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绝对是有道理的。
她时常告诫自己要清楚识人,因为三公常说父皇就是宠信九侍,才会酿成祸国殃民。其实父皇曾经看对人,毕竟三公是他挑选的。
寝殿内,难得无声息。
暂时送走风曦和她在几天内爱上的两只黄鹂,屏退仆人宫女,就变得很安静。
太仪跪坐在铜镜之前,素手纤纤,捻起敷粉调和水,均匀搅拌,然后敷上面容,粉饰连日来眼眶下难掩的疲惫;再调出淡淡的粉胭脂,涂抹两颊,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色。
以黛石画眉,在眉心贴花钿,绾上时下姑娘喜爱的高耸发髻,戴上镶了珠宝的闹娥,团花式的宝钿,挂上会随着步伐摇动的宝蓝耳饰,最后以嫩粉红色点唇,太仪站起身,裙摆翻飞着人雁,套上质料轻薄透明的夏裳,准备动作告一个段落。
她审视镜中不像自己的女人。
在温暖的寝殿内,穿这样并不会冷。
而且鼓动的心跳让她整个人不只温暖,还有点热了,但最热的是……太仪的手抚上额头,那个温度仿佛永远不会退去,跟了她好多天。
仲骸给过她男女之间的吻,没有感情的吻,带着抚慰的吻,她却独独对这个看不见的吻最有感觉。
事后,她偶尔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凝视他的唇,莫名的看着,等到被它的主人发现时,再困窘得别开眼。
那个温度,她难以忘怀。
教人迷醉了心,撩乱了意,不住的放下了真感情……
怎么可以?
她斥责自己可耻的忘了仇恨,让儿女情怀困扰,但是每想一次,仲骸的身影只是更深植脑海中。
她好怕自己当初拚死记着的人,在模糊了情感的界线,会变成怎样的存在?
想忘又不能忘,不想想偏会想。
“仲骸”这两个字在她心里延伸出两条相反方向的线,一条始终系在仇恨上,而另一条……
踩着惶惶不安的步伐,太仪从未主动接近仲骸,但是今夜,她要用自己,来换取这个人的信任。
因为,她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有事?”坐在和太仪相同大的床上,仲骸一手搭在床头,另一手捧着书卷,正在研究。
但是太仪的出现,随即夺走了他的目光和鼻息。
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忘了呼吸,她光是站着,已经做到。
她的手一如平常轻轻交迭在胸腹之间,神情凛然。
别发抖。
暗暗握紧手腕偶尔还会疼的地方,太仪制止自己退缩。
“你换了衣裳。”仲骸异常缓慢的扫过她全身上下,做出结论,“穿得很美,像个舞妓。”
从未见她穿成这样。
“美就好,男人不都爱这样?”她开始走向他,一步一步,赤脚踏在木头上的轻响触动了耳膜。
仲骸双眼幽暗,瞬间了解她的来意。
“不是每个男人。”他手腕一振,书卷收得干净,反手一抛,书卷转眼间插入贴墙的木柜中。
太仪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
“所以你喜欢哪种女人?”她哑着声音问,甩不掉一身的惶惶无措。
“美人。”仲骸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来到自己面前,大胆的跪坐在他岔开的两腿间,深吸一口气,双手颤抖的摸上他的脸,他挑起眉头,补了一句,“拥有江山的女人尤其美。”
太仪在害怕。
难道她以为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诱惑男人能成功?
“那么朕是天下无双了。”
她描绘着他的眼眉,正要伸手探向被头发覆盖的左脸时,仲骸握住她的手,将她扑压在床上。
又是被他俯视的角度,太仪感觉到喉咙发干,两片唇瓣微微发颤。
“……朕的发髻会散掉。”
仲骸不理会她的不自在,抽出一根宝钿,抵着她的左胸口。
“所以孤留着你。天下无双,失之可惜。”他把宝钿随手扔了。
宝钿落地的清脆声音,震动她的心弦。
“你始终不相信朕。”今夜看来特别柔媚的双眸慢慢的转了方向。
“咱们俩之间,曾有信任存在?”仲骸好笑的问,也是提醒自己。
“朕不是来同你吵架的。”太仪避重就轻的闪躲。
“孤看得出来。”他的眼意有所指的停在她白皙柔腻的颈部。
她总是端庄圣洁,在夜阑人静的时候穿成这样,以猎物之姿主动踏进他的地盘,怎么可能只是来吵架?
