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香气步岀房门,一路走到厨房,里头的人一手持锅铲,回眸朝她浅浅微笑。「早安。」
她本能地扬起唇线,回他一记微笑。「早安。」
打理好仪容,两人各自坐在餐桌上,以往固定的那个位置上,一起享用他做的早餐。
赵之荷边吃早窦,一面观察他。
他看起来——神色如常,跟以往没什么两样。
她本想,再正式向他道个歉,但他看似云淡风轻,旧事重提只会破坏眼下的平和,毕竟那不是多愉快的话题。
余善谋抬眸,捕捉到她窥探的视线。「怎么了吗?」
「没事。」她把话吞回去。
既然事情都过去了,他也充分表现出事过境迁的态度,那还是别破坏气氛了。
「今天你洗碗,我先走了。」用完早餐,余善谋拎了钥匙准备出门。
「啊,对了!」赵之荷突然想到,叫住他,「可以等我一下吗?我车送修车厂了。」
他在玄关前止步。「发生什么事了?」
要是说出为了帮他买布丁,所以发生车祸,像在邀功或勒索似的,感觉不太。「没有,例行保养而已。」
他将车匙搁在茶几上。「你最近常要在外面跑,车借你开,方便些。」
「唉——」
他已经开门,先走了。
……她只是想搭个便车而已啊,听不出来吗?
当下,她也没多想。
那天晚上,她在书房熬夜看资料,看累了,揉揉酸疼肩颈,本能回首往固定方位瞥去——
头一回,捕捉不到他眸心的焦距,这次是真的在放空了。
他靠坐在床头,不知想些什么,指腹无意识轻抚唇心。
她瞬间理解了他脑袋里的画面。
不是见识过大风大浪吗?不就被女人吻了而已,是要回味多久!
她不觉有些恼,「余善谋!」
他猛然回神,想起她的存在,游离的视线朝她望来。「什么事?」
「……没事!」
「那,你继续努力,我先睡了。」关掉床头灯,闭上眼,在床上躺平。
「……」看看那道背身而去的身影,说不出的心头犯堵,她索性也关了电脑,起身回房,要睡大家来睡!
又过了一阵子,她更加明确地感受到,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对。
这些「不对」其实没有「很不对」,他的言行、谈吐、笑容、与她之间的互动,全都一如往常,但还是有一定程度的微妙差异。
后来的某一天,她在客厅独坐,他回来看到,问候了下。
她回道:「没什么,想点事情。」
他点头,「加油!那个角度风水不错,运气好一点,频率说不定能跟上帝同步。祝你灵感源源不绝,上达天听。」完全胡诌无极,打屁完,直接回房。
他没有停留。
以前的他,会走过来,也许陪她聊聊心事、也许没个正经的调戏几句、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她身旁,静静相陪。
那天晚上的客厅,温度有点冷。
心口,突来的空泛,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似,他抽走了什么。
她开始研究起那些「什么」。
嘴角的笑容收了点,少了几分暖意,多了几分距离。
注视着她时的眼神淡了点、少了点,除了交谈时的礼貌对视外,不会有多余的眼神交会。
他开始会在每日晨间唯一共处的用餐时光里,分神看公文、回讯息。
……
她终于分析出,那股说不出的异样是什么了——
亲密、专注,以及——独一无二。
那些如常的互动里,抽掉了这些元素,所有带点纵容的、宠爱的、任何一丝丝隐含暧昧氛围的举止,全数避掉。
他还是会对她好,但就是——
会把车留给她开,但不会与她同进同出。
会关切她的近况,但不会与她深夜谈心。
会满口戏谑调笑,但不会再乱吃她豆腐,趁乱告白。
会体贴地帮她开门、倒水,但不会温柔地轻揉她发心、帮她吹头发。
把持分际,抽掉了那分只给她的娇宠,距离感自然而然就出来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将自己的定位,由一个倾慕的追求者,转变成关怀的男性朋友。
他在淡掉。
移开目光,不再专注、不再凝视、不再独宠。
她恍然明白。
男人的感情,本来就毫无逻辑,来的时候没有道理,就像他当初的一见钟情,走的时候也不需要有太冠冕堂皇的理由。
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了,就像她父亲,从大妈到她的母亲,每一个都是曾经真心喜爱过的,但感觉会渐渐淡掉,然后再有另一个人,去点燃火花。
