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定远在某个早晨,因为晕眩而在寝间里跌伤了,由于身体虚弱又行动不便,他开始卧床,但精神还可以,账房老张跟老舒每天便改由到他床前向他报告府中的事宜。
这天,傅定远要老舒把傅文绝也唤到床边,他语重心长的对孙子道:“文绝,虽说你现在的状况,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将打理傅家物业的担子交给你,但……有些事,你还是得学着处理。”
傅文绝明白的点点头。“祖父,我会认真学习的。”
“嗯。”傅定远满意的轻笑,开始跟老舒、老张及几个管事讨论起来,同时让孙子在一旁边听边学。
管事报告各个佃农收租及收成分配的事,老舒则是说明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并依他的指示执行,至于账房,必须将每一笔收支巨细靡遗的记录并与他核对,这些事看似平常,却都需要智慧及心力去应对。
待这些事宜讨论告一段落,傅定远又和老舒等人商议着发放慰劳金的事宜。
这是傅家自先祖便有的规定,每年的年终,不论职位、不管大小,都依其一年的表现核发对等的慰劳金,不只在傅府里当差的人,就连辛苦一整年的佃农也有分。
“老爷子,今年发给佃农的慰劳金比照去年的吗?”
“唔……”傅定远沉吟片刻,转头看着傅文绝。“文绝,你觉得呢?”
傅文绝不禁一愣,没想到祖父会突然询问他的意见。
傅定远也不催促,吩咐老张道:“你把账册给他瞧瞧。”
老张点头,立刻将账册递给少爷,并一一向他说明。
听完,傅文绝沉默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
傅定远也很有耐心,等待片刻后才问:“你有何想法?”
傅文绝神情认真地道:“之前奶娘乡下的亲戚来府中做客,据我所知,他们也是佃农,孙儿跟金大娘聊了一些事,知道佃农的生活普遍都不宽裕,每年扣掉上缴地主的租金跟收成,别说攒不了钱,就连生活都非常勉强,孙儿认为田租收费及收成分配额,都有再研议的必要。”
听他这么说,傅定远露出讶异的神情。
其实比起其它地主,傅家开给佃农们的租金跟收成缴付成数,已经比其它地主还要宽厚,因此几年前当傅文绝开始掌管家业时,虽有佃农集体陈情,希望能重新研议租金跟缴付成数时,他便十分强硬的拒绝,没想到现在他竟提出重新研议的建议?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傅定远问。
傅文绝点头。“是的。”
“嗯。”傅定远看着他,又问:“重新研议,可能会减缩傅家的收益,你认为妥当吗?”
“孙儿认为金钱买不到幸福跟快乐。”他说,“如果修改佃租契约能让傅家的佃农们得到幸福,而我们也能因为看见别人的幸福而感到快乐,那就是傅家最大的资产。”
他的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没想到退化到只有十二岁的他,居然能有这般的见解跟胸襟。
傅定远赞许的微笑道:“那好,我就把重新订定租约的事交给你跟管事们去商讨决定。”
傅文绝听了不免有些惊愕。“祖父,孙儿还不足以担此重任。”
“我相信你,不管是现在的你,还是未来的你。”傅定远深深一笑。
傅定远决定重新修订佃租契约,并将此重任交付心智只有十二岁的傅文绝之事传出,果然掀起一阵哗然,不少人都质疑傅定远的决定,其中也包括古氏跟傅文豪。
母子两人一得知消息,便来到傅定远床前,委婉劝阻并希望他能收回成命,可傅定远心意坚定,并坚信傅文绝会做出最好的判断跟决策。
母子俩气极,在他面前却不敢表现出来,可是一回到自个儿的房内,累积的怨言及不满全都倾泄而出——
“老爷子一定是病胡涂了,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傅文绝管理?”古氏气愤地道。
傅文豪坐到母亲对面,神情凝肃而深沉。
“他忘了还有你吗?你也是傅家的子孙,跟文绝是同一个爹生的啊!”古氏越说越是委屈,眼泪也忍不住滑落。“都怪你爹死得早,不然他绝不会这么对你。不是我心地恶毒,有时我忍不住想,如果文绝那次遭袭就过去了,现在大展身手的就是你了。”
他眉心一拧,若有所思。
“老天真不公平,这么糟蹋咱们孤儿寡母……”古氏难过泣诉。
看着她,傅文豪的神情更加阴沉。
这时,下人前来通报,“夫人、二少爷,小姐带着两位小小姐回来了。”
古氏一愣。“文仪回来了?”话音方落,她就听见外面传来此起彼落唤着小姐、小小姐的声音。
她用手绢抹去眼泪,起身走到门口,便见女儿带着两个外孙女走了过来。
“外婆!”两个孩子兴奋的叫着并朝她奔来。
古氏摸摸她们的头,却没多余心思跟她们说话,便叫下人将两个孩子带开,看着径自坐到桌前的女儿,她不解的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娘,怎么,你好像不喜欢我回来?”傅文仪有点怨慰。
“说那是什么话?”古氏皱皱眉头。“你出嫁了,以夫家为重,怎好说回来就回来?”