清楚她别有所图,仲骸决定陪她玩。
太仪二度试图碰触他,“朕是来求和的……”没了不安的抖动,指尖依然冰冷。
求和?
穿成这样求和,实在够诚意。
仲骸没把想到的说出来,只是说出正常人会有的反应,“你今天特别乖巧,无事献殷勤……”
太仪的一根指头堵住了他的嘴,“难道朕就不能只是想开了?”
他挑起眉头。
“想开和你呕气下去也不是办法,朕终究得靠你维持天下。”
靠他维持天下?
仲骸移开她的手,眼眸冷冽冻人。
“你搞错了,孤从来不是你的家犬。”他从不曾承认自己是诸侯。
枭雄,他倒喜欢这个世人给的称呼。
“朕没那么想。”她不自觉的转移目光。
“那就看着孤的眼睛说话。”他使力固定她的螓首,逼她看着自己,声音不可思议的温柔。
太仪畏惧的轻喘,气息很浅。
仲骸猜测着,她会如何反应?
孰料她什么也不做,仅仅开口说道:“朕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燃烧自己。”
他的神情紧敛,抽出摆在一旁的佩刀,低低的刀鸣,刺痛了太仪,她浑身紧绷,怕他给自己一刀。
锋利的刀尖挑开一颗颗衣扣,他欣赏她努力维持平静的娇容,聆听她破碎的呼吸声。
她是如此的荏弱,宛如在他手中绽放的一朵花儿……随他蹂躏。
直到夏裳被刀划得破烂,他俯首,薄唇贴着她的,低声呢喃,“孤确实喜欢女人燃烧自己。”
他正凝视着她,冰冷的眼眸不带半点感情,于是太仪了解,他早已看穿自己图谋不轨,只等她瞬间松懈落下的小辫子。
她恐惧不安,眼底铺上了一层薄雾,心一横,挺起上身,扑进他的怀中,双手不知所措的在宽阔的背上来回抚动,喉咙也干涩了,但她倒抽一口气,强逼自己发出声音,“朕愿意……为你而燃烧……”
像是解禁的咒语,仲骸不想再猜她的来意,遵循她的话,燃烧!
即使伪装冷静,他已经被她撩拨得彻底。
唇与唇的相接,总是伴随天雷勾动地火的迫切需要,仿佛将一切都卷入漩涡洪流中,直教人甘愿忘却自己。
“是你自找的。”他说,孟浪轻狂的吻落在她的眼上、眉间、鼻梁。
“朕别无选择……”她回应,热切的小手紧紧攀住在欲海里唯一的浮木,但神情恐惧。
仲骸的每一个吻,都和她四目相交,不像在探问,而是观察。
每当他的唇和手下滑,她眼里的惧意便一点点加深,等到他作势扯掉仅剩的粉橘色睡袍,她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再看下去。
太仪屏气凝神的等着,最后却等到羽被当头盖下。
她在被中睁开眼睛,接着缓缓拉下羽被,探出头,瞧见他背对着她而坐的身影。
“为什么?”说不上完全松了口气,她竟感觉有些失落。
太仪透彻的目光,总盛载着一丝丝的愁。
那抹愁让她的眼变得深邃,令人穷极目欲参透。
“因为你希望孤能停下来。”此刻,他愿成为抹去那抹愁的男人,即使他也不懂为什么。
太仪抓着羽被,突然有种进退不得的困窘。
“无论你所求为何……成为孤的女人,孤不会亏待你。”他背对着她,轻柔又可怕的声音不复在,却教人无从怀疑。
太仪猛然清醒,想起自己的目的。
没想过会如此轻易的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难道在他心中,自己并非只是个傀儡王?
她不懂自己心里升起的希望代表什么,但是深吸一口气,将之磨灭。
“……什么都行?”她望向那张摊在那的地图。
“最难不过天下,成为孤的女人,孤的,也就是你的。”他说得很大方,听不出有几分真心。
“朕不要天下。”她缓缓摇头。
“那你要什么?”仲骸抿了抿唇,转过身子,一只手撑着头,侧靠在床头,坐在她身侧。
不要天下?她真是打败他了。
就在他想着长久留下她未必是坏事,天下多一个人共分,国家由两个人挂名为帝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事时,她竟说不要了。
怎么就是猜不着她的心?
