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荆看着她离开的身影,眼底神色莫辨。
我不是不懂你的心,只是,初寒,我该怎么对你才好呢?
要说燕荆这辈子最害怕的事,就是燕初寒闹别扭,最不害怕的事儿也是燕初寒闹别扭。
小丫头脾气倔,闹起别扭来,三五天绝不会搭理你,任凭你百般讨好,但只要过了那几日,她的倔脾气消了下去,自然那别扭也就烟消云散,又恢复以往娇俏可爱的模样。
相处十五载,这个习惯从未改变,可如今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帐簿,燕荆眉头皱成一团。
「少爷,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是……」一旁侍候的方忠欲言又止。
「没事。」不自知叹了口气,燕荆扫这书房一眼。
是了,原来是觉得有些冷清,平日里那丫头在这里吵闹不休,又吃又喝还和秋岚打闹,每次都要他肃穆着表情才能撵走,这会儿人不在,倒显得寂寞得很。
「今儿小姐吃得少,这几日也都懒洋洋的没出去,裴家少爷来过两次,都被秋岚打发走了。」小心翼翼陪着笑,方忠嘟囔着,似乎是自言自语,看着的方向却是自己正在忙碌的主子。
「请个大夫来,看她是不是身体不适。」低声吩咐,燕荆目光始终停留在帐簿上,可手下那一页纸却从未翻动。
没有应声,方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还有事?」
「也不是,老奴就是想着,小姐这样不开心,说来说去会不会不是身体不舒服,也许是心病呢?」实在是看不下去,方忠小心翼翼回答。
眼底一片冷意,燕荆抬头看着方忠,「你也是像她那样想的吗?」
惊慌摇头,方忠呐呐说道:「老奴不敢那样想,自然明白您那样做的用意,让人留意她进出是担心她有危险,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是不想小姐烦心……可是,小姐长大了,有时候也该多知道些什么,不然她难免会觉得和少爷的关系越来越远,您瞒着她的事儿越来越多,惊慌之下,做出的事情也未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惹您不快也是情有可原。」
从来没料到方忠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燕荆失笑,「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来教训我。」
「奴才不敢。」惶恐站着,方忠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别什么不敢的了,说都说了,你先退下吧。」俯首应诺,管家退了出去。
听到出去的关门声,燕荆这才抬起头,若有所思看着书房窗子,不只书房安静,原来整个府里都安静得可怕,没有一点人气的模样。
「唉!」一脸苦笑,他摇摇头,看来这一次,这丫头是打定主意让自己去赔罪。
看了一眼成堆的帐簿,自个儿的心思却没办法专注在上面,罢了,反正是自家人,也算不上什么低头。
这样想着,他起身走出书房,看看门外战战兢兢地忙碌着的仆人,面无表情扫他们一眼,径直穿过长廊,走进内院。
长廊尽头,圆拱形石门阻隔外院和园子,穿过那雕花的石门,眼前立刻一片花团锦簇,梅树丛布,彷佛走进了一片花海,好不容易走出这大片梅林,又是一片湖泊,上面薄薄的一层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一眼看过去,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女就在湖畔另一边。
她披着披风,整个人站在高高的秋千上,荡来荡去。
秋千!燕荆眼神一冷,为什么没人来告诉自己,她在玩这个,天寒地冻的就不怕冻坏了身体吗?