很简单,也很好理解,他只是淡了,逐渐没有热情而已。
她原本没有很确定这一点,直到有一天在书房找资料,不经意看见夹在里头的书签,直面写着一行字——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那是他写的,字迹不难认,长年习书法的人,写出来的字有一种别人仿不来的气韵,端雅俊秀。
她后来认真思索了一下,终于想起那天吻他的人,是联旭千金谢盈盈,还多事去探查了一下那段过往。
原来,是这样啊。
看见书签上的字痕,懂了他淡掉的原因。
倒也不意外,他异性缘本就很好,她也从来没有给过他明确回应,他会离开一条无人作陪的感情单行道,也是意料中的事。
他的选择很多,从来就不需要吊死在她这树上。
她轻轻吁了口气——
思索出结论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她本就不曾期望,男人独一无二的爱情。
以前,姥姥曾说她性情偏冷,比较慢热,要遇到很有耐性的人,才能温暖她。
在余善谋之前,并不是没有遇到过条件不错的好对象,可是往往总在她觉得「好像还不错,可以试试看」以前,对方就已经先冷掉了。
没有人,耐得住性子,一点一点、慢慢捂热她的心。
如今隐隐的失落,或许只是因为,她曾经以为,他会坚持得更久一些,让她更明确感受到,或许可以燃起一丝火花。「予独爱莲之出于泥而不染」,她是真的有看进眼底了,也开始思考在一起的可能性,可是——
没有什么独爱,如今只剩那一水之间的盈盈佳人。
他没来得及,等她思索出答案,就先淡掉了。
这样也好,她就不用纠结合不合适的问题。
他先淡掉了,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了。
她深呼吸,再吐一次气,试着将胸腔之内,莫名的沉窒感一回吐出。
她没有觉得难过,只是有一点点失望而已。
只有一点点……
只是一点点的失望,很快就会好。
也许睡一觉起来、也许这杯咖啡喝完、也许一部电影看完……
啊,她想起,唯一一次跟他出来看电影,就是在误会他有妻小那一回。
事后她又正式道了一次歉,他说:「没诚意。把我赶出家门,一句对不起就算了?」
这是趁火打劫,但因为自己理亏在先,他提出赔偿条件,她就履行了,何况只是跟他看个电影而已。
电影看完了,还没淡掉。
沿着上回走过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反而想起更多他那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回到家,客厅留着小灯,书房透着光。
听到开门声,他出来打招呼,顺便喝水。「今天好像比较晚?」
「嗯。去看了电影。」
他动作一顿。
她以为他会问:跟谁?
但他没有。
淡淡地哼应一声,倒水,转身要回房前补上一句:「对了,明天丞皓生日,我会在家陪他们,晚上就不回来了。」
「我知道,小舞有邀请我。」
「这丫头,」他叹气。「以后她再这么没分寸,你不用理会。」
可是我答应了——
「这是家聚,她没搞懂状况。」家庭聚会,不是家庭成员、或成员的另一半,不适合参加,小舞以为他们还在暧昧中,想替他制造机会,但他已经很清楚知道,不可能了。
「……」答应的当下,她并不觉得为难,也没有多想,但此时再多言,好像她也跟着不懂事了。
他现在,把线画得好清楚,没有一丝模糊地带。
她不发一语,回房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替我跟丞皓说声生日快乐。」
「谢谢,让你费心了。」
不费心,至少比起他为她做的,准备一点小礼物,费不上什么心。
余善谋看着她回房,冲动地想叫住她。
她……怎么了吗?为什么又露出那种迷路小女孩的表情?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每当她觉得自己被弃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表情——天地之大,茫然不知何处可以安身的表情。之前被父兄同时出卖,她就是这样。
不确定该不该相信赵之寒,会不会再被丢掉一次时,也是这样。
她只是被舍下来的、不重要的选项。
小女孩又受伤了?