女儿嫁得不远,就在邻城,来往只要两日时间,以往她要回娘家前,总会先遣人送信,她便能先派人将她以前的房间打扫一下,这次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就带着孩子回来了?
“怎么?”傅文豪睇着她。“是不是跟你夫君吵架了?”
“我才不跟他吵。”
“你那傲气也该改改。”傅文豪说,“看看你嫂子,多温顺。”
傅文仪不以为然的轻啐,“要温顺,不如养条狗。”
“瞧你说那什么话,让你嫂子听见可不好。”古氏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说吧,究竟怎么了?”
“他想纳妾。”她说。
傅文豪冷哼一声,“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你也真是的,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
“我就是不乐意。”
“你不想想,咱俩的娘也是侧室,你挑剔什么?”他此话一出,古氏一脸尴尬。
“你不懂,他是要收那个女人为平妻,跟我平起平坐。”傅文仪气呼呼的。
“我就是不准!”
“文仪,你也别耍性子了,多担待些。”古氏劝慰道。
“是啊,也不想想你一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小心他休了你,让那女人扶正。”傅文豪不安慰便罢,还补她一刀。
“哥,你!”
“好了,你们别闹了。”古氏沉沉叹了口气。“你刚回来,也累了,先去梳洗歇息吧。”
傅文仪没好气的瞪了哥哥一眼,起身离开。
花园里,傅文豪的女儿娴儿正跟傅文仪的两个女儿玩耍,陆绣娘在一旁悠闲的跟李丹娘啜着热茶,吃着糕点,几个丫鬟嬷嬷则随侍在旁。
突然,娴儿哇哇大哭,原来是傅文仪四岁的女儿丽心不小心撞倒了她。
听见女儿哭,陆绣娘立刻起身上前。“怎么了?”
娴儿才两岁,不太能表达,丽心便老实承认,“舅母,是我撞倒妹妹的。”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陆绣娘不高兴的瞪着丽心。“走一边去,别跟我家娴儿玩。”
“舅母……”丽心被责骂,马上红了眼眶。
嬷嬷见状,心生不忍,好声道:“二少夫人,我看娴儿小姐没事……”
“我家娴儿细皮嫩肉的,瞧,让她撞得都破皮了。”
陆绣娘昨儿无意间听见小姑说“要温顺,不如养条狗”的那句话,深深觉得被她给羞辱了,今天便拿她的女儿出气。
“她娘真是的,都嫁出门了,居然只因为丈夫要娶平妻就闹回娘家来。”陆绣娘说得刻薄,“嫁到那边这么多年,连生了两个丫头,却生不出带把的,还不准人家娶平妻吗?”说着,她骄傲的摸着隆出的肚子,只因大夫跟她保证这一胎铁定是个男丁。
“二表嫂这胎肯定是个男丁。”李丹娘马上附和道。
她跟陆绣娘背景相似,向来投缘,陆绣娘是古氏那边的亲戚,也是得叫傅文豪一声表哥,一心想嫁给傅文绝的她,把陆绣娘当是一个指标。
丽心跟三岁的妹妹兰心一脸委屈的看着凶巴巴的舅母,紧抿着小嘴,不敢说话。
这一幕,全让出来找孩子的傅文仪看见了,她气,可犹豫着该不该现身替孩子们出气,但她终究是大小姐脾气,想忍却忍不下,就在她要上前理论之际,有人拉住她的手,她狐疑地转过身,竟是和秀敏。
昨天晚上她去向祖父问安时,便见过了和秀敏,也从祖父口中得知傅文绝最近发生的事,她真的很难过,她虽是侧室所生的女儿,从小跟傅文绝也不太有互动,但她一点都不嫉妒厌恶他,因为她永远记得她出嫁前的那天晚上,傅文绝跟她说的那句话——
到了那边受到委屈,尽管回来,你的娘家在这儿。
这句话,在因即将出嫁而感到不安彷徨的她听来,无比温暖,而这句话,连她娘都没跟她说过。
和秀敏见她一脸困惑,对她和善的笑了笑,接着摇摇头,将她轻拉到附近的树丛后,自己往前走去。
