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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上·定情篇) 二之一、恩仇难辨怨君离

  十年之后,严君离将届而立之年,而那个说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儿,早已不在身边。

  三年前,离开了他,带着满满的怨愤与不谅解。

  临走前,他说——“严君离,我一生也不会原谅你。”

  一生,那是多么悠长的岁月,用一生去驮负恨意,太沉重。

  三年来,他不曾忘记那双空寂的眼眸、无绪的冷嗓,不知——那人至今是否仍恨着他?

  这三年当中,他总是挂念着,不止一次地想,有没有人在身边叮咛他添衣、进食?有没有人陪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心事?这孩子挺别扭,话都藏在心中不肯说……还有年关时,谁来为他添几件新衫……

  他总是想得太多,夜里无法成眠,想着那个他宠爱了十余载的孩子,如今好不好?

  有时,想得心口闷了、疼了,便会往“逸竹轩”来,看看小恩住过的地方、抚抚睡过的枕、穿过的衣裳……

  这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还留有使用过的痕迹,彷佛那空白的三年不曾存在,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不曾教他亲自驱离……

  盼得深了,有几回,一些个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是心头悬念的那道身影,正推开外室的门,像以往那样走来,赖靠进他怀里低喃:“好困,想睡觉——”

  才想着,远处便传来脚步踩上木阶的“咿呀”声响,一步、一声,愈见清晰地朝楼阁上接近,他心弦一震,近乎急迫地起身察看,脚下绊着门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少爷——”

  心头一凉,步伐止住,呆站在房门口,瞬时神情空茫。

  奶娘瞧着心酸,问道:“又在想念小少爷了?”

  他怔怔然,扶着门框回到桌前,轻缓落坐,动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

  茶,还是温的,他方才泡好的安神茶。

  十岁那年的惊吓过后,小恩总是睡不好,他每每让身畔那人的梦呓躁动扰醒,

  便每晚冲一壶安神茶,好让人安睡到天明,这一冲,就冲了好些年。

  “要真那么挂心,何不把他找回来?”只要少爷愿意,不可能找不着,小少爷也不会真狠得下心让他找不着,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刻,旁人无法想象,她可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呼吸相连的深沉牵绊,不是说要断就能撇得一干二净的。

  他摇摇头。“奶娘,外头的世界,很宽、很广,他不必陪我困死在这儿。”雏鸟大了,本就该让它离巢去飞。

  “那你还有什么好挂念的?”做到这分上,也已经太足够了。

  “我只是、只是——”明知道对方会很好,还是免不了牵肠挂肚。“奶娘,他有捎任何的讯息回来、知晓他的现况吗?”

  “他连你都不肯理会了,还会跟我这老妈子说什么吗?”

  “……”也是。不该忘了,那人性子有多拗。

  “那便再等等吧。”也许等哪一日,气消了,便会回上他只字词组了。只是不晓得……他还能有多少时日可等?

  “净顾着谈小少爷,都忘记了,老爷要您稍作准备,晚些到听松院与青岚小姐一同用膳。”

  提起那个名字,严君离明显沉寂了下来。

  “奶娘,你说——我这样做,究竟对或不对?”

  “您想太多了,那是自小便订下的亲事,你纵是有心替人想,对方还不见得领你这个情。”

  严君离轻叹。

  想来,袁青岚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若能由得自身作主,好好女孩儿,谁愿嫁进一桩朝不保夕、进了门随时得准备当寡妇的婚姻里?

  这亲事,早在袁青岚出世那一日,便定下了的。那一年,正是他九岁初逢生死大关那年,把爹吓坏了,也真正信了那高人所言。

  同年,二姨娘的大哥家里头添了个女娃儿,爹深谋远虑,本就想早早为他订下一门亲,待到女方成年以后迎进门,好为严家留下一滴血脉。

  巧的是,青岚八字恰恰与那高人所言相符,能够福荫于他,爹当下哪还管得他同不同意,擅自作主与二姨娘议妥此事。

  前些年,还有小恩在,那孩子有极重的不安全感,因为生命中只有他,怕他成亲后从此被新妇霸占所有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地居中作梗。他不是不知,只是放任着,由他去,亲事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延宕下来。

