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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穿高跟鞋 第3章 喜欢的理由(1)

  范柔喜欢父亲胜过母亲,因为她对早逝的母亲没有太多相处的记忆。

  最记得年轻的母亲偶尔带着年幼的她在家附近的湖畔散步,雪白的肌肤在绿盈盈的衣裳映衬下显得透明洁净,秀致的脸蛋仿佛是被绿萼托起的花蕾。从后方看去,雪纺纱裙襬拂在她母亲纤秀的小腿上,形成永志不忘的画面。

  范柔母亲予外人的第一印象是娴静温婉,其实完全不谙主理家事。她极少关注丈夫的工作或家族关系,时间多半花在大量阅读和旅行散步两件事上。她的个人书房拥有壮观的三面墙的书柜,里面整齐置放了她长年大量收藏的书籍;她经常细心擦拭柜面和书本上的落尘,离开时会顺手上锁,禁止尚不知分寸的女儿钻进去抓起书本玩耍。那几年的岁月,家中每个角落经常看得到她走到哪便搁到哪的书本,书页里必然夹着美丽的书签,标记着她阅读到的页面。

  此外,范柔记得母亲酷爱短期旅行,有时两、三天,有时一星期,多半独自完成,目的地不清楚,偶尔她会带着范柔上路,但机会不多,可能是爱静,怕吵闹,顽皮的范柔常令她难以驾驭,宁愿选择单独出门。

  她分在范柔身上的时间不多,范柔记得母亲只爱观看她写作业,纠正她的答案和遣词用字,除此之外,她几乎不太管束女儿,范柔的日常生活由父亲信得过的远房婶婆照料着,但年纪不轻的婶婆只能顾及一大家子的三餐饮食,加以父亲生意忙碌,范柔因此像只放养在草原上的小马,拥有同龄女孩鲜有的大胆和自由。

  范柔渐懂人事后回溯童年,她母亲其实对于作为一个完美的母亲或称职的妻子的兴致极为淡薄;她看似脾气好,对疏离的夫家亲族一切的冷嘲热讽或指桑骂槐均无动于衷,极可能的原因是根本不在乎,柔美的脸上不时带着若有所思的朦胧表情,有时发呆起来,连电话铃响也听不见,父亲喊她亦充耳不闻。

  范柔不知道母亲是何理由喜欢再婚的父亲,姑且不论当时她父亲从事游走在法律边缘,家人怎么也搞不清楚内情的生意,光是她父亲外形浑似卡通人物“乌龙派出所”里的粗线条员警两津堪吉,横看竖看也没几分说服力足以娶得美人归。

  行事作风不在标准范围内的母亲却是父亲的心头好。年幼的范柔不全然懂得夫妻关系的真义,但看着在外头嗓门粗大,三句不离粗话的父亲,一到母亲面前就挤眉弄眼,变得滑稽突梯起来,半句重话也不敢说,范柔认定那是爱的表现;套句亲戚们在背后嘀咕的悄悄话──她父亲将母亲当作贵森森的瓷盘,随便碰一下好像就会碎掉。

  她父亲以外界无法窥知的心情长久珍视着母亲,理由范柔同样不得而知。

  没人能真正说得清喜欢的理由,范柔这么认为。

  至于讨厌的理由──有时也搞不清!

  例如,夏翰青讨厌她,是不证自明的事实。

  他很少正眼瞧她,就算瞧她了,也是隔着一层纱似地看不进他的眼底心思,就算他弯起嘴角了,以为是个笑容了,却不过是个似是而非的嘲弄。

  范柔百思不解,他和她业务上没有一丝瓜葛,更别说对他产生威胁性了。若要勉强说有,那就是公司同仁私下戏称夏翰青为“地下总经理”,暗指他实际操控着公司运作的走向,那么身为总务部的小职员,也在他的掌管范围内,自然脱离不了他的监督。可左思右想,她还是不认为自己确实得罪了他,除了他要求她到客户前当个赔罪替身,结果表现走钟之外,但那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业务责任,怎能将过错都栽在她头上?

