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面对他,纵使心中纷乱如麻,脑袋更是天崩地裂般的混乱,仍旧维持着平板、淡然的神情,以她用尽力气所能发出来的最镇定的语气说道:“我会马上离开奉府,就当我们从来没有任何关系。”她走向门口,洒脱得彷佛不带半丝眷恋,过眼云烟,转眼即忘。
他在她经过他身边时拉住她的手,露出难以置信得表情,“你说什么?”
她没有抬头看他,“我说……”
“我不准!”他打断她的话,扳转她的身子,让她面对他,直视她的眼睛,质问道:“你忘记你已经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何种状况,绝不会离开我?”
她看他一眼,那一闪而逝的眸光里有种自弃般的霜冷,“我是个骗子。”
“什么?”
“你在凤川镇客栈遇见的那个女人不是我的师父,而是我的亲生母亲。”
他怔愕,说不出话。
“打从一开始我就欺骗了你,我擅长模仿画作和书法,为了嫁进奉家,便模仿你父亲的笔迹捏造了一封信,你见到的那封书信其实出自我的手,目的就是为了要嫁进奉府当将军夫人,我根本就不是你父亲故友的女儿,那个故友也根本不存在,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是假的。”
虽然诧异于她欺骗他的做法,但是他并不意外听见这样的事实,或者该说,他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她并非寻常人物,无论怎么想,她的出身都不可能只是一般的平民百姓。
“而你写了休书给我之后,我为了继续留在奉府,便写了一封信,请俞总管寄给你,目的只是为了欺瞒俞总管,那封信早就被我拦截,当然就不可能到达你手中,之后我更捏造了一封你书写的信件,寄回给俞总管,让我可以继续留在奉府,而为以后当你回来时查无对证,我早就销毁了那两封信……这样你明白了吗?这一切都是假的,这桩婚姻是假的,我的身分也是假的,我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一边思索着听见的事实,一边问道:“那你的真实身分是什么?”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她并不希望他知道得太深入,知道得越多,对他的立场越没好处。
“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他又问,这才是根本的问题。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总之,我只是个骗子,休书我拿走了,你自由了。”她转身,又要往门口走去。
他再次拉住她的手,“就算你是个骗子,仍然是我的妻子。”
她暗暗叹口气,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个性,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她才必须离开呀!
他是受皇上信任与旭王爷重用的镇北将军,现在又握有朝廷重要的兵权,而她却是个在江湖上没什么好名声,并且在黑市仿造、贩售赝品的骗子——她并非以自己的身分为耻,相反的,她相信自己生来就该是个骗子,这是她的本命,始终引以为傲。然而她的身分一旦被他发现,她就彻底失去留在他身边的资格,不管他在不在意,不论他有多么坚持不让她走,她也不能让他的立场陷入险境,尤其今晚他当场远到她潜入皇宫,以他的立场来说,更加没有理由为她护航。
无论她做了什么欺天骗地的事情,只要他不知道,就算天皇老子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她也有办法蒙骗过关,然而一旦他知晓了她的身分,如果他还帮着她隐瞒事实,那等同他跟着她一起欺骗世人,这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发生的事隋。
她低垂着视线,故意不看被他紧紧握住的手,冷冷的说:“别天真了,那些全都是假的,只是骗局一场,就连那日在凤川镇客栈发生的事情也是一样,全都是假的,足闹剧一场,放开我。”
“不是假的!”他的态度十分坚定,“你的唇,我尝过,你的身子,我吻过,这些全都不是假的,无论我们一开始是以何种方式成亲,你早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我只是在利用你将军的身分掩藏我自己的真实身分,你刚刚不也看见了,我是潜入皇宫的罪犯,你要不拿我进官府治罪,要不现在就放我走,我们一刀两断。”
“你偷了皇宫藏宝殿内的宝物?”
“是的。”
“宝物呢?”他一开始就没看见她身上带有任何物品。
“被抢了。”
“为什么要去偷?”
“我没有必要对你解释。”她挣脱他的手,又要踏出脚步。
他牢牢的抓住她的手,坚定的说:“那也无所谓,不管你做了什么事,还是我的妻子,如果你真的有罪,那我也将与你同罪。”
“同罪?”她的胸口蓦地冒出一股火,抬起眼,直视他,“我夜闯皇宫,光是这条罪状,弄大一点就是死罪了。”
“我不会让你受死的,就算得辞官请罪,我也会护你到底。”
“护什么?一个假的妻子?一个骗子?你到底有没有脑袋?为了我这种骗子,你何必放弃大好前途?”
“你是我的妻子。”好像这句话就足以解释一切。
这几个字原本就让她觉得很刺耳,此刻听来,更是教她备感酸苦与无奈。
“是假的!假的!你到底有没有耳朵?听不听得懂人话?”就知道他这颗石头是这么死脑筋,怎么说都说不通。
“不是假的,你是我的妻,就是我的妻,就算你犯下滔天大罪,我也绝对护你到底,就算要拿我的命来抵,我也绝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他的眼眸坚定而透彻,宛如经过干百万年烽炼生成的钻石,澄澈透亮的光芒足以穿透人的心灵最深处。
“你……”她不禁哑口无言。
这般严重的话语可以这么随口就说出来,说谎的吧?她和他之间到底谁才是骗子?
“你以为你那样做我就会高兴?还是对你感激涕零?我警告你,如果你真的敢拿你自己的命来抵,我就算追到黄泉地府,也会把你抓出来鞭尸!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清廉正直的奉家人啊!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奉家的名声、为你已故的双亲着想,难道你想让奉家多年来的声誉就此葬送在你手中?”她越说越躁怒,口气也变了,不似平常的淡漠如冰,甚至连眼眸都像是要喷出怒火。
这颗顽固的石头!他到底懂不懂?她就是不愿意那样的事情发生,才必须离开他呀!