  小恩走后,他又借故闪避了几回,今年,怕是避不过了。

  他撩袍起身,抚去儒衫上浅浅的绉褶,临去前,不忘谨慎地掩妥房门——即便主人已然远去,这一方之地,永远为其保留,永不易主。

  美其名是用膳,实则为制造机会让未婚夫妻多聚聚,好培养感情,因此,吃没两口,爹和二姨娘这两位陪客便找了个借口托词离去,留下两人四目相对。

  说生分,也不真那么陌生,逢年过节,袁家会过府来走动走动,小住上数日,年年都能见上几回面。

  但若要说到熟悉,他们从未真正分享过彼此的心事,不清楚对方对这桩亲事所抱持的想法,以未婚夫妻而言,他对她几乎称得上是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女子有着温静如水的性情,应是不难相处。

  用过晚膳,两人一同漫步园中。

  孤男寡女,寂夜独处,是不适宜,但两人已订下亲事,早晚是要过门的,也就没太拘泥礼数。

  “岚儿——”他顿了顿,再道:“爹说了,年后便要将咱们的亲事办一办,你怎么说?”

  “……嗯。”袁青岚敛眉,轻轻一颔首。

  “你——我是说,你真的确定吗?我这身子,无人能担保过得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依我原先的想法,本是不打算成亲的。你人生还长着,犯不着为我搭上大好的青春年华。”

  既是不能白首,成亲只是自误误人,他从一开始便借故拖延,怕的就是有个万一,至少人还没娶进门。

  虽说守望门寡对女孩家闺誉亦是有损,好歹总强过一生守寡,没真误上人家大姑娘一生。

  这些日子,爹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前年的一场病更是拖垮了根底,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里,总是难受,父亲为他操烦了一生,难道晚年还不能教他顺顺心吗?

  既然爹希望他成家、亲手抱抱孙儿,他总能为爹达成一回心愿。

  只是——愧对了女方。

  “严大哥!”她声音轻轻地,却极坚定,仰首道:“自岚儿晓事以来,便知你会是岚儿今生的依归,无论是否已进严家门,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自她幼年时期便一再告知,严君离会是她的夫婿,那早已是根深柢固、牢不可摧的信念,她生来,便是要嫁他的。

  因为她的这一门亲,姑母能稳固在严府的地位,袁氏一家受严府金援,做生意也因有严府为靠而无往不利,用她一人,可换来一家富贵终生。

  何况,这夫婿性情温润谦和,嫁他不算受苦。

  严君离微讶,而后笑道:“如此说来,我百般推托倒是误了你。”

  他记得——袁青岚还与他的小恩同年,那今年也合该要满二十,都被他拖成老姑娘了。

  想想,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都是如此强势?只要于他有益的,无所不用其极也要为他所用,小恩便是一例,他又怎会以为,袁青岚能幸免?

  严君离的未婚妻,全梧桐县有哪家敢要?真有,爹也不会容许他人夺占属于他的人,他要真有个万一,她八成还是逃不过守寡的命运。

  看来,她比他更早看清事实,也已认命。

  “既是如此,我会禀明爹爹,年前选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再拖下去,便是他对不住她了。

  至少,他能给她个身分,待在严府里,名正言顺,一生安稳。

  回到观竹院当晚,他躺在床榻上,彻夜辗转。

  终于下定决心,本该了了一桩悬挂多年的心事,却是无由地难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凭栏仰望穹苍一轮月华,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逸竹轩来。

  “我要成亲了。”他低低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房低喃。

  以往,小恩对他的亲事是百般阻挠,现在听闻此事,不知是否仍会耿耿于怀?抑或一笑置之?

  “你,会回来喝我这杯喜酒吗?”

  多年情分,当真就这么一笔抹去?三年了,他还是无法相信,两人最终的结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丝丝未灭的火苗仍在盼着,盼远方那人,会回来见见他、真心为他送上一句祝福。

  轻不可闻的“咿呀”声,在这深寂夜里,格外清晰地传入耳内。

  他头也没回,对那拾级而上的人道:“奶娘,你去歇着吧,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去了。”

  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当自个儿的孩子看待,时时挂念。

  更早的时候,尤其是在小恩刚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这间房,看着那人用过的每一样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浑然不觉时光流逝,也难怪奶娘不放心,时不时地要来寻人,提醒他该歇着了。

  来人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便再没动静。

  他疑惑地回眸,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仓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着凌乱步伐上前,神情难掩激切。“几时回来的?怎不跟我说一声?”