  先不说夏翰青在公司视她为透明人,总是面瘫似地走过她身边,那份他要求范柔交出的检讨报告书始终过不了关。

  过不了关的检讨报告范柔其实不很在意,她对一切形式上的规章作业从来都不在意,夏翰青显而易见的不友善才是引发她好奇的部分,过不了关令范柔得频频出现在他面前,正好给了她观察他的机会。

  第一次将报告书送到他面前,他只花了五秒将全篇一扫而过,便将报告书掷回给她,连头也没抬,“格式不对,重写!”

  忍着不发作,她对着他伏低书写的头顶做了个无声的鬼脸,回头找上人事主管张小姐,询问正确的文书格式,埋头重誊了一份送到夏翰青桌上。

  第二次他同样只花了数秒审视,便丢出评语:“你学过作文吧?起承转合不符合就罢了,重点是检讨不出任何悔意,回去重写!”

  她突然对他在这种官样文书上的一丝不苟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后悔答应当替死鬼?还是后悔对客户说实话啊?”

  “……”夏翰青蓦然一顿,接着掷了笔,挺身往椅背靠直,两臂环胸,仰起那张面瘫的脸瞅着她。

  范柔至少撑持了半分钟,终究抵挡不住那两道从他眼里投射出的利刃,摸了摸鼻子道:“好吧,皇上请息怒,小的回去检讨。”

  啊,真稀奇,范柔瞬间忘了生气。

  这个男人作风低调,担任董事长特助多年,没有显赫的职衔,却不停有传闻他暗中主导了集团的拓展走向。倘若属实,简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见过他温文和气地和客户交谈,展颜一笑时好似拨云见日,明明有十足本钱令人如沐春风,却要表现得俨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么障碍?

  她想起业务小林常说的:“没别的,他就是机车,瞭吗?全公司上下最机车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当了大老板,老子就不干了。”

  但范柔可不能轻言不干,长年舞蹈的身体锻链让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费了一个晚上的宝贵时光坐在书桌前,重拾中学时胡诌周记的本能,编织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忏悔书。她是这么开解自己的:人人认为夏翰青不好相与,她自诩战斗力十足,如果能让难得龙心大悦的夏翰青认可,不就证实她实力非凡?她不介意让自己恶心一回。

  适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报告书隔了两天像回力镖一样又绕回她的办公桌上,恰巧来串门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报告书,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腹爆笑,险些栽倒在地。

  精心编写的报告纸上被红笔圈划了几个错别字,旁边标注正确字眼,页尾空白处还挥洒了九个端正娟秀的钢笔字──“言不由衷,虚言浮夸”!

  小林指着报告上的评语,满脸幸灾乐祸,“知道他有多机车了吧!连个小助理也不放过。”说完又狂笑出两排臼齿,回头见人就兴奋地宣扬。

  范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气馁──夏翰青分明铁了心不给她情面。

  她决定暂时罢工,不再和他周旋,五点不到便刷了下班卡,当晚连跳两节课的舞,大汗淋漓后胸口那团霉气才一扫而空。

  睡了一个晚上的好眠,翌日,范柔神清气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现泡的抹茶拿铁后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趁精神饱满,她开始誊打无趣的厂商比价报告书。虽说无趣,做起来却远比虚无的检讨书要来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时,她的直属上司李主任无声无息地挨过来,站在隔屏后,手持一张A4大小的纸,面有忧戚地俯看下属,镜片后的眼神闪烁。范柔手离键盘,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权威感的李主任下达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会才勉为其难开口,:“那个──范柔啊,这是刚从人事那里拿到的试用人员考绩通知……那个──怎么搞的?你被记了两个申诫──”

  没等对方期期艾艾说完,她直接抢过那张纸,火眼金睛扫过上头的白纸黑字。

  那是张正式发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详细载明了范柔的基本资料、职称和到职日,中间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个红字:申诫二次。底下详列触犯奖惩规章二条:一是不服从主管人员合理之指挥监督,屡劝不听;二是工作疏忽至影响公司声誉及生产秩序。

  眼前立时浮现那张冷睨她的男性脸庞。

  范柔一手扶着脑门,咬着下唇,暗暗吐纳好几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动作。

  她抬起头,笑得有点僵硬,宽慰不明就里的上司:“没关系,应该是误会,我等一会问问看张小姐。唔──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反正只是申诫,又不会少块肉,对吧?”

