧火,她将茶叶倒入锅中,翻炒杀菁后,尽力保持茶叶翠绿又带红的颜色,又炒至菁味消失,散发出清远悠长的香气才算成功。
接下来的团揉可就考倒阴曹了,她再能干也没办法一个人不断的揉捻茶叶,达到团揉及解块的工序,没有一个有力气的人来帮她一把不行。
她断然的让小飞去把始叫来。
「还有,让他换一套简便悧落的衣袍,不然这样不好做事。」
小飞的脚踉跄了下。
这是要让君上大人来做苦工?
成吗?
君上大人会把他处死再说吧!
他紧张得直发抖,三步一回头后,还是执行阴曹的命令去。
始来得很快,当他看到那条花布料时,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
阴曹才不管他心里如何想,朝着他招手,「这个活儿没有两人来做,实在没办法。」
原来团揉需要把茶叶包在布里,分成内外,包妥后形成圆球状,手工进行团揉,阴曹是女子,手劲远远不及男性,没有始的力气,她无法完成这道工序。
「你——」始的声音如寒天的冰棍,能置人于死。
她使唤他,竟然是为了这等粗鄙下贱的活儿。
要是可以,他绝对拂袖而去。
看看她成了什么样子?
他怒目看着阴曹,看见她一双红肿已经起了水泡的手,眼色沉沉,像要噬人似的,对着小飞下达命令,「去唤两个人来。」
小飞把两人都瞧了一遍,一溜烟不见了。
他虽然是姊姊的式神,君上大人的话却不能不听。
小飞很快带着两个大力士型的男人进了厨房,阴曹倒抽一口气,两个男人肌肉偾张,就算没半点裸露,应肌还是从布料隐隐地透了出来,她数了数,足足有六块,更别提只要稍微昂下头就碰到屋子大梁的个子,这不是要来帮她,是要来拆房子的吧……
问清了阴曹想要做什么,两个大力士各用一只手,像拧一块破布似的,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任务。
接着,他们连最后的烘焙、精制过程也做了。
阴曹十分不好意思,也是傻眼,要是换成她来做,顶多只能将茶叶制成毛茶,毛茶属于半成品,没有精制过的话不耐久放,容易变质变味。
原先照阴曹的打算,精制过程她想到县城去,花钱请茶厂的人来做,哪知道这事到始的手里,三两下就把一件她需要花上许多时间和精力的事情解决了。
她问到了始面前,神情真挚,目光清澈,还有些急,「他们帮了我大忙,我没什么好答谢的,你让他们留下来吃顿晚饭好吗?」
「他们只是下人,用不着你这么认真。」始理所当然的拒绝。只是让底下人做事,万事都要索取报酬,还有规矩方圆吗。「真要答谢,不如好好的泡壶茶来与我吃。」
阴曹点点头,「请教我能泡出最纯正茶味的泡茶方法,我不懂。」茶她当然会泡,但要如何泡出最好喝的茶,她真的不懂了。
她直接又坦白的不耻下问让始对她的好感又更进一步,见她微微垂着头,一副真心请教人的模样,没有任何惺惺作态,或许她没有惊人的容貌,那些三从四德她也没有,但是和她在一起让他却觉得比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舒服。
再来,从来都是旁人泡茶给他喝,曾几何时要他动手才有茶喝?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通此道。
算是个新体验吧,不论是自己动手,还是泡给一个女子喝。
他应承下来,让人送上茶具。
不用想他也知道阴曹的屋里不会有什么好茶具,又或许根本连茶具也没有。
下人送上一整套雨过天青的汝窑青瓷茶具,瓷器温厚内敛,色泽美丽,宁静中散发多层次的釉色美,可以想象一汤水色在其中荡漾,会有多美妙至极。
壶则是宜兴紫砂壶。
小飞自动自发的端了小凳子和扇子,就着红泥小炉煮起了水。
「你看好了,想喝到最纯正的大红袍,味道如何与泡法密不可分。」
阴曹看着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蛊惑人的韵律,茶壶及茶杯用沸水冲洗,再投茶,冲入沸水,将茶叶冲洗一次,冲洗过后,开水注入茶壶,浸泡片刻,注入茶杯享用。
在等待品茶时,阴曹双手叠在一起,下巴顶在上面,带点小女儿姿态看着袅袅蒸气道:「我娘说过茶者,南方之嘉木。」
「嗯,这是陆羽的说法。」
「哦,还有别的说法吗?」她睁圆了眼,很是好奇,因为这份好奇,五官都生动得洋溢起一股神釆。
始瞥了她一眼,心,又轻又重的跳了下。
「陆羽是茶圣,你说的是茶圣眼中的茶,卢仝曾云:『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诵神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那卢仝又是什么圣?」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一个活了千余年的男人面前,她能打肿脸充胖子吗?好学着点好。
「茶中亚圣。」茶已经出味,他放到鼻下闻了闻,颇为惊讶,这茶香气清远悠长,更胜一般的大红袍一筹。
就算是野生大红袍,也不至于……
「他不敢越过茶圣,只能屈居亚圣了,要我说,卢仝这诗可比陆老头说得有意境多了。」始也给了她一杯茶。
至于滋味,阴曹虽然不至于牛饮,回味过来倒是觉得挺润喉的,很想续怀。
可始见汤色清湔艳丽,呈深橙黄色,且韵味明显,一杯喝下,固味甘商醇厚,杯底犹有香气,他还不曾喝过这样的大红袍,绝品。
莫非是这娃儿在制茶中多了什么他不明白的步骤?
「怎么了?」他那表情太奇怪,既不像好喝,又不像无法入口,那端着杯子思忖出神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你制茶时的步骤说与我听。」他通常不废话,本就是简言少语的人,一个眼神便能震慑于人,言语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需要的,可遇上了这个娃儿,他好像逐渐打破不语的藩篱。
可也只对她一人。
阴曹虽然不解始为什么要她把制茶的步骤说给他听,但看在他泡了这么可口的茶给她喝,还有,要是没有他的引路,她又哪能找到这长在深山峻谷里的大红袍?于是,她不厌其烦的把步骤说上一遍。
「原来错有错着,想不到更为出众。」
按照正常程序,摘下的茶叶应该先放室外萎调,再静置室内萎调,阴曹误打误撞将程序反了过来,造成茶叶更截然不同的风味。
没有毁了这世上少有的茶,反倒增添了软亮匀齐的香与味,始只能说有时候老天要帮一个人的时候,总会用出其不意的法子。
这时,小飞将所有精制过的茶叶悉数拿了来,不多,只有六两。
始毫不惭愧的道:「三两你拿去卖钱,留下三两与我。」
这是割肉啊!一要就三两。
可能不给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本想留下一两自己偶尔待客用,以及给师父一两的希望都破灭了。
如果拿去卖给茶行,一两的茶叶有人肯买吗?
所以,阴曹摸着鼻子,拿着那三两比金子还要昂贵的大红袍走了。
自然,她心里「奸商」、「恶霸」……把始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是她继而一想,茶树的所在他是知道的,能去到那种深山峻谷,没有他,她一辈子也到不了,茶叶带回来,要是没有人帮忙处理需要出力气的工序,她也完成不了。
讲实在一点,他就算想把六两茶叶都据为己有,她也不能说什么。
瞧着阴曹那敢怒不敢言、愤然走开的背影,始的嘴角始终是翘着的。
逗她,真是有趣!
三两极品的大红袍够她卖的了,往年的茶贡也不过六两大红袍,她即便只出手一两的茶叶,也够她发财的了。
再说,她手上可不只有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