  “回?”相较于他的热切,慵懒倚靠门旁的身影,显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这儿,有我容身之处吗?”

  有啊,一直都有的……

  严君离哽着声,无法成言。

  “你走吧,这儿已无你容身之处——”

  这话是他说的,是他亲自为小恩整理行装,逐离身畔。

  心知他怨气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锐讽言。

  “刚回来,累了吧?我唤人打点一下逸竹轩,好让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阶前,困惑回眸的同时,那冷嗓悠然接续——

  “我回——既然你坚持用这个字眼,那就当是“回”吧!我回来三日了,已经在听松院住下。”

  他回来三日了?!

  严君离一时怔忡,反应不过来。

  回来了,却没让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来见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会他?

  他满心怅然,看着那道悠然沉稳的步伐走入房内,打开衣箱翻翻瞧瞧,发现里头的衣物保存良好,还泛着淡淡的皂香及阳光味,彷佛定时有人将其取出清洗,晒晒日头。

  他挑挑眉,没说什么,挑了套功夫服、几件罩衫、以及轻软薄透的夏衫,再将衣箱关妥,转身便要下楼。

  “小恩……”他迟疑唤道:“你真要待在听松院?这不太好,别拿自己的安危与我赌气——”

  当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让爹再有机会对他下手,如今这样——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严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年吗?”

  随着移步趋近的身形,阴影笼罩而下,严君离本能一退,腰后抵上阁楼护栏。

  他这才惊觉,那个曾经赖在他怀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汤的孩子,几时起,个头已抽长得都要高过他了?这些年,变得黑了些、壮了些、也……阴郁了些,说的话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后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时,纯然而真诚的目光。

  这究竟是谁所造成?爹吗?抑或是他?

  “被伤害一回是年幼无能,第二回是年少无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余辜!你忽略了——我不会永远无能无知地只能倚赖你的庇护,我会长大、会变强,而他会衰老,无法永远呼风唤雨。”

  顿了顿,冷沉的嗓,一字字轻缓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亲,可曾教过你——养虎终为患?你猜,这回若再对上,有事的会是谁?”

  领悟话下之意,严君离心头一颤。“小恩,你——”

  严知恩话锋一转,又道:“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年不该救他养他、教他育他、宠他护他,终至今日养虎为患?

  后悔三年前,遗弃他、将他驱离身畔之举?

  还是后悔不该——严君离一顿,打住思绪。

  “不,我不后悔。”无论哪一个,都不曾后悔过。

  “是吗……”严知恩低喃,眼一闭,再睁开时,幽寒目光闪过一抹狠戻。“你不后悔……所以我活该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这有多痛吗?”他不容拒绝、强势地扯住严君离的掌,贴向心口处——“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父子分别划下一刀,差别只在于,他执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体,你使的却是无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们都是凶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严君离瞳眸一缩,不由自主地抚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开肤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难除。

  “还……痛吗?”

  那微哑的嗓滑过心间,严知恩不觉浑身一颤,感觉那道陈年旧疤彷佛再度热辣疼痛起来——

  他退开一步,掩饰狼狈。“别表现出一副多心疼的样子,我早看透你的虚情假意!”

  面对他的愤恨与不谅解,严君离无话可驳。

  他确实,是无形的凶手,若不是为了他,小恩不必被牺牲,承受肉体伤害的痛楚,也面对信任被撕毁的背叛与不堪。

  他原以为,最糟就是恩怨两消,形同陌路,却怎么也料不及,小恩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不谅解,昔日情义历历在目,今日却得难堪地,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

  严知恩退开一步,冷然道:“不后悔是吗?那我就让你后悔!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地讨!”

  什么意思?

  一回神,严知恩已下了阁楼。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惊——“小恩!”

  前方身形一顿,没回身。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伤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个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头,他便磕头;要他喊爹,他便喊!这一生,什么都听他的,结果呢?到头来换得什么?他的信任,换来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惨痛,而那个承诺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又几曾办到过自己许下的诺言?

  没有!严君离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伤,依了那个人一辈子,那个人却不曾依过他一回,真正听他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何必还要再听话!

  “你若伤了爹,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更无法原谅自己。”

  “你以为这还威胁得了我吗?严君离,你与严世涛,我都不晓得自己恨谁多一些。”原不原谅,谁在乎?他若不好过,谁也别想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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