  李主任猛摇头,又点头,“当然有关系,试用期被申诫两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维利那件事听运输部的人说没事了啊;公司把别家客户的货及时调给了他们,对方就没再吵要额外赔偿了,怎么还要惩处呢?有这么严重吗?”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见状,拍拍她的肩,郑重向她保证:“不用怕,我去找人事,这没道理,张小姐多少要看我这张老脸吧?”

  “不用了,主任。”范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诉的话三天后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证没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气状,只差没拍胸脯保证。

  执起那张通知单,她走出座位,离开了上司的视线,笑容立刻消失无踪。

  比起被无端炒鱿鱼,夏翰青对她的强烈反感更令她为之颓丧。许久没尝受到这种被排斥的滋味了,尽管日久年深,昔时已远,她也已成年,再度尝到,并未全然免疫,滋味依旧苦涩。

  放弃很简单,转身离开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可以三不五时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这里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动脑的劳务有意思多了。



  她沿着走道直走,穿过隔屏办公区,在往茶水间的岔路上停住脚步,踌躇良久。继续起步朝前走,越过独立办公室长廊,在最尽头的门前止步。

  座位设在门侧旮旯角的秘书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礼地问:“范小姐,有事吗?”

  “有的。”她叹口气,无奈地放下预备敲门的右手。“我找董事长。”

  ***

  范柔今天不太一样。

  至少和她平日没什么烦忧的形象相较,她是不太一样了。

  当然这种不一样不致于影响到夏翰青的上课态度,他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最后一堂课必然会认真完成,无论分派给他的组员是谁,即使这名组员从头至尾火气比烘焙柠檬塔的温度还要高也一样。

  火气飙高和夏翰青自然不无关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现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过程因此失去了优雅性,例如在他出声阻止之前,范柔竟把自己当榨汁机徒手握住半颗柠檬,绷紧脸蛋咬牙挤出汁液;接着又从他手里抢过打蛋器,抿着嘴使出蛮劲往钵里搅和,手势粗野,几乎将一半混合液搅出钵外,沿着钵体淌下;必须剁碎牛肉时,她当仁不让拿起剁刀,像和这头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烂还不停手;最失礼的是,每道菜完成后,他准备拍照记录,刚调整好摄像距离,成品霎时消失在镜头前,抬起头张望,一半已跑进她鼓胀的嘴里。

  他冷眼旁观,她则绷着脸,亦不搭话,转过头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时却又眉开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没有工作上的必然关系,范柔对他的情绪就更直接了,但对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绪不过是展露年轻的肤浅,对他起不了作用。

  课程结束,他有礼地向法籍厨师握手致意后,毫不留恋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时间,他依约定驾车到五分钟里程的地点,一间位在静谧巷弄的义大利餐厅,左弯右拐才抵达巷口,找停车位时间比开车时间还要久。

  地点如此隐密,自然是约定的物件不愿招引目光,他客随主便,赶赴这个意外的邀约;或许称不上意外,他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迟。

  推开餐厅的玻璃门,沿着圆形走道,稍微环顾便看见了他的前女友刘佳恩,在斜对角靠窗的双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顶上灯光幽黄,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个。

  他面对她坐了下来,对着她喜形于色的笑靥,他回以有礼的微笑。

  “还好吗?”他有风度地问候。

  “还好。”她点点头,略倾下脸,“谢谢你愿意见我。”

  他笑了一下,“我们不是敌人。”

  “……”她抬起眼睫,一双美目仔细盯着他瞧,久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没有遗漏任何一处。然后叹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多么明媚的眼神,曾经一个流转,一个轻眄,都能勾动他的心绪;贝齿一露,笑容随之生辉,连薄瞋都能带出无限风情,很少男人能不为她所牵动。但,这些都是他喜欢她的理由吗?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这些都是附属的理由。他不轻易迷恋皮相,从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领会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个偏首微笑的神态,在眉一抬,眸光流动的刹那,触动了他体内的一个机关,让他愿意开启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后的爱恋,萌生于那样的触动,逐渐根植。另一个理由是,与他的内敛相反,她是个在众人面前能够极其自然展现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应时绽放,没有一丝矫作或刻意的痕迹。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是因为对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类。