傅文仪因不堪丈夫想娶一名青楼名妓为平妻之辱,愤而带着两个女儿返回娘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如今的立场已够尴尬,若又跟兄嫂起冲突,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再说,陆绣娘可是她兄长的妻,她娘亲的媳,若她与陆绣娘撕破了脸,恐怕也会使她与母兄的关系变得紧张,这对她及两个女儿来说,绝非好事。
可和秀敏不同,她没有这样的顾虑及负担,加上傅定远及傅文绝爷孙俩又挺她,傅家上下恐怕没人敢跟她闹上,当然,她从没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去欺人,只不过这样的得宠让她在此时可以抬头挺胸,大声说话。
“二少夫人,表小姐。”
听见她的声音,几个人同时回头,就连原本正在哭的娴儿都停住了。
陆绣娘跟李丹娘一个鼻孔出气,看见和秀敏总没有好脸色,不过因为傅文绝之故,她也不敢得罪和秀敏便是。
“丽心小小姐、兰心小小姐,你们过来。”和秀敏轻唤着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刚刚捱了舅母一顿刮,如今见了和秀敏,虽然陌生,却迫不及待的想逃向她。
突然,李丹娘伸手拉住了兰心,挑衅地道:“和秀敏,你是表哥的奶娘,怎么这会儿管到这儿来了。”
“表小姐,欺负两个孩子算什么大人?”和秀敏毫不客气地回道。
李丹娘气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这两个孩子了?”
“没有最好,快把兰心小小姐的手放了吧。”她气定神闲地道,“你吓着她了。”
李丹娘下意识的看了兰心一眼,而她已扁着小嘴,掉下眼泪。
“表小姐还是赶紧放了她,让我把她们带回她娘亲那儿吧。”和秀敏说。
“凭什么?”李丹娘不以为然。“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
“表小姐又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分呢?以你的身分做这种事,要是传出去,难堪的是你。”和秀敏不卑不亢。“孩子表达能力差,要是回去后跟她娘说你欺负她,你觉得文仪小姐能跟你善了吗?又或者文仪小姐到老爷子面前去说,你又认为老爷子会怎么看你?”
“和秀敏,你……”她说的都是道理,就因为都是道理,李丹娘更是恼怒。
和秀敏也懒得和她多费唇舌,大步趋前,一把拉开李丹娘的手,然后一手牵着丽心,一手拉着兰心,掉头便走。
李丹娘气不过,当下又想拿东西丢她,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和秀敏连头都没回,就开口了——
“表小姐,你可别又拿你的绣花鞋丢我,否则这次你可不是提着一只脚跳着去捡鞋就能了。”说完,她挺着胸膛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躲在树丛后的傅文仪看着这一幕,不只一吐怨气,更对和秀敏充满感激及崇拜。
知道傅文绝重拟跟佃农的租约,还增修了年节的慰劳金,和秀敏既惊又喜。虽说比起其它地主,傅家对佃农算是宽厚的,但若能重拟租约,降低田租、减少收成上缴的数目,佃农们的生活一定会更宽裕。
他十二岁时,傅定远未将傅家事业交给他打理,是因为认为他还是个孩子。可如今,傅定远因为生病之故而不得不将此事交由心智回到十二岁的他处理。她想,傅定远怎么也料想不到十二岁的他可以将租约重拟得如此尽善尽美,皆大欢喜吧?
当然,当新的租约公布后,有不少人有意见,甚至觉得这是个等同丧权的契约,但因为有傅定远的全力支持,傅文绝便将此契约交给佃农管事们去执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