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亲王府新家训〉
芜州南镇
绿水碧波荡漾,堤岸植遍杨柳,美丽的南镇在夏季午后细雨中,越发显得诗情画意。
苗倦倦伏在天衣坊的一台绣架前飞针走线,纤纤十指翩然如蝶,很快便绣好了角落一大朵紫金芍药,针脚细密,构图精妙绮丽,立时吸引来了管坊大娘的注意。
“嗯,还不错。”管坊大娘藏住惊讶之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明儿就开始上工吧。”
“谢谢大娘。”她抬头,不卑不亢地微微一笑。
“待会把聘契打了,每月工资一两五钱银子,做得好的话主家额外有打赏。”管坊大娘看着面前荆钗布裙却眉目如画的女子,心下越发吃惊。“你说你叫什么名儿来着?”
“玉氏。”她神色沉稳地回答。
“玉娘子。”管坊大娘略一沉吟,见她露额梳髻做已婚妇人打扮,不禁又问道:“你原是何方人氏?夫家何处,又是因何会到我们南镇来的?”
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天衣坊乃南镇最大的绣庄,老爷更是南镇首富,用的奴仆绣娘都得是身家清白来路清楚的,”管坊大娘微微挑眉,“否则就算是绣工再好,我们也用不得。”
苗倦倦眸光微闪,平静道:“是,不敢瞒大娘,奴家因才德不及,见弃于夫家,只得自请下堂、净身出户,现从母姓,日前迁至南镇小花胡同,应聘于贵庄为绣娘,图的是能自力更生,以手艺猢口,大娘心慈仁善,还请给奴家一个机会。”
“原来如此,见你谈吐也是个读过书,想必娘家出身非小家小户,怎么没回去投靠娘家?”管坊大娘神色温和了些。
“既已下堂,自是回不得娘家,以免污了父母颜面。”她涩然一笑。
她爹苗八旺现在一定气到恨不得能生吞了她吧?幸好姨娘现今有孕在身,爹又一向喜爱姨娘,再恼也不至于迁怒到姨娘身上。
只是……不知王爷有没有找爹爹麻烦?
不,他不会的,那么好面子的男人,又坐拥佳丽无数,恐怕她一走,他气过之后,转眼就忘了她是谁吧?
……这样也好。
苗倦倦神情黯然了下来,再掩不住深深的落寞萧索之色。
管坊大娘本还待再问,见她秀气小脸上的脆弱,不禁心下一软,再也不忍心追问到底。
终归也是个可怜人吧。
“我知道了,往后你就好好在这儿做事吧。”
“谢谢大娘。”
出了天衣坊,苗倦倦抬头仰望着碧空如洗的天空,略嫌刺眼的阳光令她有些眩然。
从今天起,她就是玉苗,是天衣坊的绣娘。
她已经打算好了,天衣坊的工钱最丰,多做绣件的话还能另得打赏,积攒下来久了也是一笔钱。
当初从王府出来的时候,他赏赐的那些金银珠宝她都留在小纨院,只带了自己两年来存的月钱,约莫七十几两,再加上在天衣坊做上一年的绣娘,合计约可攒个八、九十两银子,到时候她就再往南走,到更乡下的地方去买个小院,买几亩地种种菜,过上那忙时耕织暇时读书的清闲日子。
这一生,她不要再把心交给任何人,宁可牢牢紧握在自己手上,直到青春逝去、无常来临……就算这样平平淡淡、清清冷冷的死了,也好过一颗心寸寸痛折成灰。
一想起他,苗倦倦胸口还是会时时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可是这样的疼会渐渐减退,直到终有一天,再也没有任何感觉。
“玄怀月,终有一天,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她望着北方的天际,眼神决绝中带着一丝凄凉。“你也把我忘了吧。”
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现在这样也好,他继续做他的富贵逍遥王,她还是做她默默无闻的平凡人……
自那日后,苗倦倦就开始在天衣坊做起了绣娘。
绣娘的工作看似细活儿,并不粗重,其实很辛苦,尤其是自早至黄昏时分,除开中午歇息吃饭的短暂辰光外,大部分都是伏在绣架前不断绣着、绣着。
手酸自然不用提了,光是一双眼睛,在专注盯着绣线缎面一整天后,往往是眼前模糊得闪着团团白光,就算闭目睡上一整晚,还是难掩疲劳。
两个多月后,苗倦倦因绣工特别绝艳精致出彩,被加了一两银子的月俸,可是眼力却也因此退化了许多。
“这具身子果然还是太娇弱了,”她叹气,自我检讨道:“太丢人了。”
这一个黄昏,苗倦倦拎着用芭蕉叶包起来的一刀豆腐和一小条咸鱼,推开了小花胡同最尾端的那间老旧宅子。
她租的这屋子,听说几年前住的是个富商的外室,被大妇发现后带着人来活活一顿乱棒打死,后来经了好几手都无人敢久住,最后被她用极便宜的租金赁了下来。
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她就备了鲜花素果等祭品,拈香默默向那位可怜的前辈祭拜祝祷了一番。
爱也好,恨也好,总归尘归尘,土归土,这世上最欺人最吃人的就是地位,生而为妾,本就半点不由人,一缕芳魂归九天,倒也落得干干净净,待下辈子投胎为人,希望莫再沦受同样的苦楚了。
不知是冥冥中真有感应,或是她本就迟钝,自住进来那天起,倒是十分清静安生,从没有什么邻居口中的闹鬼现象。
苗倦倦将咸鱼和豆腐洗了切成大块置入粗沙锅里,放在灶上生火煮将起来,又随手蒸了颗馒头。
随意便弄好了简单的一餐,她帮自己倒了杯清水,坐在小院子里的石桌前,就着满天晚霞,自己一个人默默吃起晚饭。
风很凉,不知哪儿吹来了一股幽幽的花香,隐约像是栀子花,细闻又好似是夏桂。
她这时最想念的是痴心。
王爷那么骄傲的主子,自是不会为难痴心一个小小丫鬟,可是她就这么不告而别的逃出王府,丢下痴心一个人,痴心定是怨极了她吧?