  “人怎么可能不变呢?”他轻笑。

  即使并非意有所指,她听了还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轻总有想不清楚的时候。”

  “是。无论结果是否如意,我们总能学到东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轻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强项。

  服务生送上功能表,她立即扬起了笑,“我推荐这一家的松露炖饭,你一定会喜欢──”

  “咖啡。”他合上功能表,交给服务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你今天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他两臂交放桌上,倾听的姿态。

  她长吁口气,慢慢凝聚勇气,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吗?”

  他瞬也不瞬迎视她,答得很快:“怎么会?”

  那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答案。

  爱与恨镜像双生,不爱了自然无恨。

  但还是不免忆起那一天,她离开他的那一天,慌张而不知所措,连道歉的言语都无法完整说出口,连一个正视的眼神也无法给予;她在一天内匆匆携走同居寓所里属于她的东西,想来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男人强烈的吸引力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下了决心,仿佛过去一年多来他和她相处所累积的重量,一遇上与另一个男人短短两个月激迸出的火花,暂态灰飞烟灭。她莫名焦灼与神不守舍的画面记忆犹新,她来回踱步了十分钟,才一鼓作气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惊,心里亦有了数──除了殷桥,谁还会有这样的魅力?

  即使在两人的热恋期,她也不曾这般意乱情迷过。一眼看穿的失魂,让夏翰青断然放弃了追问与挽留,不须为难一个已经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时间,他们仅剩下的就是时间,时间终于站在了他这一边,把她带到他面前,叩问他这个当初她无暇思考的问题。

  “我原本以为,后来你把妹妹介绍给殷桥,是因为恨我。”

  “不,你多想了,是因为他们合适。”

  她困惑地注视他,“你不怪殷桥?”

  他嘴角微勾,没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至于我这个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潜力。”

  她怔楞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留我?”

  “你希望我留你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许,当时你要是留住我,对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骤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谬的冲突感令他只能以笑声表达,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难堪,他们毕竟好过,他们都不是胜利组。

  “佳恩,我们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学到了这一点,也不算白忙一场。”送来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执杯耳,尝了一口,果然风味独到。

  刘佳恩对餐厅的选择品味依旧上乘,他很满意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心思仍有余地品尝到嘴的东西,他比自己想象中理性得更彻底。

  然而,刘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时候走上岔路,也许是为了更坚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一听,扶着下巴沉吟,再端详着她,肯定了一个事实──她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如此轻易地作出试探,是因为他始终表现出的谦谦君子吧?她不明白那和宽容与柔情无关,而是教养与尊严使然。

  这一点不能怪她,他从来就不那么冀望让别人了解,甚至回避被了解的可能。他放下咖啡,柔声道:“不是每一条岔路都有必要回头,继续走下去也许会有另一种风景。”

  她将手迭放在他另一只手背上,口气急切起来:“人不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

  “佳恩。”他制止了她,缓缓抽离手掌。“好好生活吧,你可以的。听说你服装生意做得很顺利,祝你成功。”

  “你还在注意我的讯息?你还在关心──”

  “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朋友,有需要帮忙还是可以跟我开口。”

  “……”

  释出了善意的同时,他也为两人关系下了注脚。他接收到她眼里流露的强烈失望──这正是他不点餐的原因,他们今晚不会再有更多话可以说了。

  再尝了一口咖啡,他放下一张千元钞,起身道别:“我晚点还有事要处理,不能多留了,有机会再聊。”

  “翰青,我弄错了,你变了。”刘佳恩也站起来,幽幽看住他,带着自我解嘲的口吻。“就连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他不明白她是话中有话,还是指他使用了她不熟悉的古龙水。

  “你今天整个人都是柠檬香。”