以为她最近应该还不错,工作上没有什么大问题,家里这头,跟赵之寒互动也还不错,前阵子一起加班,熬夜查赵之骅的陈年烂帐,也熬出些感情来了,不管是战友默契还是迟来的兄妹情谊,总之看起来,状态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一度想前去敲她房门,又硬生生压下。
没有那个身分,就别做那样的事,给自己太多暧昧错觉。
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句话,放下超出尺度的挂念。他的位置,能说的也只是一声「晚安」而已,并不适合再分享她过多的私密心事。
她只是寂寞,他必须学会放手,她也必须学会面对、消化自身的情绪,他不会永远在她身后守护,他做不到那么伟大,于是,他强迫自己转身回房,不去过问。
知道的愈多,会愈放不下。
剩不到两个月了。
他一天、一天在倒数日子,也一点一点在拾掇。
当初撒的网,慢慢在收网中,赵之骅必然会是网中鱼,跑不掉。
当初撒的种子,慢慢在发芽,赵之荷一步步站稳脚跟,没有他也能走得稳。
当初任性落下的情根……也慢慢在收回,回收不了她的,就收拾自己的,等到要离开的那一天,干干净净,杳无痕迹,
什么也不留下。
一如,他未出现前。
赵之荷不是没有感觉到,他一步一步在远离她。
到最后,连给她的笑,都与一般人无异,是那种精密计算过弧度的制式笑容,他愈来愈淡、愈来愈淡,淡到最后,甚至有几分疏离。
每日的早餐之约,从偶尔缺席,到常态缺席,最后,不了了之。
除了工作上的事,他们几乎已经没有话题。
原来,男人爱与不爱时,差异会这么大。
没关系,只是又被丢掉一次而已,她没有很在意。
一天晚上,她与赵之寒在公司查帐,所有赵之骅经手过的建案都一笔一笔地循线往回追查,手头握有的筹码愈多,愈能一击毙命。
赵之寒是铁了心,要扳倒三哥。
离开公司的时候,她搭赵之寒的车一起走,隔天是周末,回家陪陪母亲。
上路后没多久,手持方向盘的赵之寒,用那一惯冷讽调调,沉声道:「分享一个你会忒开心的好消息,我们被盯上了,今晚八成很热闹。」
「……还真令人开心到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偶然。
从他们一出公司的停车场,这群人就盯上他们了,沿路狂嚣竞飙,寻衅意味分明。
赵之寒不理会,尽量闪避,最后对方索性围堵他们。
她终究是女孩子,没遇过这种阵仗,一时间,也慌了。
「把门锁好,别下车。」赵之寒下车协调。她大脑本能地接收指令,微颤的手锁好车门,掏出手机报警。
对方明显是冲着他来,迎面就是一阵拳脚,完全不给商量空间,直接往死里揍。
这一夜,完全的混乱、失序。
赵之寒被送到医院,警察来了又走,她蹲在手术室外,衣服上血迹斑斑。
第一次,尝到与死亡近身接触的滋味,如果那些人做得再更绝一点,即便赵之寒有心保她,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她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
通知二嫂来的时候,她完全抽空知觉,面无表情地陈述经过,连她都讶异自己能如此镇定,条理清晣,对答如流。
一直到回了家,进浴室,脱掉染血的衣物,打开莲蓬头,忽觉全身发软,压抑一晚的恐惧回涌,无法自抑地发抖,失声痛哭。
赵之寒不怕死,可是她很怕。
她亲眼看见刀刃划破肌肤,鲜血如泉地喷涌而出……
她放肆地哭,在热水的冲刷,恣意流泪,痛痛快快宣泄完情绪后,全身彷佛被掏空一般,只剩麻木。
她坐在客厅,将自己缩抱成小小一团,等着余善谋回来。
她想看见他,迫切地想。
然后,她要扑到他怀里,向他哭诉她的恐惧、还有差一点跟死神擦身而过的事。
直到刚刚,她才惊觉自己有多依赖他,出事后,脑子里只剩他,只想回来见他,拥抱他的温度,见证她仍活着。
那个时候,她甚至想,如果她和赵之寒都会死在那里的话,有谁会为他们哭?
赵之寒起码还有江晚照为他忧心焦虑连夜奔来,那她呢?
有好几次,她都想拨电话,又胆怯地,没敢真的按下通话键。
她更怕的是,那个人不会为她忧心焦虑连夜奔来,又或者姗姗而来,没有她所期待的那些反应和情绪……
那种感觉,一定会很痛、很难堪。
她缩着身子,耐心地等,等他回来,像过去那样,疼疼她、安慰她。等着、等着,一夜过去了——
他没有回来。
她从无助、渴望、等待……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滴落空,无所寄托的渴盼,像温度,从身体里流失,身心一寸寸发冷,最后,空晃晃的心口,已经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余善谋打开门,看见她在家,不免有丝意外。
不是说要回去陪母亲?
「之荷?」见她独坐失神,容色苍白,心觉有异,上前喊了一声。
她仰眸,一见他,怒气无由地上涌。「你走开!」
他正欲张口,她用力推开他。「我不想跟你说话!」
控制不了脾气,完全没道理地对他生气,回房用力甩上门。
反正他现在也常常不回来!
反正他现在看到她也当空气!
反正、反正……他现在已经不爱了,她的死活,对他又有什么要紧?
余善谋有些莫名。
昨晚三人在公司分开的时候,她是跟赵之寒一起,第一反应自是先找赵之寒问原委。
电话,是他二嫂接的,人在医院。
弄清了始末,他挂掉电话,看向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上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