这边燕荆怒不可遏,那边秋岚也是一脸无奈,待在秋千下面左右跑动。
「小姐,您下来吧,这多危险!」
「小姐,天寒地冻的,您要是冻病了又要喝药,那药多苦啊!」
「小姐,这手勒得疼不疼,咱休息一下再接着玩好不好?」
「小姐,您就是不开心也别折腾自己,奴婢知道您想见少爷,不如我去书房看看,估计着少爷这会儿也不习惯呢,那书房没您肯定冷清清的。」
可惜,上面的人就是不理睬她。
「要不,我去告诉少爷。」
「你敢!」终于一声娇斥,燕初寒慢慢停下来,摇动下冻僵的手指,在秋岚的搀扶下才慢慢坐到秋千上,呆呆看着远处的雪地,又好似什么都没看在眼里。
秋岚嬉笑着凑过来,赶紧拿过一边的手炉送到她手里,「小姐,您的寿辰可快到了,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没,我们早早的给您准备。」
「那不是我的寿辰。」提起这个就一肚子气,燕初寒瞪她一眼,「那是我被人捡到的日子,不是我出生的时刻。」
「不都一样,反正您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
「不一样。」燕初寒皱眉看着远处,「我不喜欢那个日子,我也讨厌你们说那是我的寿辰。」
「好,那你喜欢哪一日,我们就选定哪一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那就今日吧。」漫不经心回答一句,燕初寒猛然转身,却没想到自己还坐在秋千上,身子一歪,人已经倒在了燕荆怀里。
「我瞧瞧,有没有摔伤!」燕荆有些自责的叹口气,赶紧察看她有没有受伤,不过是凑巧接了那么一句,哪知道会把她吓成这样。
不过是片刻的失神,燕初寒已经没好气地抽出自己的手,「不用你管。」
「你不疼,我还心疼呢。」笑撇她一眼,燕荆拿过那双冻得通红的纤手,放在自己手心暖着,温言细语劝说道:「你不高兴就折腾别人,何苦拿自己折磨我。」
「折磨我自己,你会心疼吗?」斜睨他一眼,燕初寒似笑非笑。
「自然心疼。」燕荆淡淡一笑,「记得你小时候贪玩摔伤了腿,还不是我每日陪着喝药。」
小时候,小时候,又是小时候!
一时沉默,燕初寒转身,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我真讨厌你,讨厌你对我的好。」
「是吗?」燕荆浑然不在意,只是浅笑着。
「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也许,这一生她只会讨厌这一个男人,因为在乎,才觉得不能忍受他的冷清。在他的记忆里,燕初寒这个人永远只停在幼时,那个香香软软需要保护的小娃娃,可自己看他的目光,却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
「别用这种目光看我,初寒。」伸手遮住她眼睛,燕荆微微一笑,「不是说今日是你的生辰,那小寿星有没有什么想吃或想玩的?」
怎么办,接受他的好还是坚持自己的意愿?罢了,他若是躲避,自己又能如何?不过,无所谓,她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等待,不急在一时。
垂下眼眸,燕初寒想上片刻,终于展颜一笑,「我想去西山。」
策马西山,那是她记忆中很深刻的一次,那一年的春天山花烂漫,他一手勒马,一手护在她身前,两人笑闹着,彷佛这天地间只有彼此。
「天寒地冻的,小姐您就别去山上了。」秋岚插话。
燕荆却似眉头也不皱,「好,都随你,我去让人准备马车。」
「我要和你骑马去。」燕初寒轻声说道。
「骑马,好吧,不过马车要随后跟上,不然没商量。」
「好。」她应允的倒也痛快。
燕荆的马术是她见过最好的,每次他骑马归来,她总要跑出门迎接,远远看着那一人一骑如疾风而至,倏然停下,马上男子不慌不乱,神情悠然,倾斜身子看她,轻声唤一句小初寒,那表情怡然自得,唇带浅笑,便迷蒙了她的每一个梦境,午夜梦回,都会浅浅的笑出声。
沉浸往事不能自拔,燕初寒乖乖任由燕荆带她走到前院,得到消息的小厮早就准备了骏马等在门口。
动作俐落的翻身上马,燕荆居高临下看着她,眼角带笑,「上来。」
伸出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拉上去,又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披风把她包得严严实实,这才慢慢策动马鞭,「抓紧我,这天冷,别受冻。」
「那你呢?」自己被保护的严严实实,燕初寒可是一点都不担心,「你不冷?」