  他立刻恍然大悟,加以解释道:“大概是今天下午料理课做了柠檬塔沾上的。”

  “还是这么喜欢料理,改天做顿饭请我吃吧,很想念你的奶油海鲜炖饭。”她半认真半玩笑抛出邀约。

  挥挥手,他不置可否,转身走出餐厅。一路暗忖,刘佳恩忘了,他从不轻易给出承诺,过去是,未来也是。但她的确提醒了他,他身上围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柠檬香气。太怪异了,整堂课他明明穿上了围裙,离开料理厨房前他是彻底清洗过双手的,即使衣衫微沾上汁液,为何没有逐渐散去的迹象,反倒更加浓郁呢?

  坐上驾驶座,扣上安全带时,右侧西装口袋呈鼓起状引起了他的狐疑;他一手伸进口袋,抓出了意想不到的不明物,摊开一看,竟是莫名其妙的半颗榨干的柠檬;往左口袋一掏,同样掏出了另外半颗榨干柠檬。

  他干瞪眼好半晌,终于想通了。

  好个范柔!竟趁他不注意,往他披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口袋塞进厨余,这种幼稚的恶作剧若能令他失态,她也太小瞧他了。

  呵口气,他皱着眉把柠檬皮扔进垃圾袋,放进置物箱,发动引擎,忍不住回想──她到底是何时行使这个恶作剧的?

  ***

  一室的男人鸦雀无声,等着夏翰青做最后的定夺。

  他在手机上和财务主管你来我往,拟定好数字,待对方预估出成本和最大效益,以及可期待的年营收后,又推翻预设,再拟另一数位进行试算;接着在电脑上逐条重新审阅并购意向书,一字不漏,反复斟酌。一刻钟后,他抬起头,对为首的总经理道:“以股换股不可能,他们去年是亏损的,我们看中的是他们的专利技术,意向书已经写得很明白,我们全盘承担他们的债务,但一分钱都不给,能退让的部分是厂房土地,可以考虑以现金承购。”

  “但是刚才他们透露有条件更好的买家──”

  “是吗?意向书上不是有一条双方谈判期间禁止与协力厂商进行交易?这一条是有法律效力的,他们难道背着我们在找买家?我不认为这对他们有利。”

  夏翰青眼神坚定,没有妥协余地的意思。对方会意后颔首,拿起档,率领了两名部属走出休息室,三度进入会议室。

  三进三出,夏翰青略有不耐烦,优势十分清楚的一项并购案,出马谈判的是另一派股东推介出来的总座,竟无法掌控利基点,延宕了两小时仍未拍板定案。负责起草并购意向书的是夏翰青,他临时被通知赶赴现场支援,应付随时变卦的结果。他站在会议室外,等候了半小时,终于见到双方人马起身,递手互握。在场的秘书发了个成交的简讯给他,他收到后,未留下道恭喜,又兼程赶赴新厂开工动土典礼现场,与他父亲夏至善会合。

  仪式一结束,夏翰青与父亲并行在人行道上,等着司机将车开出停车场的空档,他报告了并购案谈判结果,夏至善则与他就二女儿丹青的订婚日期交换意见。他翻看了备忘录,提醒了当月会撞期的重大活动,夏至善同意再与男方家长商议。

  闲谈了一会,他父亲负手仰望天色,忽然道:“听说你把总务部的那个小助理大动作开除了,真有此事?”

  他安静了一下,谨慎答复:“谈不上大动作,也称不上开除,一切照规章办理,她的确不适任,既然是在试用期,不合格自然就不再继续聘用。”

  “是这样吗?翰青。”夏至善看着他,以不解的目光,“哪一点不适任了?你任意调派一个总务部的职员替运输部收拾烂摊子,名义上已经说不过去,事后问题也解决了,照理就算她有表现不合宜的地方,口头申诫也够了,何必大费周章寻两条罪名让她走人?”