“痴心对不起……”吃了几口的馒头似石块般沉沉地压在胃里,她再也忍不住泫然欲泣。“对不起……”
“你不惜离家出走,离开本王,就是想来过这种苦日子的?”
苗倦倦闻声一呆,手里半个馒头再也拿不住的滚落地上。
在渐渐消逝的夕阳霞光下,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背着光、负着手,宛若天神又像幻影般出现在她眼前。
她、她的眼力竟已模糊到此种地步,恍惚间也能把树影看成了他吗?
她想揉眼睛,可一抬手,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落泪了……
一时间四周更静,连归巢寒鸦都安静得不敢乱啼。
苗倦倦胸口涨满了又热又疼又酸又涩的滋味,脑袋迷迷茫茫,浑然不知是苦是喜是悲。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渐渐恢复了冷静,目光低垂,掩住了犹狂跳不安的心,闭口不语。
“瘦成这副鬼样子。”玄怀月愠怒的嗓音顿了顿,气息带着一丝不稳,咬牙道:“本来就不甚好看,现在又——吃的那是什么?馒头?咸鱼?豆腐?你这又是在跟谁赌气了?以为折腾自己的身子,本王就会心疼服软吗?”
明明出口就是一番痛斥,个中的关怀心疼之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她心头一热,眼眶却越发灼烫刺痛起来,好半晌才挤得出艰涩的字句:“奴婢不敢。”
“奴婢”二字,瞬间又轰地点燃了炮仗!
“你!”他气得脖粗面涨,高大身躯激动地微颤,长指恨恨地点着她的鼻头,“没活活气死本王你不甘休吗?”
她叹了一口气,眼神黯淡地道:“王爷,身为逃妾,奴婢罪该万死,可王爷要是还顾念你我昔日一丝情分在,今日就当从未见过倦倦吧。”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给了你三个月的时间任性,还不惜动用了飞狐堂追踪你的下落,接到消息后还千里奔驰、披星戴月地赶到这鸟不生蛋的镇上来,七天前本王就到了,强忍着口气由着你在那劳什子的绣坊里累活得跟条狗似的……”玄怀月怒气冲冲,烦躁焦恼地在她而前大吼大叫,“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豆渣吗?狗粪吗?”
苗倦倦被他劈头吼得一阵头晕眼花,瑟缩了下,越发心乱如麻。“我……我……”
“你这没心肝的,跟本王置气这么久,吃醋也该有个限度吧?本王可是忍你够久了,再胡闹下去休怪本王对你、对你——”
她心里滋味复杂万千,又是甜又是酸又是涩,喉头堵塞得更严重了,要很努力才咽得下那硬团,低声道:“我知道,王爷待我好。”
他住了口,眼眶微微发热,最后还是别过头去恨恨地低斥:“哼,巧言令色,本王不信你!”
“可是王爷,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玄怀月闻言,死死瞪着她,锐利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深深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我很感激王爷千里迢迢来到南镇,还对我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是念着我的安危。”苗倦倦的语气很平静,泪水却不争气地滚落了,微哽道:“但是,倦倦福薄,不值得王爷这般爱重。”
“你——”他只觉脑际嗡嗡然,既是愤怒又是无措。
她跪了下来,含泪郑重地道:“王爷,请权当倦倦死了吧。”
“别跟本王绕这些鬼话!你说,你到底要什么?”看见她向自己跪下,他像当头挨了一记重棍,在勃然狂怒的低吼中,带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的颤抖。“你这个该死的女人,到底还要本王怎么做……”
“王爷什么都不必做。”她噙着泪,强抑着如刀割的心痛,低声道:“倦倦认清做人的本分,深知过去贪心太过,让王爷为难了。可是要倦倦再回到王府后院,眼睁睁看着……也生不如死,不如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很好,相濡以沫,不如两忘于江湖。”
玄怀月瞪着她,呼吸急促粗重,俊美脸庞涨红得仿佛拧出血来,半晌后,嗓音阴沉冰冷得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你还是执迷不悟,若本王一生不能专情于你一人,你便宁死不回王府——你就拿这个来要胁本王?”
在一阵久久凝滞的沉默后,她低叹了一口气,神色怅惘而苍凉,好似瞬间老了许多。
“王爷,我苗倦倦什么都没有,能给的就只有一颗不值钱的真心,而偏偏王爷最不缺的就是女子的心。”
他又是一震,胸口一痛。
她眼底的苍茫之色更深了,“正因认清了事实,又自知生性执拗,一旦动心,眼里就再揉不进沙子,与其因爱生妒、由妒生恨,到最后不可收拾,自伤伤人,不如就此自弃于王爷,这样,也算不负了当日王爷的一番怜惜爱宠。”
“别跟我玩那些虚的!你既是不拿本王当回事——”他眸中闪着不可置信的悲愤,定定地望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庞许久,傲然的大笑起来,语气却无比冷厉凶狠:“本王有的是人稀罕!”
苗倦倦小脸惨白无色,下一刻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她战栗地瑟缩一下,呆呆地转头望着,院子里那株高壮老树已被怒极的他一拳重重击断!
在树倒下扬起滚滚飞尘当中,那狂怒的高大身影已夺门而出,转瞬不见。
她闭上眼,泪水滚滚而落,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尽,疲倦欲死。
他已是恨透了她吧?
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