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风,无雨,星子明亮,万籁俱安。
这样的夜,仿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余善谋站在顶楼女儿墙边,俯瞰脚下万家灯火。
「准备好了吗?」
与他并肩而立的男子,默然半晌。「只欠东风。」
「我明白。」这道东风,他来借。「你的位置,不能出手。」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出了手,便有迹可循,一旦落下半点痕迹,就是全盘皆输。一路辛苦走到这一步,这个风险,他们还不能冒。
所以,由他来。
真要查,最多也尽能查到他这里为止。
这本就是他一直来存在的意义,所有会脏了手、不能见容于世的事,不须业主沾身,任何后果,他一力承担。
赵之寒侧过身,正眼望住他。「什么条件?」
不错,很干脆。余善谋回视他,直接亮底牌,「第一,把日昇营造给之荷。」
赵之寒淡淡颔首,并没有太意外。这些时日以来,他逐步替赵之荷把路铺得稳稳妥妥,明眼人哪里会瞧不出几分,纵使自己今天不点头,他必然也有后招,日昇早晩会是赵之荷囊中物。
「小事。」顺水推舟,费不了什么劲,让老头把日昇吐出来给女儿当嫁妆,半点也不为过。
「第二,我要你承诺,善待之荷。」这才是重点,小小的日昇营造,不比一个赵之寒靠谱。
赵之寒挑眉,至今总算彻彻底底悟了。这男人会帮他,从头到尾,要的就是这个吧?
日昇营造,他挣得来;赵之荷,也一直都在他掌中,他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一面是替她砌一堵挡风墙,保障她的未来。
「好。」这一点,他也承诺。「只要我在赵家的一天,她就不会受委屈。」
「那么,成交。」
「就这样?」他自己的条件呢?
余善谋睨他,这口气是嫌他价码开得少了?「如果你不介意被多敲竹杠,容我再追加一条——多疼疼她。你们其实很像,只要你试着对她好,她也会回报你一个贴心的好妹妹,要疼她入心很容易的。」
当然,他也知道,要求一个人的庇护,不难;要求一个人的真心,却无法。除非自己发自内心,想要对一个人好,否则所有被要求而来的,都是假意虚情,他一开始也没想说这些,之荷不会想要虚假的关爱。
赵之寒笑嗤。「既然这么容易,你在她身边那么久,又得到了什么?」
「那不一样。你们本来就是亲人,只要彼此有心建立亲情又有何难?」但他不同,他要的是爱情,爱情不是彼此有心,就能培养得出来,更多时候,是有心给也给不了。
她已经很有心了,他感受得到,她一直试图在对他好,能给的已竭尽所能地给,他不会再要求更多。
「总之,该如何对待之荷,你好好掂量,不能免俗的,还是要先礼后兵一下,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希望我们不会有对上的一天。多一个亲人,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对吧?」
意思就是:她好,天下太平。她若不好,我就不好。我不好,你日子也别想太安稳。要是落到这局面,结果,会是两败俱伤。
说完该说的,他转身下楼,回到那个有她的所在。
旋动房门,柔暖黄光下,她安稳熟睡,他放缓动作钻进被中,轻巧地将她搂入怀中,被夜风冻凉的身体很快温暖起来。
就一晚。往后,怕是也不会再有机会,如这一刻,肆意地拥抱、亲近她。
颊畔轻贴,蹭了蹭她发心,浅浅的叹息,咽回腹中。
数日后,赵氏企业之名,上了各大报的社会新闻头条——起因是年度主打的重点建案发生意外,工地坍方造成十九人轻重伤。
公司内部,自是先炸了一圈,建案负责人赵之骅首当其冲,被拎出来要检讨、给交代。
这厢是信誓旦旦,担保绝无职责疏失。工地嘛,一些个碰碰撞撞的意外,在所难免……然而,保证言犹在耳,无所不扒的记者,隔日再一爆——建案结构安全,不符法规。
再隔日,又一爆——以高级防火建材为主打,却拿次级建材鱼目混珠。
再再隔日又爆承包商、建材商的黑道背景,及其往年不法围标之惯用手法……
一日又一日,连环爆。
到最后,所有指标,全流向同一方向。
董事会大为震怒,所有赵之骅经手过的案子,一年一年往回查,其中饱私囊、牟取之暴利,竟大到算不出个数来。
然而,对内要如何检讨,已是后话,对外,尚有企业该承担的社会责任,桩桩工程弊案,已严重影响社会观感、重创企业形象,公司内部人仰马翻,没一个得以安生。
赵之寒临危授命,坐镇公司主持大局,降低杀伤力。赵之荷第一时间扛下抚恤伤者的责任,每日往返公司与医院,一时间也没能与余善谋谈上话。
直到事发之后的一个礼拜,她由外头回来,见他房里还透着光,缓步上前,他端坐在桌前,练书法。
余善舞说,他心绪紊乱时,就会写书法,练沉静、练稳定。
于是她便专程跑了一趟专卖店,替他买文房四宝,在这之前,她没有看他用过,一度以为他会写书法是诓她的。
他练得极专注,满篇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一笔一画没有停过,她在门外站了许久,他都没发现。
这不是专注,是放空,是麻木,让自己无知无觉,无思无想。
她蓦然领悟。
「是你,对吗?」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确定了,那悬在心上一个礼拜的疑问。
她猜测过,是他?还是赵之寒?甚至抱着一丝「只是意外」这种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侥幸心态……
笔下一顿,墨渍在纸间晕开。
他回眸,幽幽瞳光深不见底。「是我。」
那第一块骨牌,是他亲手推倒的。