  他父亲一番话已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显见有人越级求援了。

  “我派她做的事和专业性无关,她不服从命令,又毫无改进之意──”

  “翰青呐,我不是外人,这些理由说给李主任听就好了,你弄走的可是他的下属。我记性可不差,维利是你去年私底下主张不须再争取订单的客户,主要是订单大幅萎缩,合作条件又苛刻,利润不高,根本是交情服务。照理这次他们有意见,按合约走就行了,他们若不满意,撤销订单是求之不得,你却反其道而行,带着人登门赔罪。运输部不知情,倒欠了你人情,业务部也感激你替他们保住客户,可倒楣的怎么反而是不相干的总务部了?”夏至善眼皮底下闪过一瞬电光。

  父子相视几眼,不言而喻。

  夏翰青没有反驳,等于默认了被他父亲挑明的动机。他无心解释,亦不愿就此退让,反而试探性提出要求:“爸,我从不干预人事,这点小事由我作主一回不为过吧?”

  “就因为是小事,你才不该沾手。为了一个小助理惹人非议也罢,我还得跟老李打个招呼,免得人家以为我不把老朋友当回事。这件事就照我的意思,把处分撤销了吧。”夏至善不以为然地甩手。

  车子一停靠,夏翰青为他父亲拉开后车门。夏至善就座后,降下车窗,语重心长地对伫立在车边的儿子道:“我看范柔挺机伶的,身为主管无非是找员工好处,不是找碴,这事处理得可不像你。”

  夏至善座驾一远离,夏翰青拿出手机,立即拨了几通电话回公司,有技巧地旁敲侧击相关人等,探知了范柔不为人知的份量。小小新进人员,竟能驱动他父亲接二连三偏袒表态,她和夏至善的特殊关系可见一斑。

  要对范柔的存在视而不见虽有某种程度的困难,顺他父亲的意却是他一贯的作风,只能在其中找到平衡点了。

  撤销处分不难,回公司后,他给了人事室一个理由:范柔提供了有用的意见在解决维利的麻烦上,足以抵销一个申诫。剩下的一个申诫留着,代表他并非师出无名。

  接到指示的张小姐如获大赦,不必再面对总务部李主任那张万年委屈的老脸让她松了口气,她连说三声:“太好了!”

  夏翰青假装没注意到张小姐一脸愁容戏剧性地松弛下来,他若无其事走回办公室,却没料到还得应付上门兴师问罪的范柔。

  接到通知的范柔直奔他办公桌前,一双乌溜溜圆眼似探照灯朝他脸上打转,他完全放下公务,好整以暇迎战。

  她今天没梳成丸子头,一头浓密的长发垂散,遮盖住肩臂和前胸,超短版白色上衣,一抬臂肚脐显然就会招摇出来见人,下身搭配了说不上来是休闲裤还是机能运动裤的黑色五分裤,不用看也猜得到,她底下一定是穿了双动感十足的运动鞋。

  她这哪像来上班的?分明是来兼差的。但不管是上班或兼差,他不准备借题发挥,直觉告诉他,在他摸不清她底细前,化敌为友会是暂时较明智的选择。

  她杵在面前直瞅着他看,那直勾勾看进眼底,似曾相识的神态让他想起他小妹夏萝青,这又是哪招?

  他准备好接招,范柔却没说什么,递了件公文夹放在他面前。他伸手翻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份检讨报告书。

  “我重新写了一份,不知道这样合不合格?”她语气意外地平和。

  检讨报告此刻已无实质上的意义,但她这样眼巴巴送上来,让他不得不当回事审阅。

  报告乖乖用上了正式格式,叙事语气不卑不亢,使用尊称式不再以调侃口吻,重点十分明确,不似前几次含混其辞中隐隐夹带打趣意味。他过目了一遍,眉一挑,以询问目光望着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以了。这件事就这样吧,你可以继续待在总务部。”他亲口赦免。

  得到允诺,范柔嘴一咧,笑容立现,“那夏先生是不是该跟我道歉了?”