看着她这样的眼眸,他心口匆地一阵悸动,一双萦回梦里的黑眸再度叠合在她的双眼之上,这一次,清晰而不容错辨……
“奉家人的信念就是忠于自己的信念,我相信我的双亲与先祖们一定会理解我的做法,就算得下地狱去赎罪,我也会坚持我的初衷,绝不会放弃你,你曾经去过我在边关的军营吗?”
“你根本……什么?”她被他跳脱的问题一时之间弄混了脑袋,愣了下,随即开口,“我去你的军营做什么?你别岔开话题,你根本不需要赎什么罪,只需要让我走。”“救我。”他笔直的注视着她的眼眸,“你曾经到边关战场上救了我。”“怎么可能?”“到底有没有?”
“没有。”
他深深的凝视她的双眼,卸去她平时的淡漠伪装,抹去她惯性砌筑起来的厚实冰层,眼前这双充满丰沛情感的黑眸分明就是他梦里头的那一双。
“你在说谎。”
“信不信随你,反正我就是个骗子,随便说什么都是谎话。”
他不理会她空泛的辩驳,捧住她的脸,像捧着珍贵至宝,胸口溢满了真切的感动,眼中更何苦毫下掩饰的激动情绪,后进她的眼底,嗓污微哑的低喃,“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两年多前,在一次出战中,他被一支暗箭射穿胸口,硬撑着血流如注的身躯继续奋战,当时兵荒马乱,所有的人已经自顾不暇,他以为会战死沙场,然而在鲜血大量流失、意识完全陷入昏迷之前,他威觉有一双手接住了他颓然倒下的身体……他以为是哪个部下救了他。
后来重伤的他陷入畏时间的昏迷状态,只模糊的感觉他被救回了军营,并且有人尽力的医治他。
当时他的神智紊乱不清,肉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半昏半睡之间,偶尔似乎看见了军营里的军医滴淌着豆大的汗珠在医治他,偶尔似乎听见了一批忠心的部属在鼓励他,偶尔……偶尔隐约会看见一个幻影,一个天仙般的美丽幻影,来到他的身边,救治他的伤口,轻声抚慰他的痛楚……然而意识太模糊,他从来没有真切的看清楚过那个陌生的面容,只对那双满怀担忧的黑眸有了记忆。
然而当他终于脱离险境时,那双黑眸再也不曾出现,他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梦境,毕竟纪律严明的军营里怎么会出现一个陌生女子?其他人也根本不曾见过有任何外人进入军营,听见他询问女子的下落,全都以为那只是他病痛之中的梦魇,他甚至还想过,说不定那是他弥留之际,来引领他到另一个世界的仙子……
那是征战多年的他唯一一次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之后不曾再受过重伤,随着时间过去,因为忙于战事,已经无暇再去回想那次的经历,而记忆中的那双黑眸便只会在午夜梦回,偶尔出现在他的眠梦之中,直到回来京城之前,他都相信那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双眼眸的主人竟然就是他的妻子。
所以他才会在大街上第一眼看见她时,就无法克制的被深深吸引。
他凝视她的眼睛,不让她闪躲,“你救了我,真的是你救了我。”
她默然以对,就算真的救过他,也不会承认—即使事已至此,而就是因为事已至此,她更加不能、不愿也不可能承认。
妻子这个“责任”已经够悲惨了,如果再加上“恩义”这种包袱,那在他的眼中,她这个人还剩下多少“真实的她”?
她不要责任、不要恩义,不要他因为责任或恩义而跟她在一起,更不要在他的眼中,她只是“责任”或“恩义”的代称。
然而所有的情况会发展至此,始作俑者却也正是她自己。
他是个责任感相当强的男子,重情重义更重责任,而她便是利用了他这个特质,先下手为强,以骗局谁骗他,下嫁于饱,让他认定她是他的妻子,然后再用责任感与愧疚感牢牢的捆绑住他。
只是没想到这一切所必定衍生出的后果,也是教她最难以忍受的。
他永远不是因为她这个人而爱着她,而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所以对她有道义上的责任,他会对她这么好,完全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如果她只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张三李四,他肯定看也不会看她一眼。
越是被他万般疼宠、怜爱,她越感到痛苦。
蓦然回过神来,才发现她早已经被自己设下的骗局紧紧的囚格,无法逃脱。
然而比起此刻必须与他彻底断绝关系,不得不离他而去的痛苦,她宁愿选择活在谎言砌筑起来的囚笼之中,甘心当一个责任的代称,永远不再奢求他会喜爱她只因为她就只是她……
“我真的很高兴,我的妻子是你。”他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深深叹息。
她的心猛地一震。什么?他说了什么?
“活到现在,我几乎都是在沙场征战中度过,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成亲娶妻的一天,那离我太遥远了,但是你来到了我的生命中,让我深深的觉得,啊!娶妻果然真的很好。”
“我让你觉得很好?”她瞪着他胸前衣料上的某一点,低声复述。
“当然好。”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是我又不温顺……”她以为他会喜欢的应该是那种温顺乖巧的女子,毕竟征战沙场多年,应该会希望有个安静温婉的女子陪伴他才对,至少不是像她这种个性不好、身分又麻烦的女子。
他笑了,笑声清爽而愉悦,胸口不断的震动。
她感受到了,心跳逐渐加快。