「我是男人,和你不一样。」燕荆微微一笑。
「哼,自大。」她冷哼一声,嘴角却掩饰不去那一抹笑意,乖巧的靠近他怀里,眯起眼睛听着哒哒的马蹄声,恨不得这一生一世就这样走下去。
微微的阳光下,两人马上相拥,慢慢离开了仆人的视线。
愣愣看着,秋岚许久才回过神,长叹一口气,「管家,准备马车跟着。」
冬日的西山一片枯败,显得有些荒凉,就连路上行人也没有几个。
「你要看什么?」把燕初寒抱下马,燕荆牵马走到一边拴住,这才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我们到山上去。」任由他牵着,燕初寒呵出一口寒气,轻声说道,「还记得那年你陪我一起来西山,那时候这里还是绿意盎然繁华簇锦,你瞧,这会儿也都荒凉了。」
相携着慢慢往山上走,燕荆的表情也是微微笑着,难得的自在,「初寒也开始伤春悲秋了,果然是长大了,不过那繁花之景待到明年自然还会在,又何必伤怀。」
「不一样。」
「有何不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她低叹。
燕荆一愣,「初寒果然长大了。」
「真希望你永远记得你今天说的这句话。」
「记得你长大,也记得我变老了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意思。」哼笑一声,燕初寒扭头看看山上,果然是凄凉得很。
燕荆微微一笑,「我不喜欢那两句,我喜欢「今年花开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两句。」
「我在。」她挑眉一笑。
「哈哈,小丫头,即便今日在、明日在,可你总有一日不能再陪在我身边,到时候我倒是真的该念那一句「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只要你不撵我走,我就一直陪在你身边。」
爽朗一笑,燕荆屈指敲她额角一下,「你此刻是如此说,可再过两年自然有人上门来求亲,那时候我可是留也留不住了。」
「只要你不许,谁敢来求。」
「瞧你这刁蛮的性子,我真怕去到别家被人欺负。」
「怕什么,我又不走。」
「也许吧,可有时候,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顺应人意。」燕荆虽然笑着,眼底的目光却有些恍惚了。
他开始品尝到失落的滋味,平生第一次!
从那个少年拦住马车的那一刻起,从燕初寒坚持不来看自己那一刻起,一种失望情绪便开始蔓延,难道,自己真的要送她离开?
「不管,我只知道,你不想让它发生的事情,就肯定不会发生。」
「你呀!」笑叹一声,燕荆松开了她的手,看燕初寒蹲下身子不知玩些什么,等她起身就瞧见她一脸贼笑。
「送你的。」抛出手上的雪球,燕初寒启唇一笑,转身就跑。
「小丫头,你果然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站住!」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下子,燕荆着实被那雪球砸到身上,一脸哭笑不得,放开步伐追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追赶着,愉快的笑声在空旷的西山上回荡,传出很远很远。
半个时辰后,候在山下的秋岚,终于看到自家小主子走下来。
看着燕初寒被燕荆背着走下来,秋岚一脸担忧迎上去,「小姐,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给秋岚一个安心的微笑,燕初寒从燕荆背上跳下来,「怎么会?你家小姐又不是老弱妇孺,哪里这么轻易受伤。」
「来,你们上马车,我骑马回去。」亲手扶了燕初寒上马车,燕荆这才坐上马,慢慢的随在一侧。
马车里,两个少女叽叽喳喳的笑开了。
「小姐,玩得高不高兴。」
「你说呢?」
「瞧您这一脸笑容,肯定是玩得高兴了,不过您也真是,这光秃秃的山有什么好玩的,非要来这边,我等在这里都要冻死了。」
「好秋岚,我的好姊姊,来来,我给你吹吹手。」
嬉笑着躲开,秋岚一脸神秘的眨眨眼,「您怎么让少爷背着下来了,这世上也就您一个人敢这么使唤他。」
「那也得他愿意。」洋洋得意的模样,燕初寒掀开车帘,看着那个骑在马上的男子,抿嘴笑了。
真好,多希望这条路能够一直走下去,不要停!
也许一直走下去,尽头就是所谓的永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