他们手上握有多少筹码,就如这几天连环爆的骨牌效应,要想一块接一块毫无失误地倒下,那第一张骨牌,必须精准拿捏力道,不能不倒。
工地意外,可大可小,若不伤及人命,赵之骅手法高明一点,是可以圆滑地处理过去。
他已经变得如此可怕了,将人命捏在手中,精准地计算要掐多大的力道,才能达成他想要的效果。
十九条人命。
他却没有估算到,会波及这么多人,但这不是理由,但凡事故,又哪能精准掌握会伤多少人、伤多重?他下这一着棋时,就应该要清楚这点。
赵之荷对上他漠然无绪的容色,平稳的嗓不起波澜,如实陈述:「我可以有别的办法,但没有一个比这个效果更立竿见影,一招毙命。」
他必须狠,用最狠的招,让赵之骅一次就倒下来,再无翻身余地。
「你……」她喉间干涩,艰难地吐声:「后悔吗?」
「不曾。」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过。一旦深入去想,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他仰眸,望住她震愕难言的面容。「这就是我,是我一直以来在做的事。」为了达成目的,他的手段可以是她想像不来的狠,她看懂了吗?
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的世界太纯净美好,而他,早已一身污秽。
她不自觉跄退了一步,撞到门扳,而后——转身仓惶退离。
看懂了,然后,逃得更远。
意料中的事。他轻笑,收回目光,重新执笔蘸墨,木然地挥毫。
余善谋在公司的最后一个月,从旁协助赵之寒主持大局,将杀伤力减至最低。
赵之骅挖的这个坑太大,填土埋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要第一时间危机处理做得好,后续总能慢慢调理元气。
赵之寒的格局不仅止于此,利用这一波局势将脚步站稳,即便日后赵之航归来,也未必能动摇他的地位。
「真不留下?」
最后一天上班时,赵之寒又问了他一次。
「留下做什么?」所有能做的,他都做了,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
「只要你想,还怕谋不出立足之地?」赵之荷那一手的烂牌,他都有办法凭一己之力扭转局势,为她辟出一条康庄太道,自己岂会无处容身?
他摇摇头。「那不是我要的,我另有生涯规划。」汲汲营营的日子,他真的过累了。
看出他去意甚坚,赵之寒也没再多言。
他在公司才短短一年,众人从掂量评估,到无法小觑,甚至助他斗倒了赵之骅,这样的胆识与谋略,若有心在赵氏深耕,还怕取不走一砖一瓦?然而走时,却是挥挥衣袖,什么也没带走。
他用这一年,替赵之荷要来日昇营造、要来一个护着她的兄长、要来一段安稳自由的未来,而自己,什么也没要。
至少有一点,他不曾欺骗所有人——自始至终,他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赵之荷。
目送那道身影走远,赵之寒放下百叶窗。
小妹啊,你要是有他一半的聪明,就该知道,你最稳的那堵挡风墙,不是我,是他。
收拾好私人物品,在去茶水间的走道上遇到赵之荷。
「中午,要一起吃饭吗?」一个冲动,便提出邀约。
好久以前,似乎也提过一回,差不多是他到公司不久的事了吧?被她拒绝了,从此以后,便不自讨没趣。最后一天,他真的想跟她好好道个别,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赵之荷为难地看他一眼。「我约了客户。」
「晚上呢?」
她顿了顿言又止。「最近不行……那不是借口,是真的忙。」
还是被拒绝了,这样也算有始有终吧。
「嗯,那没关系,你去忙吧。」
她连忙补上一句:「晚上回家……」一顿,想起她这段时时间,回到家都很晚了,他们这阵子几乎连话都没能说上几句。
他笑了笑,顺势接话,没让她再词穷下去。「真的没关至,不用在意。」
赵之荷见他笑意浅浅,确定他真的没放在心上,这才安心转身走开。
「之荷!」他扬声喊道,在她回眸时,轻轻道出一句:「再见。」
再见,我最美丽高傲、绝艳脱俗的芙蓉花,我的守护,只能到这里了,但愿我给的养分,足以让你一生绽放,独冠群芳。
赵之荷没多想,瞥了他一眼,便举步离去。
直到纤影消失在走道转角,他这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日后,她的身后不会再有他,而她,已能挺直腰身,傲然往前走,无须再频频回顾。
下班前,赵之荷回公司拿资料,晚上约了保险公司谈理赔。
拿完资料,想起余善谋上午的邀约,又多走了两步绕路过去,也许问问他,如果谈完时间还早,要不要去吃个消夜什么的……
他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她困惑地退了出来,刚好遇到回来的助理。「余顾问人呢?」
「去人事部办手续,应该办完就走了吧。」
「走?」
「对呀,今天是聘约的最后一天,该交接的事项,这几天差不多都交接完了。」一年来不曾迟到不曾早退,办完离职手续,提前个半小时离开,应该没这么罪大恶极吧?助理不懂她干么一脸吃惊。
赵之荷一听,拔腿便往人事部跑。
她忘了!她完全没去注意他合约的任聘是到哪一天,这阵子忙,没关注到这件事,他也不曾提及。
她一直以为,他会留下来,就算当初说过,约不再续聘,但、但至少为了她——
到人事部一问,他已办妥离职手续,先离开了。
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大块,空落落的。
怎会以为,他会为了她留下来?这根本是连考虑都不需要的事,才会问都不问她。
她掏出手机,一度在拨电话和传讯息间犹豫,最后选择了传讯,以免现下的情绪,让自己表现得太兴师问罪。
你离职了?