“一个承诺。”她要求。
“承诺?”他重复她的话。
“答应朕一件事的承诺。”
“把一个承诺摆在天下之前,这人若不是傻子,就是准备暗地里搞鬼。”仲骸一直是个疑心病重的人,态度瞬间冷了下来。
“朕所求心安而已。”她也冷静了。
“你还有何不安?你在乎的人,孤都送回你身边了,还有什么可以令你担惊受怕?”
为了她,他做得还不够?
恐怕再也没有哪个挟持者像他如此大方了。
“你。”她直言不讳,目光澄澈,“朕怕的是你。等你取得天下时,朕还会是‘朕’吗?”她的话充满暗示。
“难道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比当孤手中的傀儡王好?”他紧蹙眉头。
“以色侍人者,能恒久吗?即使天朝帝王属一夫一妻制,皇后仍能被废黜。”生在皇家,她自然清楚这点。
“还没成为皇后,你已经在想废黜的事。”他语带讽刺。
“朕讨厌没有安全感。”太仪漂亮的眼来回转动,最后又回到他身上,“而你,给不起。”
更不愿给。她在心里小小声的补了一句。
仲骸被堵住了。
“朕所求,在你眼中,可以简单,也可以很难,端看你怎么想而已。”太仪拾起破碎的夏裳,离开了。
一个可以简单也可以为难的承诺,是看她如何开口要求吧!
安全感是什么?难道把天下分一部分给她,还不足以补足?
有什么是比夺得天下更能让人安心的?
这些问题,困扰了仲骸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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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仪在快要天亮之际,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的妆花了,人也瘫了,脑子却很清醒。
一个承诺……那是为风曦求的。
她怕将来有一天保不了风曦,所以先求再说,况且她另外有打算。
至于自己……其实她也不懂自己想从仲骸身上图什么。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种名为权力的诱惑,以及衍生出来对天下的野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帝位?
为了她的家族,为了她的家人,为了她自己,她爱,无以复加。
而仲骸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的目标都一样,那就是让天下成为自己的。
但她有多无能为力,在连父皇的故居都保护不了时,她终于打从心底面对这个事实。
不会有人来救她的,所以只能靠自己,妄想诱惑他,以博得信任,换取更多的自由,更大的权力。
结果失败了……
太仪在冰冷的床上抱住自己,紧紧的。
越紧,越能确认自己还在,还活着。
“主上何苦如此践踏自己?”温罗痛心疾首的声音窜了出来。
从回到太仪身边,他一直很低调,谨守史官的分寸,从不越界过问任何事,也没有单独和太仪说过话。
因为左右史向来是一起侍奉在帝王身边的,房术始终监视着他。
但今天,他早了。
或者说注意到太仪昨夜的异常,他在离开后又偷偷折返,才能在此刻毫无顾忌的和太仪说话。
“难道朕还有选择?”太仪喃喃自问。
她现在只能效法仲骸,有什么用什么,要保全自己,还要周全四周,她学会了更隐藏心思。
把自己的脸想象成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就好了。
“有。”温罗却如此肯定的回答。
太仪坐起身,“什么选择?”
“主上可能不记得了,您是有婚约的,是先帝订下的婚约,奴才想仲骸大人也知道。”温罗平铺直叙的说。
婚约?她有过婚约……
“父皇替朕订下的婚事……是谁?”太仪不确定自己记不记得。
“厉坎阳。”温罗吐出一个名字。
“厉氏现任的当家。”太仪还记得,因为前一天才迎接过厉坎阳。
是个相貌堂堂、口齿清晰的男人……她对厉坎阳只有这么一点印象。
“你的意思是要朕履行婚约,嫁给他?朕如何能相信厉坎阳不会成为第二个仲骸?”太仪右手抱着左臂,单单一个动作,便透露了内心的忐忑。
“厉氏和皇室曾有姻亲关系,对皇室非常忠心。”温罗的回答过于简洁。
“瓜分了临浪这块版图,你却要朕相信他忠心?”太仪不以为然的挑眉。
她对诸侯的信心,早已在一次次的领地割据下丧失殆尽。
“就是因为他稳据临浪,奴才才会这么说。”
太仪被他的话挑起了探究的兴趣,“说下去。”
“放眼此动荡的时势下,如果没有强力的军事做为后盾,如何能自保?主上不能否认,有时候侵略别人,是防止自己被并吞的唯一方法。相较之下,长孙氏和厉氏虽然有诸多相似,同样背负忠臣之名,但长孙护是个怕事的人,只懂得巩固既有的领土,事事采取被动观望的态度,若非远山境内多水,对善陆战的战氏不利,战慈哪可能容许他在邻近的南方继续扎根?”温罗一一分析给她听。
“但是拥兵的诸侯都有野心。”那些乱她天下的诸侯,她实在很难相信。
“主上,您是否忘了一件事?”