  “道歉?”这唐突要求令他打直了背脊。

  “是啊,您乱安我罪名不应该道歉吗?”她一脸理直气壮。

  这女孩的思路真惹人啼笑皆非,她果然不能以常人眼光度量。会有这样的反应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严重缺乏社会性,通常是娇生惯养造成;二是有人撑腰,第二种可能性超过七成,因为撑腰的力道还不小。

  夏翰青慢慢起身走出座位,与她面对面站立。

  一小股来自她身上的香甜味无可避免地侵入嗅觉,他缩了缩鼻腔,集中心神。

  这次他再度审思这个问题:范柔和夏至善的真实关系,属于何种层次?

  他父亲对范柔的偏爱显而易见,就他多年观察父亲心得,夏至善行事谨慎,却从未隐瞒夏翰青其他外室的存在,甚至于不便分身探视时,毫不避讳让儿子执行私密的联系工作。夏至善对儿子的信任无庸置疑,多年来也与外室的关系极为稳定,在长年维系家庭内外平衡的情况下,有可能静极思动,百忙之余,对感情产生了新的向往吗?就算真有异心,对象可会是这名毫无风情的女孩?

  撇开性情不谈,除开年轻活力,夏翰青一时找不出范柔让人着迷的特别之处。当然各花入各眼,对许多上了年纪的男人而言,年轻可是千金难换;他们迫不及待接近青春,以为就能感染青春,驱走心理上的黄昏,但他委实不愿这么臆测自己的父亲是否也走上同样的路数。

  以夏翰青的眼光而言,范柔那张浓发中露出的脸蛋,和夺目的标准美人有段距离;她五官甚为稚气,有着粉晕的好肤色,但缺乏柔媚;两颗黑亮眼瞳虽散发着机伶,却也予人不安分的印象;大概有经常性运动的习惯所以身段紧致,可举手投足却十足中性化。从里到外,她活脱脱是个好动的女孩,却在这里谋一份单调且需要投注大量细心的杂务工作,图的是什么?若说她别有企图,以他的身分,她该处心积虑笼络他才是,但她那随心所欲的言行根本背道而驰,他可没忘她对他行使的幼稚恶作剧。

  “那你把柠檬皮偷偷塞进我外套口袋里该不该道歉呢?”他不愠不火反问。

  “……”她怔了两秒,不以为然嘟起嘴,“这种小事怎么能放在一块比?”

  他甚为惊讶,微眯眼,“你认为任意恶作剧是小事?”

  “──也不是。是那些太太说你老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要是能看到你跳脚一定很有趣。我想你既然有洁癖,就想了个点子顺手做了。可惜你离开前都没发现,她们很惋叹。”

  他微愕──想看他跳脚?她把他当成娱乐对象?

  回想那一天,他的确曾纳闷那几个太太交头接耳一番后为何不时觑看他?女人无聊时凑聚在一起果然只会搞些蠢事,然而洁癖这一点习性,她的确观察入微。

  “乱安罪名的说法我不同意,你的确犯了错。”面色一整,他回归主题。

  “可您要求新人都不能出错,根本是非战之罪。”她反唇。

  “公司既然对你有某些礼遇,对你有较高的要求不合理吗?”

  “……”她静默片刻,若有所思。“夏先生很不希望我留下吧?”

  “……”他一顿,静默不言。

  “夏先生对我有误会么?”她微歪着脑袋的模样像被谜题困惑的孩子,脸上没有一丝委屈或沮丧。

  “──我对员工没有预设立场,也没有私人好恶,你多心了。”这话说得不是不心虚,他做得到面不改色,却有预感在这点上和她抬杠必定没完没了,他相当识时务,处理事情的方法不止一种,不必要的坚持只会制造障碍。“这样吧,如果我道歉可以让你好过些,我愿意说抱歉。”

  范柔一听,眨晃着黑眸,唇边慢慢绽出笑意,那心思他无从揣测,但她这一笑确实令他暗松了口气。

  “夏先生真辛苦。”她没头没脑落下一句乍听体贴的话。

  “辛苦?”

  “是啊,对一个不喜欢的员工说抱歉很辛苦吧!”

  他一时无言,看着她抿着笑意转身离开。

  他闭了闭眼,突然感到疲惫。迂回了一圈,他不但向她道歉了,还遭揶揄,这个范柔,颇有令人不得安宁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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