过没多久,另一头传来淡淡的一个字——嗯。
就这样?!
她想起,他稍早那声「再见」,原来,真的是再见。
两个字,就交代完了,好简单,好容易。
脑海闪过有好多话,打了又删,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词汇,最后只迟疑地送出一句:晚上还回来吗?
这一次,那头似是也迟疑了,好一会才回她:不了。
怔怔然看着回传的那两个字,不知急什么,迫切仓促地打下:
你的东西还在我那里,自己回来收。
过后,她收到的回应是——那,你忙完拨个电话给我。
一句话,界定分明,她看懂了。
她是主,他是客,主人不在,不请自入是逾越。
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压抑不断涌上来的心慌,力持镇定地先赴约,把她该做的事情做完。
与保险公司谈完理赔细节,婉拒对方的晚餐邀约,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八点刚过。
现在应那个晚餐之约,还来不来得及?他等不等她?
一进家门,她微喘地拨出电话,只响三声,另一端便传来他温温的嗓。
「到家了?」
「……嗯」她顿了顿。「你……吃了吗?」
「吃了。我现在过去?」
「好。」
他没让她等太久,约莫十分钟,门铃声响起。
虽有钥匙,也不会擅自入内,这就是那个知分雨、懂进退的余善谋。
他对外人一向如此,而她现在,也是那个要客套、守礼数的外人了。
一如他的感情,从最初的勇于承认、坦然自在到含蓄内敛、如云遮月再到如今的无波无澜,再寻不着一丝痕迹。
她开了门,让他进来,彼此没有赘言,默默地进房收拾行李。
她站在门边,看看他将衣物一件件整齐叠放在行李箱,动作是一贯的从容、有条理。收完所有的私人物品,居然还装不满一个行李箱。
他在这里住了近一年,存在感竟如此薄弱。
他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年的时间里,她并没有为他添置太多东西。
这一刻,才真正实质的感受到,原来她为他付出的竟如此之少,少到一个行李箱塞不满。
「还有那个。」她突然出声,指向桌面上那组为他买的文房四宝——那个她有很认真挑,站在国画专门店里,听老板讲解了一个小时,不是文具店随便买的。
她不写毛笔字,留着没用。于是他顺手收进行李箱。
「那些也是。」她买来让他打发时间的闲书、还有生活杂物……一点一点清出来。
怎么塞,也塞不满。
完全清空了,抹去所有他存在的痕迹,余善谋关上行李箱,走出睡了一年的房间。
「余善谋……」
他停步,回眸等待。
「你……不想留下来吗?」
他摇头。「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以一年为限,赌爱。」
他赌输了,愿赌服输,诚如小舞所言,给她一个优雅的背影就好,不要歹戏拖棚。
她还想试图留他。「公司总有你的位置,就算没有,你跟我去日昇,虽然这有点委屈你,但如果你暂时没别的计划……」
「我已经有新的生涯规划。」
「……喔。」她呐呐地应声,不敢问他,是不是回联旭?去追求他那在水一方的盈盈佳人?无论如何,这个规划里,没有她。
他表态得如此清楚,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说了。
于是,她递出那张准备好的支票。
他看了一下面额,两千五百万,日昇营造一个月的平均月营利,这也是当初说好的。
余善谋恍惚了一下,几乎都忘了那时随口的一句话。
一年,换来了这张纸。
他默默收下,银货两迄,两不相欠。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样了,未来,你自己保重,就——不说再见了。」
他拉着行李箱,穿过客厅,走出她家大门,搭电梯下楼,一路迈步前行不曾回首。
经过社区的资源回收站,他脚步顿了顿,放开手,将行李箱搁下,然后,顺手将那袋从她家带出来的半盒布丁也扔进垃圾筒。
到此为止。所有与她相关的一切,全数留在这里,一件沾染她气息的衣物、任何一丝丝会让他想起她的事物……尽数割舍,然后,用全新的自己,去面对他的未来。
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独自前行。
要放下,得先学会割舍,承受一时的疼痛——他能这样告诉谢盈盈,自己也会做到。
有一天,他会彻底忘记。
有一天,他再想起她时,心房不会再泛着隐隐的疼,也许那个时候,会有另一个人出现,触动他的心,走出真正属于他的感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