太仪微攒眉头,细想片刻,“什么事?”
“嫁给厉坎阳,和被仲骸挟持是不同的。联姻是一种势力的巩固,挟持则是将势力拱手让人。”
温罗的话切中太仪最希冀的一件事。
她需要扩张自己在朝中的人脉和军事上的后盾,建立帝王不可动摇的势力和地位。
“但是朕拿什么和厉坎阳平起平坐?”没有对等的地位,她嫁过去,也不过是任人剥削而已。
“江山。”温罗毫不犹豫的说。
“江山?”
温罗笃定的颔首。
太仪顿了顿,“江山……”
“带着江山嫁给厉坎阳,帝位永远都会是主上的,厉坎阳抢不着,还必须替主上巩固天下。然则,若等仲骸一统天下后,帝位就会是他的了。”
太仪静默,思索着温罗话里真正的用意。
不会有人因为娶了帝王,或者嫁给帝王,而成为帝王,但是会有人推翻王朝。
只要略施手腕,在厉氏的帮助下,慢慢的树立帝王的威信,重新取得权威,到时候再来削弱诸侯的势力,天朝仍有回天之术。
能利用的,就要利用。
“你确定厉坎阳是个可以投靠的人?”太仪眼底敛着沉思,话锋已经转向。
“是先帝的决定,奴才不敢多说。”温罗没有矫情造作,会这么说,是出于对先帝的尊敬。
尽管是个昏庸无道的帝王,他效忠的是皇族皇家。
“只管把你的看法告诉朕。”目光集中在温罗被皮革覆盖的面容上,太仪要他说。
温罗是她的替身。
因为两人生得十分相似,三公令他成为她的替身,模仿她的身段,学习她的每一个表情,甚至为了她白宫。
当政局开始动乱,天下被割据时,几次都是靠温罗这个替身躲过一命,她曾笑自己只有一条命,多出来的,都是温罗的。
是他在风雨飘摇的劣境中,保全她的性命。
所以,温罗是她最信任的人。
“奴才认为,忠臣之名,暂时还能成为一道枷锁。”温罗这才说出自己的看法。
意思是,连他也不敢保证厉氏没有夺权的野心。
也是,现在谁不想夺天下?
既然如此,也只能各凭本事了。
“朕该怎么做?”太仪隐藏起该有的决心下隐含的动摇,问得有些急促。
“和厉坎阳见上一面。”
“只要见一面就好?”太仪不解。
“如同奴才之前所说的,仲骸一定也知道这件事,必会趁此次御茗宴解决掉这项忧患,以免落得和厉氏争夺入主极阳宫的权利。”温罗猜想,这就是仲骸举办御茗宴最大的原因,只是猜不到他会怎么做。
“而他必须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太仪沉吟。
“这一点毋需他操心,孙丑和房术自然能替他想出大把的主意,问题是,主上也需要一个能出嫁的契机。今天迎接完战氏的到来,明日就是御茗宴了。主上尚在仲骸的控制之下,无法任意行动,更别说宣布婚约,举行婚事,仲骸一定会在御茗宴上想出一套说词,排除婚约,所以无论如何得在御茗宴之前行动。”
“在御茗宴之前宣布婚约有效?朕恐怕没有机会……”只要有第三人在的场合,她随时都得和仲骸形影不离。
“那就制造机会。”温罗斩钉截铁的说,“夜会厉坎阳,会使主上玷污名誉,却是最有效的办法。”
“夜会厉坎阳?那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朕和仲骸同寝殿,岂有名誉可言?”太仪自嘲。
“主上不知道吗?无论宫中,还是朝野,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仲骸和主上同寝殿的事,似乎是仲骸下了封口的命令。再者,寝殿内的仆人宫女也早已换成仲骸的手下。仲家军,军记严明,仲骸的命令比圣旨还不可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